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矩阵”理论下的“三打白骨精”解读
2018-05-08钱文娟王引萍北方民族大学文学院银川750027
⊙钱文娟 王引萍[北方民族大学文学院, 银川 750027]
“符号矩阵”理论是法国著名结构主义语言学家格雷马斯在列维·斯特劳斯的“二元对立”模式上发展起来的。他认为“二元对立”无法完整描述事物之间的复杂关系,为此,他将“二元对立”扩充为“四元对立”,提出了解释文学作品的矩阵模式。这个矩阵中,假设有一项为X,那么它的矛盾对立方为反X,还有与X矛盾但不一定对立的非X,反X的矛盾方非反X。我们可以用下图来表示:
在格雷马斯看来,“文学故事起于X与反X之间的对立,但在故事进程中又引入了新的因素,从而又有了非X和非反X,当这些因素都得以展开,故事也就完成了”。运用这一理论,我们能够以“孙悟空”这一人物形象为中心,充分地解读“三打白骨精”,探究文本隐含的复杂人物关系及其意义。
一、人物关系解析
“三打白骨精”是《西游记》中脍炙人口的经典篇章,出自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狠逐美猴王”。该篇主要叙述唐僧师徒在取经过程中,遇到成精尸魔白骨夫人的故事。白骨精为吃唐僧肉,先后进行三次变化去迷惑四人,但都被悟空所识破,被孙悟空举棒打死。孙悟空也因此和师父产生了矛盾分歧。唐僧责怪悟空滥杀无辜,欲赶其回花果山。而贪吃贪色的猪八戒在旁又不停挑唆,加之沙僧一声不吭,最终孙悟空含泪离开了取经团队。
故事中,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僧和白骨精构成了主要的人物关系。孙悟空是中心人物(X),白骨精是其对立面(反X)。唐僧、猪八戒(非X)与孙悟空之间存在矛盾但不对立的关系。沙僧(非反X)和白骨精是矛盾关系,对孙悟空除妖有一定的推动作用。用上述理论,可将文本中的矛盾对立关系表示为下图:
对以上几种关系进行分析,可使我们更深入地探究文本,在矛盾对立的情节中挖掘出人物形象的复杂性,以及悟空被驱逐的原因。
1.白骨精——孙悟空——唐僧、猪八戒
文本塑造的主要形象是孙悟空,矩阵中的X是他。他是取经路上降妖除魔的主力军,他的对立面是一心想吃唐僧肉的各路妖怪,本篇中的反X即为白骨精。孙悟空和白骨精的关系是除恶者与作恶者的关系,势不两立。
白骨精本是一个潜灵作怪的尸魔,善于变化,想吃唐僧肉,以期长生不老。她奸诈、执着,反复迷惑唐僧,致使唐僧赶走孙悟空。她的变化都是精心谋划的。首先,她很会选择时机,等悟空到南山摘桃时再变。其次,变化对象有讲究。第一次变化,运用一个“美”字,巧妙抓住八戒好色贪吃的特点,攻破了取经队伍中最易突破的一环。同时,也用娇小村姑柔弱的外形特征博得了唐僧的怜惜之情。交手失败,她又以一具假尸轻易引发了取经队伍内部的矛盾。第二次和第三次,她分别变为村妇和老者,既和第一次的村姑之死有了联系,又给人一种安全、善良的感觉,轻易迷惑了唐僧。尽管执着的白骨夫人为“长生不老”费尽了心血,冒着生命风险三番变化,但也未经得住孙悟空的穷追猛打,直至一命呜呼。可以说,白骨精和孙悟空的三次较量,都未正面出击,孙悟空棒子举来,她就化为尸体逃跑。显然,小说中的白骨精并未对孙悟空的被驱逐做出直接行为。
白骨精和孙悟空是直接的矛盾对立关系,但阴险的她对孙悟空的被驱逐所起的作用却是间接的。我们审视以上矩阵会发现,唐僧、猪八戒和孙悟空的关系更为微妙,真正导致孙悟空离开的其实是唐僧和猪八戒两人。
