画、画家、评论家的相互映现
——《蓝靛金箔——西域观画记》书评
2018-05-09费文明
费文明
费文明: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美术学博士
看到书名“蓝靛金箔”“西域观画”,我以为这是一本关于佛教美术的书。翻开靛蓝的封面,我却如同虔诚地走向了莫高窟的朝圣之路,在作者的指引下,拂开历史的尘埃,面见一幅幅久远而斑驳的宗教图景……
翻完这本书,才发现,这是一本反映中华美术西北角的当代图景。西域美术,不再停留于古代丝绸之路上的佛教石窟艺术,也指向了当代画家的艺术实践。虽然该书只是收录了作者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断断续续为一些画家、展览、美术活动所写的致辞或是序言,却清晰地拼凑出了边疆美术鲜明而辽阔的景观。合书掩卷之时,似乎仍合不上书中的流光溢彩……
新疆,天空靛蓝,沙地金黄,辽阔而苍茫。很多画家不远万里,跋涉至此,用画笔描摹眼前的壮丽景观;新疆本地也有很多画家,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用不可模仿的生命经验,涂抹出“纵到底、横到边”的新疆之美!然而,长期以来,人们对后者的了解并不是很多。《蓝靛金箔——西域观画记》(以下简称《蓝靛金箔》)的作者韩子勇曾任职于新疆文化厅,从而让这些本来模糊的身影清晰起来。
在作者眼里,每个地方,都有底色。如果为新疆取像,应该是“蓝靛金箔”。“蓝靛金箔”,是新疆的天地之色,便成了本书的书名。作者没有从玄奥的符号学、图像学等角度来解读、评论与新疆有关的绘画,而是用自己长年在新疆生活的生命体验,用极其文学化的笔调,点染出绘画作品的动人之处。而与画面相映证的,往往又是画面背后的人与事。因而,读者不仅能看到画,也能看到创作这些画的人,并且更进一步,在作者的评论中,看到了作者自己。
韩子勇作品
一、文学化的点染(画)
诗不可译,画亦难以用文字说透。在评论张成画的清新与单纯时,作者写道:“张成画新疆的画,有创世纪的清新,似乎上溯到时间原点。无人的寂静、悄悄的萌动、默默的开放。一切刚刚开始,一切清洁无比,一切还是无限自由的大格局,完好如初,没有被打破、弄乱、格式化。没有泥沙俱下的淤积,没有经验的疲惫不堪,没有陷入循环和重复,没有磨损和消蚀。巨大的、新鲜的、生机勃勃的,单纯的、神秘的、贞静的——创作的冲动和感受,被准确地贯注到线条、色块、意境、气氛当中。”评价阿曼·穆罕诺夫的画时,作者写道:“阿曼的作品,流露出一种细腻、敏感、隐秘和羞涩的调子。好像永远沐浴在草原母亲爱怜的目光中,干净如处子,沉静如处子,惊人的美把人慑住,神圣不可亵渎,是一种青春生命的颜色和风格。”
二、画与人的两相映证(画家)
很多画评,只见画而不见人。在《蓝靛金箔》一书 ,画与人事背景常常水乳交融在一起。作者这样描绘一次聚会中的涂少辉:“老乡见老乡,东拉西扯,酒酣耳热,话题散漫。现在想来,那场景如苍苔斑驳的画卷,旧景新墨、隐然有序,白云苍狗、亦真亦幻,徐急浓淡如水墨天成。涂少辉曾随龚先生学画,话不多,也在座,人帅而心静,严谨中露一丝藏不住的蓬勃。”这样一位外表安静而内心蓬勃的人,他的画“是他活泼幽微的心。他画面的底色和光线是内心的,幽微澄澈,不刺眼,光感是向内的,群鸟飞翔,移动出剪影般叠映的空白”。在评价克里木的画时,作者写道:“老克的画,是香喷喷的画,像个大美人,从眼前晃过,就留下一道香气的走廊,让你目瞪口呆。不管是画什么,从老克的画中,都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不可遏制的热,很有力量,很有能量,好像永远是一颗滚烫的心,在怒放”。让克里木的形象,强烈地冲击着读者的视觉。而他的画,“几无窘迫失意之气、狼狈落魄之象,不是那种颓败衰微、神经兮兮的美,不管是荒野间的刀郎人、或者绿树掩映的高台土房,皆是色彩饱满、气韵华贵,即使是画荒漠、干沟、戈壁滩,也五彩斑斓、落落大方,升腾出内在精神的辉煌,充满自信、自美与希望——说到底,老克是审美的,是个以美看世界的人,再朴素、再简陋的物象,也有一份华美和贵重”。与他的人是多么一致!
