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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鼠疫》疾病隐喻的解读

2018-05-08孙碧卿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鼠疫隐喻疾病

孙碧卿

摘 要:《鼠疫》(La Peste)是法国作家加缪的一部象征小说,叙述了平凡无奇的北非小城奥兰毫无预兆地被鼠疫侵袭,主人公里厄医生、塔鲁等人在瘟疫发生以后以一种积极的姿态反抗鼠疫的故事。在他们的努力下,小城最终恢复了平静。人们在瘟疫中的生存状态是作家写作的重点,他希望通过表现世界的不合理性,来还原现代人生存的荒谬处境。因此,瘟疫和人、世界之间的隐喻关系就更耐人寻味了。本文就以小说中的疾病隐喻为研究对象,从作家本人的笔记与传记出发,以分析还原的眼光将隐藏的关于疾病的发生动因、隐喻内涵等一 一呈现。

关键词:《鼠疫》 疾病 隐喻

鼠疫是整个故事发生的大背景,它作为一种疾病在小说中有着最直观的医学表现。加缪从医生的视角着力渲染了病患们的死亡,昏睡、衰竭、口腔污秽、谵语、体内的撕裂感,这些症状无一不让人感受到患者死前的痛苦。整个城市也仿佛坠入无边的黑暗。作者营造了一个鼠疫的灾难世界,人人都被动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此时,有一部分人做出了不同寻常的选择和行为,这种对象征死亡的鼠疫的反抗就像是沙漠中开出的宝贵的生命之花。而当“鼠疫”涉及具体的人类社会,鼠疫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疾病名称,更包括了与人及世界发生的想象,其本身的内涵就更为深广了。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这样论述:“流行病常常被拿来作为描绘社会混乱的一种修辞手法,从腺鼠疫(pestilence)这个名词派生出‘致命的(pestilent),根据《牛津英語词典》,它的比喻义为对宗教、道德或公共安宁有害的。”加缪在小说构思之初,是以人类向邪恶开战的神话为原型,而鼠疫一直以来都被赋予人们对邪恶的感受。

一、鼠疫隐喻人性之恶

非正常模式下的社会里,大部分人失去了掌控自己生活的权力,而另一类人——科塔尔则如鱼得水。他用“鼠疫”做自己的保护衣,与恶为伍,如影随形。这位小城中唯一热爱、感谢鼠疫的人展现出来的人性之恶更甚于鼠疫本身。但是其余在这场灾难中无辜的普通人就是完全站在鼠疫的对立面的吗?小说中塔鲁这样回答:事实上每个人身上都有鼠疫,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导致另一些人的死亡,大部分人认为只要自己是站在多数人一边,便掌握了道德,可以瞬间成为暴民,用数量判决他人的生死。科塔尔的恶是赤裸而彻底的,而加缪借塔鲁之口则是想揭示世上最悄无声息却普遍存在的人性之恶。

(一)鼠疫隐喻极端个人主义之恶

科塔尔在一场自杀未遂事件中出场。鼠疫发生之前,他是一个企图了结生命的“绝望者”。他在门上写下“请进来,我上吊了”,这一行为令人匪夷所思。显然他是想制造企图自杀的假象,希望人们注意到他处于“绝望”之中。他的目的就在于躲避警察的逮捕。“他们不会伤害一个病人,一个上吊过的人。”他忧心忡忡地自我安慰道。作者在此交代了科塔尔的身份—— 一个罪犯,但对于他具体的罪行,却没有提及。作者似乎是想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告诉读者,科塔尔之前犯下的罪与他在鼠疫期间的恶行相比不值一提,那才是他的真正罪恶。

科塔尔原本性格乖僻,沉默寡言,就像一头野猪一样待在家里。出现鼠疫的征兆后,他性情大变,充满了生活的希望。他到处博取人们的好感,走私越货,投机倒把,打算趁着鼠疫大捞一笔。他不再是奥兰这座城市中的孤独者,而是成了城市的一分子。

格朗对他做出的评价是:这是一个心存内疚的人。鼠疫造成的相当混乱的局面更利于他逃脱法律的惩处。鼠疫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和他一样遭受死亡的威胁,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无罪释放”。乐得其所的他也有了一份闲情去关心周遭“同病相怜”的人们,做一些“好事”,做一个“好人”。他积极地与人们讨论着鼠疫,煽动着关于流放与囚禁的想象,在这种对鼠疫狂热的虔敬中难以自拔。他在这段特殊时期的反常举动表现了他的邪恶本质。

