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书报检查制度与世纪年代上海自由主义知识分子
2018-05-07蒋进国
蒋进国
[摘 要] 20世纪30年代[1],国民党当局逐步建立了以上海为中心的书报检查制度体系,上海左翼作家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话语权均遭严重箝制。以胡适为首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秉承言论和出版自由的理念,利用当局内部的矛盾和权力罅隙,与国民党当局进行了话语权博弈,进而铸就了现代自由主义文学的内在精神品质。这段被遮蔽的历史,对中国现代新闻出版史和文学制度都有借鉴价值。
[关键词] 书报检查制度 自由主义知识分子 话语权
[中圖分类号] G2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 (2018) 02-0118-06
[Abstract] The KMT makes use of censorship of books to dominant ideology. Relying on violence agencies, the KMT authorities controls the space of literature. But the appeal of freedom, democracy, rule of law, and human rights of liberalism writers becomes much stronger, and then evolves into “the debate of human right”. In face of the common threat, liberalistic intellectuals and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 writers reach the recessive reconciliation to some extent. Liberalistic intellectuals are weak in front of the KMT authoritys violence, but they construct the liberalism literature discourse in Shanghai based on the stable job, the position of giving advice to KMT authority and seizing the opportunity of the internal conflict in the KMT government.
[Key words] Book censorship Liberalistic intellectuals Discourse power
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无论秉承保守、激进抑或自由主义,均被纳入当局书报检查制度体系中。对保守主义知识分子而言,其打捞传统之论对社会治理有益,故少被箝制;马克思主义等激进思潮的信仰者,在意识形态上同国民党当局本质对立,其显性宣传立刻遭到查禁,虽采取迂回和隐秘形式,暴露在公共空间的可见冲突大都血腥惨烈;而秉承英美自由主义传统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虽认可国民党当局统治合法性,但试图参与现代中国政治思想进程,备受国民党当局的忌惮和压制,以致唇枪舌战、火光四射。以鲁迅为首的左翼在上海和国民党当局的“斗法”为学界熟知,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与当局之间的冲突很多时候被遮蔽了。因此,确有“回到民国”进行“细节的挖掘与展示”之必要[2]。整个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胡适为首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一直同当权者进行着“言论自由”的博弈。如果说政论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话语权的表达方式,那么报纸和期刊就是话语权的载体,为了控制社会的舆论和意识形态,国民党的书报检查之网越收越紧。于是,包括左翼作家、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内的现代文人,同书报检查制度玩了一出出“猫捉老鼠”游戏。