三、作者观点的浮现(评论家)
《蓝靛金箔》让一群新疆画家得以显影,同时,也让自己的艺术观点一一浮现,于是让读者看到一位清晰的评论者本人。
(一)绘画的地方性
作者认为,无论全球化如何发展,人总是以他的生存地为中心,所以绘画具有地方性。作者不相信“世界艺术家”“世界艺术”之类的说法。“人是有限的存在,只能活在具体的地方、具体的时间里。人是天然的地域主义者。人的大部分的生产生活,来自一个具体的核心区域,人的感觉、经验、记忆、情感,乃至认识观点、立场和信仰……也和地域密切相关。”“我们只能有一张属于个人的生命地图。光怪陆离,模模糊糊。一些地方十分精确被描绘得密密麻麻。一些地方好像无人区、荒漠,空着,什么也没标。”画家自然也生活在某个具体的时空内,显影他周围的存在。
作者在评论刘拥的绘画作品时,先描绘了他的家乡和田:“和田的结构和力量是浓缩的,是相互靠近,是内敛和自省。树挨着树,人挨着人,房子挨着房子,巴扎挨着巴扎,精耕细作又率性随意……在非常广阔的沙漠和山脉的世界里,和田这一小片绿洲,使一切都在靠近、粘附、加塞、聚合,太稠太密的和田。”再来看刘拥的画,就会发现气韵相通,“团团火火,繁盛浪漫,尽情铺陈,好像一切都是过剩的,拥挤的,有多得容不下的柔情蜜意和繁文缛节”。
评价画家龙清廉时,作者说他的笔墨“有着春天里的沙尘暴般的性格,构图、设色、笔墨,隆隆开拔、轰轰袭来、遮天蔽日、张力四射。这艺术的狂飙飓风,直抵心神让人透不过气来,一扫国画易流于文人雅士幽思清供的无力感”。只有这样的“土著”画家才浸染着这块土地上的气蕴精华,并自然而然地释放到笔端。
哪怕在一位外来画家刘小东的画里,作者看到的也是“像新疆的戈壁滩一样辽阔平坦、无边无际”的“平静、隐忍和淡漠”。
为什么新疆画家的作品有着如此鲜明的地方性?作者的解读也很有意思:“因为‘新’,因为是‘第一次’,因为游牧和油画是初次‘见面’,就像‘初恋’难以磨灭,就像嘴唇第一次碰到蜜糖,他会调动全部的感官,这感官当然主要是文化的基因。再加一条,也许,少数民族的传统文化,边界相对清楚、规模相对可控、形态结构相对单纯,更易于个人的心无旁鹜、专心至致的‘短兵相接’和‘贴身肉搏’。也许,还可以再加一条,因为你是‘旁观者’,面对的是双重的‘新’,是‘新’上加‘新’,你所带的文化眼光更易识别这种‘异’。”
(二)道至上
中国古代一直有“文以载道”的传统,这样的传统也从文字浸透到绘画。然而,近代以来,在西画的冲击下,画家们被透视、笔触等技法弄得耳晕目眩,从而淡漠了“道”的传达。在作者眼里,道至上,“画而无道,画画干什么?”“为道,生命才无比辽阔”。
在杨健的画展《道之容颜》中,作者对其画画为求道的做法充分赞可,作者写道:“今天展出的《道之容颜》,我看到浓浓的思绪,看到中国人骨子里的前生后世的忧患与思绪。这思绪,有时澄明,有时晦暗,有时倾力而出,有时退隐飘忽……在杨健的画中,我看了已经稀薄的、久违的东方世界观,看到了一个诗人和画家倾其所能,试图表达的困境。”
(三)创作的冲动来自生命的经验
韩子勇作品
在作者看来,创作的冲动不应来自外部,来自协会、头衔、流派或是拍卖价格,创作也不应是在“模糊、暧昧、似曾相识的繁殖”中“一次次复写,又一次次被无奈抹平”。创作应该内趋地唤醒生命的经验,画家应该“成为自己心灵影像的显影师,找到灵魂的原形”,找到自己生命隐秘的底色,那是“纠缠一生、萦绕于心底和梦中、说不清道不明、挥之不去、反复显影的景象”。而这一切,是要在“日复一日地沉淀淘洗,淘洗、沉淀……一生的专注与升华”之后,才能实现的。否则,永远是在“画幻象、画表象,画与己与人都无关的东西。”“东张西望、浮光掠影、心乱如麻,缺乏鲜明的方向性”,不可能产生透晰有力、高远深邃的好作品。
《蓝靛金箔》虽是对画家个体的微观评论,但其中仍不乏对艺术的宏观理解。比如作者在概括东西方艺术的差异时说:“中国艺术的传统,多不是面对众人的他娱性表演,不是西方的壁画、油画和雕塑,立于教堂、广场、大厅要拉距离看,有他娱的表演性。中国画要三五知己,就近凑前、徐徐展开,悦己悦人酬己酬人,有私人性、私密性,是在自己的心灵的界线内,是向内的。”作者还把画比作“心灵的衣裳”,西方的油画是“外套”,而中国画则是“内衣”。“西方的油画就像心灵的外套。这衣裳是谁的虽重要,但更重要的,它是一件‘公共品’,是在‘室外’穿的,是给‘外人’看的。因此,要体面、鲜亮、夺目,有醒目的扩张感,尽可能最快地被人识别、记住。中国画的传统,就像是心灵的内衣,薄软轻透、妥帖合心,材质一定要好,形式要以少胜多,灵性而简约,不伤人、不伤己,充满美意柔情,轻易秘不示人,只公开给最亲近的人。”和西画的写实相比,中国画更重写意。“用写意来过滤、来抽象、来概括,坚硬的大千世界,要挤进这关山重重柔软内心,仿佛都要经过无限的考验、筛选和提炼,最后留下来的,已与原初大不相同。”
作为鲁迅文学奖的获得者,作者的文字充满文学性,又富有画面感。比如在说到画家阿曼·穆罕诺夫童年穷困而孤寂的放牧生活时,作者写道:“看似零乱、随意,蛛网般密织于雪山、旷野的牧道,其实可以提供给安逸富足活的道路并不多。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草原荣枯,一帐之下,驼背之上,就是代代相传的所有财富。”说到他安静的性格时,作者写道:“安详宁静的他,是众鸟鸣叫中默默的山,是雁行长空时靛蓝的天。”书中还时常闪现耐人寻味的哲思,比如:“我们的思维总是跟着热闹走,但大风景在热闹之外。”这样的文字,赋予整本书灵动、澄澈的气质,让人有回味久远的蕴含。
注释:
[1] 现任中国国家艺术基金理事、管理中心主任,作家、评论家、教授,曾任新疆文化厅党组书记、中国对外文化集团党委书记、副董事长,曾荣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