一方面,唐僧、猪八戒是取经队伍内部成员,唐僧更是领导者,是白骨精的对立面。但另一方面,在孙悟空被驱逐的悲剧中,他们又是帮凶,即矩阵中的非X。由于封建儒生的迂腐和佛教徒的过分虔诚,唐僧这个“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慈悲者赶走了孙悟空。在三次冲突中,遇到妖精,他不仅不加分辨,还要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对其进行思想说教。当孙悟空将妖精打成一具尸体时,他反而念起紧箍咒,并萌生了驱逐的念头。第二次打斗后,看到慈祥的老妇人瞬间变成尸体,他更加坚定了驱逐的想法。最后一次,妖精变成一堆白骨时,他倒也信了悟空,可又经不住猪八戒的挑唆,不辨是非,狠心将其撵走,并说出就算他被哪个妖精蒸了煮了也是命中该有的糊涂话。他的这种迂腐和虔诚一次次地加深了取经队伍内部的矛盾。
猪八戒凡心未了,贪吃好色,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取经意志不坚定。他的这种性格特征,在客观上无疑帮了白骨精的忙,是逼走孙悟空的主要力量。因他好色贪吃、自私爱财,所以在伪装的妖精那里总是上当受骗。看到花容月貌的村姑就乱性,分明是个妖精,却一句一个“女菩萨”;听罐子里是香米饭时,就跑了个“猪癫疯”,还不忘诋毁悟空。唐僧那边对白骨精的斋饭几番推辞,他这边不耐烦地埋怨道:“天下和尚也无数,不曾像我这个老和尚罢软!现成的饭,三分儿倒不吃,只等那猴子来,做四分才吃!”于是,他一嘴把罐子拱倒就要吃。他怕悟空回来分吃斋饭,也怕他分行李,这都是贪婪、自私的人性特征的体现。“三打白骨精”的过程中,因贪吃好色,他始终以孙悟空为排挤打压的对象。他被私心主导了心智,缺乏判断力,不仅不以妖精为斗争对象,反而挑唆唐僧惩罚悟空,甚至驱逐悟空。他的这种行为,只会引发取经队伍内部的矛盾,帮了对手的忙。
孙悟空聪明机智、爱憎分明、不畏险阻。白骨精第一次变为村姑时,猪八戒被美色和食物迷得神魂颠倒,而他则观察出罐子里是青蛙癞蛤蟆之类。他的这种聪明使得八戒相当难堪。白骨精第二次变为年过八十的老妇时,八戒称是之前女子的母亲,他马上指出了其中的不合理处。他分析那村姑十八岁,老妇已八十,六十来岁是不可能生育的。此时,猪八戒对他已经心怀不满了。白骨精第三次变成念经的老公公时,悟空一语道破了本相:“我认得你是个妖精!”无论妖精如何变换,都逃不出他的火眼金睛。在面对唐僧的紧箍咒时,他竟然要求师傅念一番“退箍咒”,等退了箍子再离开。这也只有机智的孙悟空才能想得到。他见到妖精就打,是非观念鲜明。他的“三打”,皆出于保护师傅和取经队伍的正义目的,可并未获得师父认可。“一打”后,他受到了紧箍咒的惩处。“二打”后,除了受到紧箍咒的惩罚,还有被驱逐出队伍的威胁,也依然没有打消念头。他积极乐观,充满了斗争精神,所以,便有了“三打”妖精,有了师徒间越来越深的隔阂。最终,妖精被彻底消灭,却也导致了他的被驱逐。
总之,作为斗争对象的白骨精,其奸诈对孙悟空的被驱逐只起了间接作用,而师父的迂腐与慈悲、八戒的贪婪起了直接作用。悟空自身机智勇敢、除恶务尽的光辉一面又加速了他的被驱逐。
2.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僧
文本中的沙僧只是一个陪衬人物。他和唐僧、猪八戒没有对立矛盾关系,和悟空也不是很亲近,但悟空相信他。沙僧对悟空来说,是有一定辅助作用的,是矩阵中的反X。