1 1928:撒向上海的“文网”
书报检查制度构成的“文网”首先撒向上海这块飞地并不偶然。开埠以来,上海逐步成为中国最大的出版中心,这得益于消费阶层、职业出版人、作家群体、工业基础和地域优势等诸多条件。20世纪20年代以后,全国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图书在上海印刷[3]。对国民政府来说,上海的战略地位至关重要。蒋介石在1927年7月7日上海特别市成立大会上,把上海定位为解决军事、经济、交通等问题的标杆,上海“关系全国盛衰,本党成败”[4]。统治中国,上海先行;控制上海,舆论先行。国民党书报检查制度首先对准这座城市。
南京国民政府的书报检查体系,主要围绕团体组织监督和出版物监控两个方面开展。1928年3月9日,国民党当局颁布《暂行反革命治罪法》,认定以反革命为目的团体或集会“均属违法”,而宣传“不利于国民革命之主张者”,将处各种有期徒刑[5]。这个旨在镇压共产党等异己力量的“霸王”法令,其出台的日期仅仅早于《新月》出版创刊号一天,此法也是高悬、胡适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同年5月14日颁布的《著作权法》规定,凡是违反“党义”的出版物一律禁止注册。《著作权法》可视为南京国民政府书报检查制度的法律基础,但此法将出版物的合法性与“党义”绑架在一起,预示着中国的思想现代化进程遭受重创。
国民党箝制舆论之行为,已经远离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思想潮流。1928年5月4日,胡适在光华大学发表纪念演讲,认为五四运动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出版物突然增加,“各个组织皆有一种出版物申述他们的意见”[6]。五四运动发生的那一年,胡适收到的“豆腐干报”,就有四百余份,而现在上海的出版界早已牢牢控制在当局手中。5月11日清晨七时,胡适写信给《评论报》编辑刘大钧,要求辞去《评论报》名誉编辑头衔,认为该报一味为政府张目,成了政府的传声筒。该报曾经宣称政府是尊重言论自由的,胡适阅后反问“还有脸做《评论报》的名誉编辑吗?”[7]胡适已经在上海明显感受到言论自由的空间逐渐逼仄,不得不进行适度抗争。
政治家最不希望看到“知识人”与国家暴力机器产生冲突,所以要尽力避免“刀剑”与“精神”之间的直接对立。1928年8月,国民党宣布“训政”, 10月颁布《中国国民党训政纲领》,规定人民必须“服从拥护国民党”,国民党可酌情对民众的言论、出版等自由权加以限制。“服从”是无条件的,且限制民众自由的自由掌握在当权者手中。法国著名启蒙思想家伏尔泰(Voltaire)说:“关于复数自由即特权的说法是以服从为前提的”。马克思在批判少数人借国家权力的名义损害绝大多数人自由的行为时,就引用过伏尔泰的这句经典。“‘复数的自由的有限视野对‘自由是多么危险”[8]。此论用于批判国民党以训政为名行独裁统治之实的行为,再合适不过。包括自由主义文人和左翼作家在内的知识分子群体,都是“复数”的组成部分。左翼革命文学是最主要的剿灭对象,但国民党政府的书报检查制度不具有“定点清除”的精准打击能力,秉承“谏诤”姿态的温和自由主义者亦被殃及。实际上,当局对这些站在一边“指点江山”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亦无好感,对他们在报刊上“添乱”不胜其烦。
2 1929:“国民党油干灯草尽之时”
1929年1月1日,胡适发表《新年好梦》说:“我们梦想今年大家有一点点自由。” [9]希望当局能够允许知识分子对时局插两句嘴,一班臭皮匠指出诸葛亮的一点错误,也不会损害诸葛亮的面子。胡适敲打“诸葛亮”们:知识分子“插嘴”不是拆台,而是为国分忧。此时,国民党“戡乱剿匪”正酣,争取言论出版自由无疑等于虎口拔牙,但胡适决心“插嘴”到底。
本年度,国民党加快书报检查制度体系的推进步伐,中央宣传部颁布了《宣传品审查条例》和《查禁反动刊物令》,规定国民党政纲、决议案和法令是审查各种宣传品的标准,其中名列7月份《中央查禁反动刊物表》的刊物有173种。3月25日,胡适在政论《我们要我们的自由》中,揭露当时万马齐喑的言论现状说:“国人都感觉舆论的不自由”,所谓“训政”,实际上让“一切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都得到种种箝制”。不管是善意的批评,还是宣传反政府言论,只要是与当局口径不一致的,便会遭到制裁。“异己便是反动,批评便是反革命”,报纸和其他出版物处处受检查,轻者禁止邮寄,重者封刊抓人,全国上下没有一份报纸敢说实话,都是避重就轻。他警告说,恶意谩骂取代公正批评,快意谣言取代纪实新闻,是一个民族的大耻辱[10]。