鼠疫给科塔尔带来的一切好处,已经使他狂热而失去了理智。他赞许灾难带来的一切破坏,死亡发生得越频繁,他就越能感受到安全感。最后,在鼠疫得到控制,人们狂欢庆祝胜利之时,他又再次成了孤独者而陷入绝望,甚至做出向人群扫射的动作。此时,他对生命的漠视到达了最高点。

科塔尔赞成鼠疫并漠视生命的恶建立在他的极端利己主义之上,他不在意有人为他的存在而牺牲,他需要有人与自己一起坠入孤独。那些无辜死去的生命是鼠疫作恶的铁证,也无疑是对科塔尔极端利己主义最有力的清算。作者描述着鼠疫对人们的痛苦折磨,表面是对无端灾难的控诉,实则无时无刻不隐喻着更可怕的人类的作恶。

(二)鼠疫隐喻谋杀他人之恶

与这座城市的其他人不同,塔鲁是一个几周前才来到奥兰的外来客。在居民眼中,塔鲁是一个风趣人物,他对一切活动都很来劲,却不入迷。他总是冷冷地旁观,执着地记录着城市的种种细节,文字中大有万事皆空的意思。在鼠疫面前,这样一个带有强烈虚无主义色彩的人采取了最积极的行动。他与里厄医生并肩作战,组织了防疫队,义无反顾地同奥兰人民站在了一起。他是鼠疫坚定的对抗者,却自认为在熟悉这座城市和遇上这次瘟疫之前,早就受着“鼠疫”的折磨。人类之间的谋杀往往更加残酷,就像肆虐疯狂的病菌一样导致人们的死亡。在塔鲁眼中,这场战斗不仅仅是针对鼠疫杆菌的。

十七岁时,塔鲁旁观了检察长父亲的一次法庭审判。被吓得不成人形的罪犯、像一条条毒蛇一样从嘴里窜出来的审判词、冷漠而严肃的父亲都深深刺激着他。他无法认同那样卑鄙地处死别人。从此他开始关注死刑,并憎恶这个以死刑为基础的社会。塔鲁认为,死刑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是一种合法的谋杀。就像一个鼠疫患者肆无忌惮地在人群中传播病菌而不自知,人们可以无所顾虑地处决着自己的同类而不需要有愧疚。

塔鲁不想做一个“鼠疫患者”,所以他搞起了政治,同这个以死刑为基础的社会作斗争。然而要想实现一个无死刑的世界,不得不先牺牲一部分人的生命。他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在他与死刑作斗争的过程中,他已经成了合法谋杀的帮凶。而一旦他放弃杀人,停止了斗争,他对这个世界来说也就失去了价值。此时的塔鲁,对这种所谓策定天下的活动彻底失望了。无论是自上而下的改革所引发的政治博弈,抑或是从下而上的革命带来的制度洗牌都不能避免判他人死刑。

塔鲁在现实世界宣判了自己的“流放”,放弃带有救世色彩的运动。他在“流放”中致力于寻找失去的安宁,于是他选择在鼠疫世界里直接与恶作斗争来拯救人世,创造善。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意志力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几乎不把疾病传染给任何人的人,成为一个非鼠疫患者。所以,他最先提出成立防疫小队,与里厄医生一起并肩作战。他对里厄医生说:“这场鼠疫没有教会我任何东西,它只教会我应该跟您在一起同它战斗。”他的斗争目标非常明确,只有这样切切实实地与一切使人死亡的罪恶与灾难作斗争,才能使自己不再是一个鼠疫患者,才能更接近想要达到的安宁。在塔鲁的意识中,无端致使人们死亡的鼠疫已经成为合法谋杀的人性之恶的隐喻。塔鲁现实中反对合法谋杀的道路无疾而终,转而投入鼠疫流行的世界来减少瘟疫对人们的迫害,这不仅是一条救世之路,更是一条度己之路。