作品对沙僧的描写是通过悟空之口来侧面表现的,悟空说:“贤弟,你是个好人,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言语,途中更要仔细。”悟空很清楚沙僧是有明确斗争对象的。沙僧取经意志相当坚定,这和他的身世密切相关。他浪迹天涯,拜师学艺,潜心苦修,终三千功满拜天颜。但就在事业上升期,他失手打碎了玉帝的玻璃盏,人生从此跌入低谷。他心有不甘,加之在流沙河遭受的极端折磨与痛苦,使他迫切地想将功赎罪。因此,当他遇到观音菩萨时,便立即表达了“愿归正果”的愿望。他追随唐僧去西天取经,是为了赎清当年打碎玻璃盏的罪行。在远大的理想面前,他是断然不会让取经团队散伙的。故在妖精面前,他和悟空的立场是一致的,坚决除恶。
在面对悟空被驱逐的情形时,他又默不作声。有人认为他明哲保身,是一个私心比较重的人。其实不然,他的这种性格形成是有缘由的。他虽是玉帝亲封的卷帘大将,曾风光一时,但终究是个卑微的奴仆。奴性使他习惯于顺从,习惯于不抗争。所以,在面对师父对悟空的三次无端责难,甚至于驱逐时,他虽能明辨是非,但不会站出来说话。对于八戒的挑唆,他虽看得很明白,但师父不反对,他就绝不反对。
可见,沙僧一心致力于取经事业,有明确斗争对象,和悟空立场一致。他又相当忠诚,在唐僧行为出现错误时,选择一声不吭。在悟空的被驱逐中,和其有共同立场的沙僧却加速了他的悲剧进程。
在上述符号矩阵中,孙悟空(X)和白骨精(反X)是矛盾最为尖锐的对立项。故事一开始,就是这对矛盾在推动情节的发展,并由此牵引出其他矛盾。这种种矛盾的展开与解决,不仅使得小说情节跌宕起伏,而且也使人物性格与形象丰富饱满。
二、意义解读
用“符号矩阵”理论,不仅能分析出“三打白骨精”中复杂的人物关系及其背后的人物性格,而且还能发现小说更为复杂的内涵,解读出不同的意义与启示。
1.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唯物辩证法认为,事物的发展是内外因共同起作用的结果。内因是事物变化发展的根据,外因是事物发展变化的条件,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三打白骨精”以唐僧师徒和白骨精的外部矛盾为明线,以团队内部矛盾为暗线,两种矛盾组成了前后紧密相连的三次斗争。在这里,起主要作用的是取经队伍内部的矛盾(即内因)。
我们先看由这个矩阵的左下方所构成的三角形:
这一三角形反映的是师徒之间的关系,以孙悟空和唐僧、猪八戒的矛盾为主要关系。
孙悟空本领超常,白骨精武艺平平。可以说,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对取经队伍构成任何威胁的妖精。但白骨精很精明,她利用了师徒四人的身份和性格:唐僧是心怀慈悲的虔诚佛教徒,猪八戒好色贪吃,孙悟空不被唐僧信任,沙僧对师父言听计从。“三打”中,如果说八戒的行为源自色心,那么唐僧对悟空的无端责难则与白骨精所变村姑、老者的信佛行为不无关系。尤其当唐僧看到白骨精最后一次变化的老公公拄着拐杖,诵着经时,高兴地认为西方是真福地。但这福人却偏被悟空一棒打死了,气得他一纸贬书,让悟空回了花果山。在这个过程中,猪八戒不停挑唆,沙僧不做劝阻。孙悟空打死了白骨精,却只落得个师徒反目的结局。
因而,与其说导致师徒冲突的是白骨精的狡猾,还不如说是唐僧的迂腐和八戒的贪吃好色。因为,唐僧驱逐悟空是在白骨精被打死之后的事情。白骨精轻易挑起八戒和悟空的矛盾,且一而再地利用此矛盾形成唐僧和悟空的隔阂,直接导致孙悟空的被驱逐。白骨精死了,却还影响着唐僧对孙悟空的态度和作为。这充分说明了内因是事物变化发展的根本原因,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2.对佛教的嘲笑与批判