未曾想,该文发表的次日,即见刀光剑影。3月26日,上海特别市代表陈德征提出《严厉处置反革命分子案》,提议只要是被上海市党部证明是“反革命分子”的,法院就要以“反革命罪”定刑,即便不服上诉,受理机关接到中央党部的书面证明之后,“即当驳斥之” [11]。这个议案是对法律基本常识的公然藐视,竟然在上海各大报纸刊载。胡适见后当即写信质问司法部长王宠惠:不用审判就可以定罪,要法院这个机构干什么?“不如拘捕审问,定罪处刑与执行皆归党部” [12]。私人信件影响力有限,胡适要将信稿迅速公开。考虑到官方通讯机构难以刊登,胡适就投稿民营的国闻通信社。不料,3月29日国闻通信社致函说,转送到各大报社的稿子都泥牛入海,未见刊出,“已被检查者扣去”[13]。而4月1日上海《民国日报》刊登了陈德征嘲讽胡适的《匕首》一文,说违反总理遗教和三民主义就是违法,无需审判,“不容胡说博士来胡说的” [14]。胡适看后很意外:“我的文章没有发表,而陈德征的反响却登出来了” [15]。胡适的稿子被书报检查官半路截留,当局本应秘而不宣,但笨拙的宣传机器先发制人,终致弄巧成拙。这出闹剧,堪称国民党书报检查制度的滑稽注脚。
国闻通信社稿件被查扣的类似事件并不鲜见,国民党当局也开始对其他新闻社和出版机构动刀。6月15日,国民党当局以“通讯稿造谣、挑拨、肆行反动”之名义,责成上海另一家通讯社——国民通讯社停办。据不完全统计,1929年先后大约有111种报刊和4家通讯社的稿件被国民党中宣部以“反动刊物危害党国”为名查禁[16],创造社、艺术剧社也被查封。
风浪一波挨着一拨。4月20日,国民政府发布“人权命令”:“无论个人或团体均不得以非法行为侵害他人身体,自由,及财产。”[17]表面上保护民众身体、自由和财产,实则借此剥夺大多数人自由,胡适对此深表忧虑。他在那篇拉开现代思想史“人权论战”帷幕的《人权与约法》一文中,对“人权命令”大加讨伐,认为只禁止个人或团体,并不限制政府权力机关,并且未指出“依什么法?” [18]。他呼唤出台一个彻底保护民众自由和权利的“约法”,以法治代替人治。可见,胡适对言论和出版自由权利的彻底性,及其在政治权力淫威下的脆弱性都有深刻的认识。在论及人的自由被当权者逐步蚕食的危险时,马克思说:“对自由的任何一点限制,实际上都无可辩驳地证明当权人物会一度坚信必须限制自由。”[19]这可以透视胡适《人权与约法》的出发点。
正是因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反驳切中肯綮,当局立即展开封杀。胡适8月13日的日记记载,《上海市三区第三次全区代表大会决议案》认定胡适的言论荒谬,决议“将中国公学校长胡适撤职惩处”[20]。在各地的一片讨伐声中,胡适瞬间成为全国声讨的“国民公敌”。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北平的周作人致信胡适,劝他尽早远离上海这块是非之地。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纽约时报》,于8月31日发文声援胡适,“当他冒险向老百姓讲真话时,他的言论不应被箝制,应该让老百姓听到他的声音”[21]。当局雷声大雨点小,一番恐吓之后,几番缠斗,最后教育部于10月4日对中国公学校长胡适“奉令警告”[22],算是了结。这次风波成为日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被剥夺职业的预演。
受到警告的胡适并不退让,11月19日发表《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批评国民党的党化教育和舆论专制已经无孔不入,将思想界活力完全禁锢。胡适指责说,出版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一个学者怀疑三皇五帝的教科书都被封杀,印刷该教材的商务印书馆被罚款一百万元[23]。新文化运动以来,胡适和陈独秀等同人倾尽全力不惜矫枉过正来推进中国思想界的解放,批评孔孟弹劾程朱,反对礼教否认上帝。《新青年》同人筚路蓝缕,开创国家和民族的现代化思潮,而今执政的国民党重新走上封建保守的反动之路。胡适痛斥,国民党“自始就含有保守的性质”,在思想自由、箝制舆论和对待文化问题的态度上,“不能不说国民党是反动的” [24]。他敲打当局说,国民党渐渐失去人心,不但因为政治上专制集权,还因为思想僵化保守,等到思想界对国民党完全丧失同情心,“便是国民党油干灯草尽之时” [25]。 虽然良药苦口利于病,但当政者并非能下咽。
