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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又然致罗曼·罗兰七封信

2018-05-07刘志侠

书城 2018年5期
关键词:罗曼罗兰大师

刘志侠

李又然(1906-1984,原名李家齐)是一位作家和教育家,创作时间超过半个世纪。笔者留意李又然这个名字始于甘少苏的《宗岱和我》(1991),里面提到他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与梁宗岱同期留学法国。我在与卢岚合撰《青年梁宗岱》(2014)的时候,得到李又然的长子李兰颂的热心帮助,证实了这件事,并且提供了李又然一九七五年生平自述家书的青年时代部分,读后知道他在欧洲期间至少三次写信给罗曼·罗兰。

两年后,笔者在法国国家图书馆手稿部发现了这些信件,不是三封,也不是临时目录记载的六封,而是七封,其中欧洲时期五封,中国寄出两封,时间从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七年。数量不多,但内容独特,给人特别深刻的印象,也让人隐约感到这段经历强烈影响了他的日后人生道路,有必要深入认识。这是一个难题,李又然的文章绝少谈及自己,而在同期的留学生文字中,也没能找到他的名字。幸好他留下家书,让笔者能够用来对照和理解这七封致罗曼·罗兰的信。

里昂一年

李又然原籍浙江省宁波市慈溪县,一九○六年四月十六日生于上海。父亲李雅年从事禽蛋批发生意。在乡下度过童年及接受私塾和小学教育,十五岁回到上海,不久由父亲安排,进入钱庄工作,两年后转往交通银行当练习生。三年后辞职,在家自修英语及文学。一九二八年夏天自费前往法国留学,时年二十二岁。

从一九一九年开始,中国留学生一船一船涌进法国。李又然属于迟来者,却是第四位写信给罗曼·罗兰的中国留学生。他使用一张法国布尔日湖黑白风景明信片,当年邮费昂贵,明信片最廉宜,罗曼·罗兰也经常使用。信文短到无可再短,法文有点笨拙,写于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六日:

敬祝健康

李家齐

五天之后,七月一日,他又寄出第二封信,这次面目一新,法文流畅达意:

敬爱的先生:

我是一个极其不幸的年轻人,出生在中国东南部,今年二十三岁(按中国习俗为二十四岁)。过去的六年是我的黄金岁月,可惜浪费在一个商业小职员的生涯里,过着奴隶般非人的机械生活。为此没有受到足够的学校教育,直到如今一事无成!尤其学业。

每念及此,心痛欲裂!唯有一事尚可聊以自慰,我从来没有试过明知故犯。我一直在黑暗中摸索,企图找出一条光明的道路。

从今之后,我不断努力前进,永不停止,直到最后一息。希望最终能为世界作出一些贡献。

中国人只会顽固留在家乡,从不愿意外出!我去年底来法国,不顾一切,排除万难。目前在里昂学法语,希望几年后能够获得足够的知识,成为你的小学生。

先生是阴暗黑夜中唯一闪耀的星辰!灿烂的光芒永远照亮所有地方,直至无边无际!我微小而平凡,但我甘当萤火虫。

每当我痛苦绝望,我便想到先生,活力立即回来。你的伟大灵魂极度感动我!你确实是我的安慰者和鼓励者!

我目前的心感到一种无尽的痛苦,有如一葉小舟在茫茫大海中漂流!不知道何去何从,这令我更加想念你,强烈希望能够到瑞士拜访。

因此我衷心请求给我亲笔回信,让我前来见面。尽管我只会说一点点法文,又不懂其他欧洲语言,但是如果能够在你的身边默坐一会,将感到莫大幸福。

我以中文写这封信,由朋友译成法文,然后再重抄一遍。因为我还没有自由运用法文的能力,来表达我的与众不同的思想,表达我的热烈感情。为了避免朋友翻译辛劳,就此搁笔。

此颂身体安康,并致恭敬问候

一个孤独痛苦的年轻人

李家齐

此信有两个特别之处,一是使用了一些强烈的形容词,二是最后一段出人意表,坦白说出他人代笔法文。如此直率,近乎天真。难怪罗曼·罗兰在日记中写道:

第四位李家齐,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去年底到法国(以前做过商业雇员)。他七月份从里昂给我写了一封信,语带夸张而感人,令人微笑,但感情亲切。

