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
2018-05-07郑玉超
郑玉超
春风刚吹起的时节,家乡的芦苇就悄悄地,从河岸上、沟渠边,甚至荒野酥软的泥土里探出头来。起初,并不急,像是选手竞赛前的热身,慢慢地攒着力量,蓄势待发,才过三五日,就一个劲地猛蹿,齐崭崭长高了许多。
小时候,卧在沟坎上,将耳朵紧紧贴着嫩小的苇尖儿,我静静闭上眼,努力去听它拔节的声音,可惜不曾听到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诗经》里的蒹葭,就是芦苇,在古代它有着如此唯美的名字。这让我遥想当年,那秋风里飘摇的或乳白或粉红或淡青的苇花,它正摇曳着婀娜的身形,从历史的尘烟里悠悠走来。
芦苇是有腿的,会行走。它经春秋、历五代,跨唐宋、走元明,踩着晚清、民国的车辙,纵横八万里,捭阖五千年,一路走到了今天,似乎一刻也没停下过脚步。仿佛,在芦苇的心中,没有抵达不了的地方。
然而,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真正懂它。
30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芦苇只是像我一样的乡野鄙夫,生长在乡村,喝着乡间的河水,枕着乡间的土地,与繁华的都市无缘。
直到十多年前,我去省城出差,会议的地点位于古都南京的西北角。出了中央门汽车站,我换乘公交车前往。到了大城市,我一般选乘公交车,诚如著名作家王太生所言,“剧场与菜场,一个雅,一个俗;一个官方,一个民间。到一个城市去,我喜欢留意那里的剧场和菜场,剧场上演人生百态,而在菜场,更容易打量一个地方的鲜活生活。”
在我看来,公交车雅俗兼具,像剧场也像菜场,从中可以窥见人生百态和世间冷热。
车走车停,我倒忘了身边的世界。那一刻我静静地坐着,隔着玻璃,浏览车窗外的风景。突然,我的目光被深深吸引住了,驻留在一处深秋的风景里,那是一簇簇抱成团的芦苇,生长在路中央水泥圈定的浅池塘里。
那一闪而过的风景莫名地感动着我的心。
那几簇芦苇,正扬着花,在秋日的余晖下,随风飘摇。远离了乡土,没想到芦苇依然恣肆地生长着,那叶片,那个儿,那花穗,与乡下的芦苇比,毫不逊色。许是进城有些时日了,朴拙的颜色已完全融于城市中了。
我想起了余光中老人的那首《乡愁》。那些枝葉葳蕤的芦苇,不知是否也和游子们一样,故土难离,念念不忘曾经远在乡下的家园呢?
芦苇的家园啊,是和水土紧密相连的地方。
多少年前,三闾大夫屈原投身汨罗江。如今,每年端午,人们包粽子,苇叶飘香,便是以芦苇特有的内涵纪念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
芦苇的情怀是厚重的,深沉的,博大的。别看它身形瘦削,可它的根系往大地深处钻去,紧紧匍匐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它经得住狂风暴雨,决非墙头草,风一吹就倒,也不像苦菜、拉拉藤等野草,手一拔即起。它从不张扬,乡间常用它来修缮房屋,压在黛青色或橘红色的瓦片下,也和茅草一样,默默地大庇天下寒士。这让我对“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始作俑者感到悲哀,不讴歌它的高洁倒也罢了,何以心存敌意,费尽心机来诋毁?
在国外,人们对芦苇的崇拜也有时日了,中空挺拔的芦苇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纯洁的少女。
在非洲南部君主制小国斯威士兰,每年八九月间都要举办传统的芦苇节。节日里,来自全国各地的少女们身着简便服饰,甚至腰胸和下身只围少许遮羞布,她们手持芦苇,聚集在王宫附近载歌载舞,纵情狂欢,来表达对王后的崇敬之情。
千百年来,这些行走着的芦苇啊,附着了人们太多的情感。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在他的《思想录》中写道:“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考的苇草。”这个比喻很贴切,充满一种禅意,也有着矛盾和对立。《诗经·秦风》里的《蒹葭》关于芦苇的描述,也给人生命的震撼。可见,对于芦苇而言,它一直是有情感、会思想的植物。
如今,沿着小城边的河岸漫步,我又一次将目光投向芦苇,那是令我尊崇和敬重的芦苇。夕阳下,我仿佛听得见它内心深处的声响,那是对生命的呼唤……
(选自2017年第9期《火花·综合文艺版》,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