胡適并不是孤军奋战,12月1日,罗隆基发表《告压迫言论自由者》,认为限制言论就是限制自由,而国民党当局压制言论自由,恰恰显示了其党义和精神架构的羸弱不堪,因为好的主张和学说不必担心受到批评和攻击。剥夺他人说话的权利,恰恰说明自己的无能。“压迫言论自由的危险,比言论自由的危险更危险”[26]。客观地说,罗隆基此文虽批评国民党,但言辞中肯,论辩掷地有声,带有明显的“谏诤”色彩。不过,当局如鲠在喉,《新月》被查封的风险日益增加。
3 1930:没有言论自由的租界
一石激起千层浪,胡适关于国民党“反动”之论遭致多方讨伐。1930年1月21日,胡适日记附当局查封《新月》的剪报。当局认定《新月》三番五次“诋毁本党”,“实属不法已极”,决定查封新月书店,将中国公学校长胡适撤职并褫夺公权,严行通缉[27]。随后,铺天盖地的谩骂随之而来,胡适将扣在头上的“帽子”一一记录在日记中:“醉心欧化”“本党之罪人”“鄙夷三民主义”“媚外败类分子”等[28]。隔日,当局通过《文化团体组织原则》,规定文化团体不得从事三民主义和法律规定以外的任何政治活动。同期出台的《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进一步规定,组织“危害民国”的团体和集会,将“处五年以上十五年以下有期徒刑”[29]。 何為危害民国?此法始终语焉不详。危害民国之罪名,曾被林语堂比作吃人的老虎:“我吃你,因为你危害民国。”[30]该条例也为随时压制和取缔随后成立的“左联”奠定了基础。2月14日,鲁迅、郁达夫等50余人联名发起自由运动大同盟,他们在宣言中谴责当局“任意拘捕”,民众“不自由之痛苦,直达到于极点”[31]。该宣言反映的白色恐怖程度之严重,可以被当时国民党当局的文艺政策和随后的一系列流血事件证明。1929年5月通过的《国民党文艺政策案》规定“取缔违反三民主义之一切文艺作品”。1930年2月,上海《时事新报》记者陈蒋荪因“宣传国家主义”被判入狱。1931年2月7日,“左联”五烈士在龙华被上海警备司令部秘密杀害。
1930年2月15日,上海市党部致函新月书店,奉中央宣传部“密令”,查封《新月》第二卷第六、七期。该函指认《新月》“诋毁本党,肆行反动”,当局“即行设法没收焚毁。”公开“密令”,旨在恐吓。“密令而这样公开,真是妙不可言!”[32]次日,胡适和律师交涉,但律师认为起诉没有法院会受理[33]。知识分子与专制权力之间的矛盾是一个螺旋互动进程,出版物的锋芒越是锋利,当局的查禁力度就越大,“文网”就会愈收愈紧。3月17日,南京国民政府订立44条的《出版法》,禁止出版意图颠覆国民政府、破坏国民党或三民主义以及损害中华民国利益的出版物 [34]。对于违反条例的当事人,分别处以“处分”“罚款”“拘役”等处罚措施[35]。5月,南京当局又订立25条的《出版法实施细则》作为《出版法》的补充[36]。
7月15日,胡适在聚餐中说:“上海租界今日已不能保障言论自由;故上海无法有独立的言论出现。”[37]语中透露出离沪之意。9月,《胡适文存》出版,胡适在扉页献辞中纪念三年前倒在屠刀下的李大钊。李大钊遇难时,胡适正在从美国回来的船上,张慰慈等国内好友闻讯火速致信胡适,劝其暂缓回国。胡适中途在日本勾留数日,静观时局多日,最后决心定居上海安心著述。未料三年半后,上海亦成万马齐喑之地。9月30日,国民党秘书长陈立夫签发密令,取缔“左联”、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革命互济会等组织。10月,“剧联”成员宗晖在南京被枪杀,而这只是国民党当局开始血腥镇压的开端。10月22日,就在胡适准备北上前夕,胡汉民还在《民国日报》上捕风捉影地攻击胡适“每以争言论自由为标榜” [38]。10月12日,在天津游历的胡适给时任行政院副院长的宋子文写信,一再要求解放言论,取消书报检查制度,并要求政府容纳反对党[39]。11月4日下午,罗隆基因“言论反动,侮辱总理” [40]之罪被上海市公安局抓捕。罗在胡适等人多方奔走下被释,但当局授意学校不得再聘其教职。
4 血与火:离开上海之后
知识分子的职业被剥夺,就意味着丧失生存的物质基础,这是集权政府封杀知识分子的釜底抽薪之策。1931年1月15日,胡适致信蒋介石幕僚、教育部次长陈布雷说,北大当年都能够容纳辜鸿铭这样的保守派,现在当局却不能容忍学术自由,教师以个人名义发表的政见,“不当影响他在校内的教授职务” [41]。对此,梁实秋已经早有预见,他在1929年5月发表的《论思想统一》中说,当局剥夺部分知识分子的职业和生活来源,就能“使其在思想上投降”[42]。当然,1930年代上海的自由主义文人除了大学薪俸,还可鬻文为生。像胡适、梁实秋、徐志摩、林语堂等人,即便被剥夺教职,也不至落魄。而他们作文办刊,不全为稻粱谋,对当政者“指手画脚”乃其话语常态,否则就不可称之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了。他们中极少有人像林语堂那样,主编《论语》《宇宙风》,谈风月,说性灵,用“宇宙之大,苍蝇之微”掩护杂志续存。教职不保,文章被禁,刊物被封,薪水和稿费都将失去保障。虽然国民党当局并未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生存基础剥夺殆尽,但胡适等人的物质生存空间和精神文化空间已经逐步被挤压到极限。