参加鼠疫斗争后的塔鲁,在鼠疫的语境下对人类社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没有人是不受鼠疫侵袭的。”塔鲁认为即使是那些比别人更善良的人也会一不小心把鼠疫传染给别人,每个人都具备谋杀和谋害他人的潜在人性之恶。这种人类普遍的人性之恶更是鼠疫的隐喻之处。灾难有时候就来源于人本身,人性中的贪婪、私欲、放纵等因素。鼠疫造成人的苦难,人亦会造成自己和同类的苦难。恶是一个抽象而模糊的概念,它能够以死亡、战争、暴力等各种形式存在,带给人类无尽的痛苦和灾难。每个人都是恶的受害者,每个人同时又是恶的携带者,或是使别人成为你无意的行动下的牺牲品,或是因为旁观者对他人险恶境遇的视若无睹而使其孤立无援,又或是极端的恶的执行者直接致使他人死亡。

唯一不想成为恶的携带者的塔鲁,在与鼠疫真实的斗争中寻找安宁。但塔鲁真的能获得安宁吗?加缪在小说中给了我们否定的答案。就在瘟疫快要消失的时候,塔鲁却感染上了鼠疫,最终死去。事实上,塔鲁自己早就预见了这种斗争的结局,他说:“有些不愿再当鼠疫患者的人觉得精疲力竭,除了死亡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们摆脱这种疲乏。”塔鲁在斗争过程中身体无疑是疲劳的,精神上的负担更是加倍。为世界减少死亡的幸福感不能使他忘却过往的任何事情,鼠疫消失了,世间的杀戮还在继续。作者意图用塔鲁之死来表达:除非死亡,否则人无法摆脱恶的侵袭。

二、鼠疫隐喻人的厄运

当官方的电报正式宣布需要封闭城市,可以说,这座城市的人们都陷入共同的厄运。集体被圈禁带来的不安,突如其来的与亲人长久的分离,在自己的家园被迫流亡,又或是在异乡永远地被流放,都一点点击溃着人们的内心。加缪曾在笔记中表示,“想用鼠疫来表达人们遭受的压抑和共同存在其中的威胁和恐怖气氛,并使这层含义扩展到一般意义上讲的生存概念”。作者在小说中渲染的人们在鼠疫侵袭后的集体性遭遇可以看作人的厄运的隐喻——被死亡威胁,被圈禁、流亡、分离等。

(一)鼠疫隐喻被圈禁的命运

在发生鼠疫之前,一些不寻常的事件没有引起人们多少注意,或者说更多的人刻意地避开了不好的想法。即使有忧虑有意外,人人都还能处于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照常完成自己的事情,并且心中认为这种情况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一旦封城,暂时的恐慌感变成了真实的被圈禁感,人们就发觉所有人都是一锅煮。那种对疾病的恐惧,对周围环境的不信任的个人感情渐渐开始成为小城中所有人的共同情绪。他们活像受到法律制裁,或是遭遇命运的捉弄,而不得不被监禁的人。

这一段时间内,他们体验了世上所有囚徒的悲惨命运,“在这种极端孤单的情况下,终于没有人再指望邻居来帮助自己,各人都是心事重重地独处一隅”。生活在无休止的回忆中就是被圈禁的生活所带来的最大的痛苦。囚徒们常年被无力改变的命运牢牢地束缚着,无法动弹。他們没有出路,坐以待毙,空虚感消磨着意志;像是被遗弃在无益的回忆中的幽灵,除非适应痛苦,习惯黑暗,否则便无立足之地。

(二)鼠疫隐喻“被迫分离”

奥兰城中大多数普通人都面临亲人间的分离。“有些母子,有些夫妇和情侣在几天前分手时还只作了暂时离别的打算……亲人的别离对他们的日常事务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可是突然一下子,他们发现自己已陷于远离亲人、无依无靠、既不能重逢又不能通信的绝境。”这样的分离隔绝是彻底的,甚至连正常的通信联系途径都一一被切断了,到最后人们只能拍电报。从一开始长长的倾诉到后来匆促简短的几句套语,带着思念和悲伤的字眼慢慢变得空洞无力。病人与亲属的被迫隔离则更加残酷,人们多是冒着感染鼠疫的风险陪伴在患病家属身边。