“三打白骨精”中,唐僧身上体现的是佛教众生平等、劝善惩恶、慈悲为怀的基本信条。这些信条却不能救唐僧于危难之中,更不能使八戒断了尘念。相反,它变成了对佛教冷酷的嘲笑与批判。
再看由这个矩阵的右上方所构成的三角形:
这一三角形反映出的是孙悟空、唐僧、猪八戒对待白骨精的不同态度。孙悟空逢妖精必打,唐僧慈悲为怀,猪八戒被食色迷了心智。
孙悟空师兄弟经观音解救,皈依佛门,保护师父去西天取经。取到真经后,师徒都成了佛。但是,作者并没有把孙悟空和猪八戒塑造成虔诚的佛教徒形象。相反,他们的行为是对佛教的一种嘲笑和批判。唐僧口口声声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出家人行善,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行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的佛教信条,这些却都成了孙悟空除妖的主要障碍。悟空打一次妖怪,他就反对一次,甚至将其赶走。他的慈悲,并未能使妖精放过他。如果没有悟空的打斗,怕是他早就性命不保了,谈何西天取经。
“八戒”是唐僧给猪悟能起的别名。且看佛教八戒:杀生,偷盗,淫,妄语,饮酒,着香华,坐卧高广大床,非时食。但唐僧的这位徒弟,看到美女就乱性,看到美食就“猪癫疯”。他的这些行为就更是对佛教的一种讽刺了。
3.对人性贪婪的揭示与讽刺
明代中叶,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城市的兴盛和市民阶层的不断壮大,统治阶层的思想控制日趋松动,思想文化领域也有了显著变化。王学左派的兴起,尤其李贽“童心说”的提出,开始强调人的个性与价值,肯定了人的欲望的合理性。同时,社会上出现了低俗化的过度追求人欲的不良风气。如袁宏道在《与龚惟长先生书》中就大肆宣扬世间的真乐是声、色、食、谈,他的生活常常也是妓女数人、游闲数人,甚至寻欢作乐到恬不知耻的地步。这种过度追求乃至贪婪的社会风气,文本也有所揭示。看以上矩阵的右半部分:
这里,从猪八戒和白骨精之间的非对立矛盾关系中,就可看出明代中叶,尤其嘉靖以后,人们过度追求世俗化享受的社会现实。白骨精是《西游记》中追求长生不老的女妖代表,她美颜、狡猾,巧妙利用师徒四人的身份与性格,极尽挑拨,使唐僧与孙悟空产生了隔阂。而她费尽心机追求长生不老,最终却落得一命呜呼,恰是对人性贪婪的揭示与批判。
猪八戒对“食色”的追求就更明显了。他尽管是天蓬元帅出身,后又经观音指点,皈依佛门,但身上的食、色两欲并未泯灭。他看到白骨精变化的美女,马上就动凡心,称她为女菩萨。白骨精被悟空打死了,他因色心未收,又在师父面前诬陷悟空,致使悟空被驱逐。他看到美食,立即流涎三尺,丑态百出。他的贪吃好色,正是作者对明中叶个性解放思潮下人们过于贪婪的社会风气的讽刺。
综上,通过运用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理论来解读“三打白骨精”,不仅能够使我们以“孙悟空”这一人物形象为中心来探究小说中隐含的复杂人物关系,挖掘出孙悟空被驱逐的真正原因,更能够发现作者对佛教的嘲讽,以及对明代社会人性贪婪的揭示等深层内涵。这对我们更深入地研读小说的艺术性和思想性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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