上海文网渐渐收紧,《新月》同人星散似乎不可避免。胡适在上海和当局展开唇枪舌战的同时,也给北平友人写信,打探回京事宜。1929年7月,徐志摩将《新月》编务移交梁实秋。1930年暑期之后,梁实秋受聘青岛大学。1930年6月初,备受国民党当局打压的胡适去意已决。他北上勾留半月,期间先后在北大、北师大演讲,并开始着手北上,委托友人在北平寻找住处。是年11月28日,胡适一家收拾行装返回北平。1931年11月,徐志摩机坠身亡后,新月社失去了核心骨干,活力日衰,《新月》苦苦支撑到第4卷第7期后于1933年6月停刊。
伴随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星散的进程,上海的文网依然在进一步收紧。1932年11月,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的《宣传品审查标准》把批评国民党的出版物冠以“危害民国”罪名,将宣传共产主义的出版物定性为“反动”。该标准把宣传分为适当、谬误和反动等若干类别。其中,曲解、误解、诋毁当局政纲的是谬误的宣传,要纠正或训斥;而宣传和鼓吹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国家主义以及阶级斗争的则是反动的宣传,要查禁查封或究办。1932年7月,国民党下令对《生活》杂志实施禁邮,该杂志7年间发行15.5万份,创下了当时国内杂志的最高纪录[43]。
1934年2月,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再次查禁上海的一百多种图书。面对专制高压,书商不得不让步,建议官方“事先审查”,以预惩代追惩。1934年5月,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图书审查委员会”在上海成立。次月又颁布《新闻检查大纲》和《图书杂志审查办法》,规定出版物印刷前要把稿本(含翻印古书)呈送中央宣传部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审查,如不送审,即以处分[44]。印有“中宣会图书杂志审委会审查证”字样的出版物,才是合法的,这也意味着“该抽去的已经抽去,该删改的已经删改”。很多出版物的部分章节被随意删去,排版时不准留下空白痕迹,即鲁迅所说的“开天窗”。书报检查官为了显示权威,抑或完成任务,“总要在稿子上打几条红杠子”,审查员们的工作“就是不断的禁、删,禁、删……” [45]。国民党中宣部编审科的文件显示,1928年之后的十年,国民党先后查禁了1100多种书刊。仅从1929年至1935年,就查禁了676种社会科学类书刊,其中有422种被冠以“共产党刊物”之名,占比超过百分之六十[46]。
5 权力的罅隙:查禁与反查禁
有学者认为,南京国民政府建立的书报检查体系织就了一张严密的控制网。作为身处其间的鱼,文学和文化受到了强大的专制和威慑[47]。国民党的查禁制度不可谓不严密,但刊登革命文学和左翼文艺作品的刊物依旧兴盛。面临强大的专制话语权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秉承言论和出版自由的理念,同左翼作家一样,也进行了多种形式的反击。查禁之后的刊物或作品很快改头换面重新出版,不久就在租界内外传播。国民党的权力系统并不能完全覆盖享有治外法权的租界,租界内发达的出版体系,给当局的书报检查制度造成巨大的挑战。书报检查官员无法从出版编辑的源头实时监控,查禁书报就像玩“打地鼠”游戏,应接不暇。“非法”出版物被发现时,早已扩散,事后查禁难以除根。即便刊物被查封,一些出版商和作家群體即刻改换门庭,另起炉灶重新开张。左翼文学界还故意出版“盗版书”,1934年《子夜》被查禁删改之后,一家名为“救国出版社”的机构印行了该书的翻版[48]。