爱人之间的分离在小说主要人物身上发生。里厄医生与妻子的分离发生在鼠疫还未正式确定发生的时候,妻子需要去山区疗养所养病,后来因为鼠疫,夫妻间的联系几乎断了。里厄医生夫妇的分离由于妻子的疾病更增加了一丝沉重感,他们相聚的不确定性不仅在于鼠疫,更在于妻子的病。记者朗贝尔意外被困在奥兰城,与情人分隔两地。爱情的自私心理让朗贝尔为了与情人相聚而做出种种努力,甚至找到了投机倒把的科塔尔,妄图在他的帮助下偷逃出城。

经历战争的加缪感受到人们普遍的分离的命运,并将他对这个时代的观感加入了小说的创作之中。加缪说:“所有的人都退缩到孤独中,以至于分离成为普遍现象……这样,分离就成为小说的重大主题。”鼠疫中人们遭受的这种残忍的、前途茫茫的分离正是这个时代人们普遍的命运——被迫分离的隐喻。

(三)鼠疫隐喻流亡的命运

一夜之间,奥兰城的人们结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被圈禁和与亲人被迫分离让一种在自己家园流亡的痛苦情绪在人和人之间迅速传递、蔓延。就集体心理而言,流亡生活的第一个表现就是空虚感:“一种明确清晰的情绪,一种焦心的回忆之箭,一种荒诞不经的妄想,我们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的空虚感确是一种流亡感。”其次是恐惧带来的强烈的不信任感,这在小说里有多处描述:“在郊区,热闹的市声逐渐减少,原来习惯在门口活动的人们,现在都紧闭上了门户。”“一些屋子里时不时传来阵阵呻吟而无人理会,长时间的恐惧让人们的心肠变硬了。”人与人之间心存芥蒂,互相提防更加剧了流亡的负面情绪,正如那位巡夜者所说,这个该死的瘟疫,就是那些还没有感染上的人心头也少不了它。

流亡的状态在几位主人公身上也有出现。比如里厄医生,作为此时奥兰城最不可少的人,他一刻不得停歇。每天被不同的病患或家属紧紧抓住胳膊,无济于事的求饶,呻吟与哭泣混杂在一起,这些千篇一律的场面让医生身心俱疲,一种麻木不仁的感觉侵袭到他整个灵魂。“鼠疫仿佛抽象道理一样一成不变,但医生自己却在一点点起着变化。”鼠疫让一个医生迷失在自己的工作中,形成了一种在自己家园的流亡状态。再如朗贝尔,前期外乡人身份迫使他想尽一切办法出城而不可得。这座城市里各个机关单位都是他出城的机会所在,都值得他去试一试。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也使他陷入麻木不仁,最终被迫在异乡流亡。这是朗贝尔被遗弃的时刻,也是全城人被抛入流亡的命运的时刻,作者对因鼠疫流行而促使人们产生的流亡感、隔绝感、疏离感的刻画,正是人类处于这种厄运时的状态的真切表现。

三、鼠疫隐喻西方现实世界的荒谬

“文学是这个世界的产物……它还是这个世界的一面镜子,虽然这面镜子常常不乏变形之处,但是我们从中总是可以看见生活世界的某种影像。”加缪在《鼠疫》中对这一瘟疫的书写与20世纪西方世界梦魇般的社会现实脉脉相通,充满了种种社会现实隐喻,诸如加缪用因流行病而同外部隔绝的奥兰城隐喻因被德军占领同自由世界隔离的法国,又比如政府机构和官僚们无知推诿,如同鼠疫杆菌的帮凶一般伤害着奥兰城的人们,以此直接表达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病态社会的不满。

(一)鼠疫隐喻邪恶的战争力量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加缪开始创作《鼠疫》这部作品。当纳粹疯狂地入侵欧洲各国时,加缪也被困在德军所占领的法国境内,对纳粹的残暴深有体会。他在小说里重现了那段恐怖的日子,表达出对战争的反思及对纳粹的谴责。

关于这一时期,饥饿、抵抗和恐惧大概是人们的共同记忆。在被纳粹占领的法国,人们一直以来都处于与外界隔绝的另一个世界。纳粹设立集中营用于限制人身自由或大规模屠杀,残忍地实施强制手段,将食品向德国人手中集中,将物资匮乏之害转嫁给了被占领区,特别是被迫害的人群和俘虏。

除了肉体上的伤害,纳粹更给人们带来了长久的精神上的伤痕。1944年,加缪在《战斗报》社论中,指出分离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特点,他写道:“法国的男人和女人们已经等待了五年。他们心怀痛苦,无望地与时代抗争,与想到远方亲人正在衰老的念头抗争,与逝去的爱情和幸福的年华而奋争。是的,这个年代是分离的年代。”1945年,加缪又写道:“在被遣返回国的俘虏中,离婚率达80%。80%的情人经不住五年的分离。”分离给人带来了思念的痛苦,还带来了惊人的离婚率,以及秩序的混乱。

小说卷首语借用笛福的话:“通过一种囚禁来表示另一种囚禁,通过不存在的东西来表示确实存在的东西,都合乎情理。”虚构的“鼠疫”是纳粹势力的镜像。加缪在《鼠疫》中写道:“世上有过鼠疫的次数和发生战争的次数不相上下,而在鼠疫和战争面前,人们总是同样的不知所措。”两者的相似性首先在于,人们面对它们时担忧又有信心的矛盾心理。天灾人祸本是常事,真实发生后,人们却往往不愿相信。纳粹势力悄无声息地蔓延,人们却总认为这场仗不会打得长。

另外,鼠疫和纳粹势力将人们置于一种相似的流亡状态。1942年加缪在《记事》中记录到,法国人都处于一种逃难的状况。后来在描述鼠疫中受害者时,他用了相同的字眼。“所有人贫病交加,最终穿上了他们扮演已久的服饰—— 一副逃难的样子。”加缪通过奥兰人在鼠疫中的感受反映法国人民在战争中的感受,遭受鼠疫和忍受战争,《鼠疫》中这个地狱一般的奥兰城正是当时惨遭纳粹蹂躏的法国的缩影。

(二)鼠疫隐喻资本主义制度的弊端

在这场灾难面前,从政府到官员个人的行为无不令人咋舌。里厄醫生认为事态应当受到重视而与各个相关人员联系时,市镇灭鼠所梅西埃所长仅仅因为没有上级的命令,就对日益严重的疫情无动于衷,拒绝采取行动遏制其发展。奥兰医师公会主席里夏尔认为自己没有权力处理,表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省长汇报。这里官员们的行为体现了一种下级对上级的绝对服从和依附,奉命行事是他们的行为准则。处理政务时的僵化和极度保守体现了官员们本质上只是政府的工具。

情报资料局在连续公布了几天骇人的死亡数据后,人们的恐惧达到了顶峰。这个时候官方竟然风向一转,宣称这种怪现象已经得到了制止,死老鼠的数目不值一提。仅仅是为了安抚民众,稳定社会秩序,当局不惜虚伪欺瞒,掩饰诿过。

官员们狂妄无知、犹豫不决,群众麻木冷漠,他们无一不是鼠疫的帮凶,瘟疫的形势在人们的“努力”下变得更坏了。而最终,疫情是在里厄医生、塔鲁、格朗这群普通公民的行动下得到了控制。此时,政治权力的作用微乎其微。

加缪笔下,科塔尔另一个重要的角色是资本主义的极端化产物——法西斯主义肆意一时的受害者。有这样一段描写,科塔尔曾与里厄医生讨论自己在看的一本书:“我刚才正在看这本小说,里面叙述一个倒霉的家伙在一个早上突然被捕。人家一直留心他而他却蒙在鼓里。大家在办公室里谈论他,把他名字写入档案。您认为这是公正的吗?您认为他们有权这样对待一个人吗?”对此,苏联评论家鲍列夫认为那本书就是卡夫卡的《审判》。“卡夫卡和加缪的被追捕的形象,生动地阐述了这样的一种思想:现代人不能摆脱虽由人们自己创造的,但又脱离自身掌控的官僚制度的迫害,人们在这种无组织的暴力面前显得如履薄冰、无计可施,甚至偶发的鼠疫还比这种暴力稍好些。鼠疫成了被迫捕者的同伙。鼠疫算得上是灾祸,但与民为敌的不可述的资本主义制度的暴力,是更大的灾祸。卡夫卡在《审判》中预告了未来发生的事,而加缪则通过科塔尔的形象回溯了过去:在创作《审判》和《鼠疫》这两部作品之间,历史上有过法西斯主义的阴影。它们想说的是,在出现法西斯主义的国家里。我们根本不能阻挡‘制度的与民为敌的、作为人的对立物的暴力。”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世界里,“虽然没有使社会四分五裂的阶级矛盾,也没有具体的施恶者,但即使最正直高尚的人竭尽全力,也只能限制灾难的范围,而不能根治它”。加缪选择鼠疫这样一种自然灾害作为隐喻不是偶然。它与资本主义制度暴力的相似性就在于,让所有人都在一个充满危险和威胁而不可控制的世界里变得孤独无援。