此外,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之所以能够将“人权论战”搅动得风生水起,也与国民党当局权力中心的罅隙和内耗有关。国民党1927年定都南京后,表面上统一中国,实则内忧外患。在内部,独裁者蒋介石与改组派汪精卫和开明派何香凝、宋庆龄等摩擦不断;在外部,以蒋介石为首的黄埔系中央军与各地军阀之间一直貌合神离、明枪暗箭,最终酿成1929年初的蒋桂之战以及1930年5月的中原大战。在碎片化的时局中,国民党当局忙于军事洗牌,对思想界的收编和控制往往有心无力。法律规定出台繁多,但组织体系不健全,实施手段单一。国民党内部山头林立,互相倾轧,为了争夺话语权,部分集团时常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思想和言论加以利用,攻击另一集团。例如,1930年7月13日汪精卫等公开倒蒋,通过《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扩大会议宣言》和《中国国民党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宣言》。这些振振有词的“讨蒋檄文”大肆宣扬人权、民主、自由理念,与胡适在1929年12月发表的《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并无二致。为了制衡蒋介石一人独大,阎锡山和冯玉祥等就曾搬出“法制”和“民主”的挡箭牌,而汪精卫也高举“人民之权利”和“立法”的招牌振臂高呼。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一贯关注政治风向,如此微妙的局面很难逃出胡适等人的“法眼”。国民政府被行政院架空,立法、监察和考试三权机构形同虚设等局面,胡适了然于心。他曾在1928年12月4日的日记中记载:“在南京观察政局,似一时没有大变动。”[49]在批评当局之前,胡适对当权者的政治纷争和微妙语境已经有所体察。早在胡适发表《人权与约法》一文之前,汪精卫就已经拿“生命财产及自由”大做文章了。1929年3月11日,汪精卫等公开发表《汪精卫等对最近党务政治宣言》,宣言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对蒋介石进行攻击,不满以“人治”代替“法治”,将矛头直指独揽军政大权的蒋介石。汪精卫等人的言论,被胡适剪切下来贴在日记上[50]。细读胡适和汪精卫的文章,会发现二者暗合之处颇多。国民党内部的权力缝隙,不但削弱了当局控制舆论的有效性,还牵制了舆论管制部门的执行力度,更让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有机可乘。
表面上看,国民党书报检查制度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话语权之间存在鱼死网破般的冲突,实际上,二者既非一味合流,也非完全对立,甚至偶尔互相取用。二者的较量构成一种查禁和反查禁的动态张力结构,张力结构的实质是知识分子与当局暴力机器之间隐性的话语权博弈。每一种权力的运行方式都带有隐匿性,不同话语权力的较量并非都是可见的。看得见的法条和规章只是冰山一角,真正有效的规训和惩罚是一只隐形的大手。权力“不是两个对手之间的对抗秩序”,而是“‘辖治的秩序”[51]。对书报检查制度的实效性而言,法律和条例只是前提,至关重要的是通过缜密实施而建构起预防机制和隐性威慑力量,而露骨删减、暴力查禁和血腥镇压往往得不偿失。国民党当局的书报检查制度的形式大于内容,表面大于实质,执行手段简单粗暴,最后沦落到秘密逮捕和暗杀的卑劣伎俩。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同国民党当局互相取用的话语争夺过程中,运用 “凝视”(gaze)的方式,紧紧把握政治局势和权力罅隙,使对手处于“可见性”(visibility)之中。他们以争取言论自由、反抗舆论压制为手段,秉承“社稷之臣”的谏诤基本立场,敏锐抓住统治阶级在党务和军事等方面内部争斗的契机,坚守自由和民主的自由主义核心价值观,适时与政治权力周旋和妥协,曲线获取了生存空间和话语空间,实现了知识分子思想的延续,并最终建构和拓展了自由主义文学思潮的话语机制。
注 释
[1] 此1930年代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概念,即1927—1937年。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会聚上海的时间为1927年前后,但星散时间在1930—1931年。本文考察内容集中1927—1931年,此时段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和国民党当局书报检查制度交锋最为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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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7-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