加缪不仅在《鼠疫》中展示了真实的战争中的社会形态,更在其中将资本主义世界的弊病暴露出来,反映了两次世界大战后他对人类命运的担忧,对世界前途的恐慌与无奈。

(三)反抗现实世界的荒谬

加缪说:“小说从来都是形象化的哲学。”前文阐释了鼠疫的厄运隐喻和现实世界隐喻,体现了人在命运和现实面前的无力,正如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所揭示的:“世界最大的荒诞性就在于人的呼声同世界的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冲突是一致的。”显然,小说中那个鼠疫流行的世界,就是存在主义作家加缪眼中荒谬世界的缩影。最可贵的是,加缪不仅揭示了世界的荒谬,更为人类指出了一条反抗的道路。只有联系到这更深一层的“反抗荒谬的哲学”,才能对小说中鼠疫这一疾病的隐喻和人类面对的荒谬有真正的理解。

当病人痛苦的哀鸣无休止地淹没着他,日夜奔波问诊的疲劳吞噬着他时,里厄医生开始怀疑他所信仰的事业,鼠疫对他来说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然而最终瘟疫疫情竟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慢慢好转了,正当奥兰人欢欣鼓舞之时,他却暗暗思忖,认为鼠疫永不消失,它只是潜伏起来,偷偷地观察着人类,等待下一次袭击的机会。也许在初步控制鼠疫时,他还怀有一点成功的喜悦,当并肩战斗的挚友塔鲁死去时,他似乎才更深刻地明白了鼠疫的内涵。挚友与鼠疫做着最后的顽强抵抗,作为医生的他无力分担,束手无策,只能看着最亲的战友死去。就在他满心以为努力有了成效之时,鼠疫又给了他最后一击,这是一次战斗结束前的失败。

里厄没有跟全城人一起享受来之不易的自由空气,他看到的整个人生的荒诞让他无法盲目乐观。彻底的“胜利”是人类永远无法达到的,人类永远处于危机之中。永不对未来寄予希望,认真谨慎地过好每一天,这大概就是“荒谬”的真谛。永不消失的“鼠疫”是加缪对人类命运荒谬的一种隐喻,即人类被命运无穷无尽地围困。就像不断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一样,人们很难自知和控制自己的荒谬处境,如同身陷鼠疫之中的奥兰人一样。

那么面对“荒谬”本身,我们又该如何应对?这是法国存在主义百年来一直探究的问题。加缪在他的很多著作中都给出了“反抗”的答案。比如在《西西弗斯神话》中,加缪明确定义了“反抗”:置身于荒誕中的人对其处境有着清醒的认识,孤立无援却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这是意识层面的反抗。而加缪在《鼠疫》中将反抗提升到了行动的层面,用鼠疫这一疾病隐喻了他在现实中感受的恶,还原了人类荒谬的生存处境。其中,里厄医生、塔鲁、格朗等一批敢于反抗的主人公就是加缪的理想。这一思想跳跃与当时的战争历史背景密不可分。他告诉我们仅仅停留在意识层面而不采取反抗的行动是远远不够的。不对未来寄予希望不等于选择绝望、颓废的生活方式,现实无力改变,仍要保持反抗的姿态。

《鼠疫》的语言朴实简洁,情节也并无波澜起伏之处,但是多年以来它都是不朽的经典,这是因为它用一种“纪实性”的文字,表现出了残酷和真实—— 一个极尽荒谬的世界。诚然,疾病对人类来说是毋庸置疑的悲剧,在小说中也是所有伤害的源头。疾病作为隐喻,被用来审视这个世界,它逃不开人性之恶、人类的厄运、荒谬的现实世界。疾病,总是那么沉重。但是加缪仍然这样做了,不过在这沉重背后,还能看到他为人类提供的一条光明的道路,这便是这场悲剧的最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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