笔者翻译信件前已读过日记,受到影响,有意识采用比较缓和的同义词来平衡“语带夸张”,例如第一句以“十分苦恼”代替“极为不幸”(extrêmement malheureux)。等读到李又然家书,才知道一点也没有夸张。他虽然不是穷家子弟,但在家乡度过的失乐童年,充塞着不愉快的回忆:被同学嘲笑,跌伤后卧床半年,舅父上吊自杀,舅母改嫁……十五岁回到上海,不到半年,被迫辍学,进入钱庄当学徒。对一个处于青春骚动期的少年,这个突变无异于天塌下来,以致悲观绝望,甚至产生轻生的念头。

两年后李又然离开钱庄,进入上海交通银行当实习生,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接触到新思潮,由此萌生追求自由的愿望。他辞去做了三年的银行工作,买船票离开上海北上,“决心客死他乡”。但经不起父亲苦苦请求,一时心软放弃,重返学校读书,八九个月后回乡自修。表面上平静下来,内心的苦闷并未减少,自杀的阴影继续笼罩着这个内向、敏感的少年人,他的心理十分脆弱。

当时的青少年流行崇拜新文化运动名人,胡适刚好这一年外游归来,在上海定居。李又然曾经往访一次,虽然得到“常识要丰富,天天记日记、看报纸、学英文”的劝告,但另一句话却刺伤他的心灵:“李先生的精神我很钦佩,可惜年龄大了点!”尽管如此,他回到家乡后仍然给胡适去了一封信:

希望他赶快写出那本讲自修的书(那次和我谈话的时候,他说要写这样一本书);还对他的新诗集《尝试集》提了点意见。总不见回信。一天在报上看见蒋介石和宋美龄结婚,胡适去参加婚礼;心想:他不会没空写封回信,他是认为我没什么希望,“年龄大了点”!不屑写!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我对自己绝望了!

冲动之下,他竟然以死了结,付诸行动,幸好命不该绝,“父亲冬天半夜跳进河里把我捞起来”。罗曼·罗兰不知道这件不幸事,也不知道这个绝望行动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自杀被救以后,心里反倒舒展起来,感到活着就有前途,只是想读书”。他的心理从此摆脱了阴暗和脆弱,变得光明和坚韧。这封信就是混杂着这两种不同的人生信念,鲜明的色彩还残存着几抹黑影。

几个月后,他在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五日《东方杂志》上读到《旅法华人近五十年之奋斗生活》,里面有一段介绍留学法国,出国的念头就此产生。这一次,父亲不再阻拦,“大概怕我再自杀吧”。夏天一到,他便动身了。

像大多数通信者那样,李又然的档案里没有罗曼·罗兰的回信副本。幸好他的家书填补了这个空白,让我们知道罗曼·罗兰没有把这封代笔信当作儿戏,而是立即十分亲切地回信:

先生回信说,他就要出去旅行(先生是大旅行家),假如我去瑞士只是要看他,那么最好晚些去,那时我的法文也讲得更好了,可以多谈谈。

罗曼·罗兰对李又然的态度,带给他的安慰和鼓舞,影响了他的一生。信中“安慰者”这个有点先兆味道的名词,后来在他的笔下发展为“伟大的安慰者”,在中国,他是唯一这样称呼罗曼·罗兰的人。

爱在比利时

暑期刚过去,罗曼·罗兰接到李又然的第三封信。这次是明信片,上面印着卢浮宫雕刻藏品《浴女》的黑白照片,日期是一九二九年九月十八日:

致巴黎美好留念

中国七弦琴(李家齐)

“中国七弦琴”原文Lyre Chinoise,在古希腊神话中,七弦琴是乐曲和诗歌的象征。这里用来自称,既为这个意义,也为拼写和发音与本名 Li Chia Tsi 接近。

李又然兴高采烈到了巴黎,却不知大师对这个繁华都市毫无好感。他的得意门生敬隐渔也是从里昂到巴黎,不出两年,便在那里无浪覆舟,沉沦不复。他的担心似乎也成为了事实,此后两年多时间,再没有接到李又然来信。其实不必担心,李又然“在集贤院(即先贤祠)语言学院学了两三个月语言,就去比利时”,目的地是鲁汶,著名的大学城。

他在巴黎停留的时间很短,细读他的自述,可以发现,他此行不只是为了求学,还有其他工作。他到里昂不到半年,因为读了《赤光》杂志,开始对政治感兴趣,进而参加活动,为《赤光》做过文书工作,不久经人介绍参加了法国共产党。到巴黎后,继续跟随中国支部活动。这次去比利时,便是由支部安排。

命运就是这样无法预测,就在这一时期,发生了他在欧洲唯一的罗曼史:

一个人陪我去找房间,到了一位老太太家里。这位老太太一问我不是天主教徒,不愿意租房间给我。她看了我很久,才终于答应。后来,她告诉我,说,她一见我就喜欢了,这才让我住到她家。她有一子二女(双胞胎)。姊妹二人在首都布鲁塞尔一家大百货商店工作,每天早出晚归。那妹妹和我很接近,姊姊却从不理我,但却是姊姊和我终于发生感情,她叫Marieffe。

她们一家是法兰米人,属日耳曼种属,性格挺强的。那母亲说,Marieffe从小就最强,她说过“不”的事,你怎么要她做,她也绝对不做。我和Marieffe有了恋爱感情,非常爱她又很怕她;她说她对我也这样,非常爱,又很怕。我和她经常躺在床上谈话,一碰都没碰过她,是纯粹东方式的、精神上的恋爱。她说她以前看不起中国人,因为在学校和教堂里都说中国人坏;自从认识我,和我成了朋友,她就爱中国了。我经常夜里跑出去,很晚才回来,Marieffe要我别这样;她有一次把我的鞋子藏了起来,我就只穿着袜子跑出去。我回来,她哭了,后悔藏起了我的鞋子,说,只穿着袜子走在路上是要感冒的。

我和她到Anvers去玩过一次,在那里,她把她的戒指戴在我手指上,挽着我的手臂满街跑,说我们是结婚了的。我告诉了她家里有妻子,她好几天没看我;终于又来了,但是态度疏远多了。我告诉她我的婚姻的不幸,她相信,并且同情,就又和我亲热了。我决定和她结婚,一起到巴黎去。我事先不知道,她还有个相爱的人,一个年青的工人;她陷入苦恼中,处于两难的境地,不知跟谁结合好。她说过她两个都要,但是这又绝对不可能,只能选择其中之一。她的姨母,一位高大、威严的老太太,同意外甥女嫁给我,但是有一个条件:我必须加入天主教……我尽管很爱Marieffe,但是我并非爱情至上的人。这样,再加上别的原因,终于我和Marieffe没有结婚。

他曾经“准备请(罗曼·罗兰)先生为我们祝福”,婚姻成为泡影,信自然没有写成。

在李又然家书里,欧洲生活了无情趣,只有这段含情脉脉的甜蜜文字散发着温馨,鲁汶的十一个月无疑是他在欧洲最美好的时光。

饥饿的巴黎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一九三二年四月初,罗曼·罗兰接到一封挂号信,打开一看:

先生:

能否寄我一点钱?

先生,差不多一年时间我没有接到家里汇款(因为我家并不富裕)。我几乎把所有书籍卖罄,用来充饥,经常整天没有东西下肚,又欠下很多债务……

一月十一日接到家父来信,答应二月初寄点钱来。可是,先生,突然之间,上海轰炸开始了……因此至今一无所得,只接过姐夫一封信,告诉家父差不多完全破产。

先生,我上月二十二日写信给家父的两位朋友,请他们电汇一万三千法郎,用来还债和返回中国。他们很容易帮我摆脱穷境,因为很富有,都是银行家。不过我不敢揣度他们如何答复,先生!正是因为他们很富有,是银行家!

我不是為了吃饭而生存,一点也不是,但也不能不吃饭而生存。

先生,我现在必须偿付(四月五日)一个月的膳费。人们把落难者看作罪犯。他们不明白即使罪无可恕的犯人,也应该宽饶。我还要买一双鞋子,旧鞋子太破烂,差不多不成鞋样了。所以我请先生借点钱给我。只要家父朋友的钱一到,立即奉还。

1952年,李又然(中)与艾青(左)在广西邕宁

先生,请不要猜疑我。你说“我不准转弯抹角”,先生,我也是,跟你一样……先生,当我心情稍为安定,会再书长信,让你再一次相信我是诚实的人,满怀勇气。我暂时只说,先生,我属于行为严肃的人。

先生,我再重复一次,不要猜疑我!我非常需要被人相信是一个真诚的人。

祝身体健康!

李家齐

一九三二年四月一日十五时

先生,如果答复或者寄钱,我不会再回信,以免过于打扰。

信内“我不准转弯抹角”(J?interdis de biaiser)一语,引自罗曼·罗兰一九三一年一月写的文章《欧洲,扩大吧,否则死亡!》(Europe, élargis-toi, ou meurs!),此文号召欧洲与亚非人民联合起来,反对战争。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法国政府承认中国学校文凭,只要中国领事馆发出证明,便可注册为正式学生。李又然没有读完中学,只能以旁听生资格参加部分课程。这样有一个好处,没有考试烦恼,拥有更多个人时间,可以同时到法兰西公学(Le Collège de France)参加一流学者的公开讲座。两年的努力自修,他的进步并不比读大学慢。从他信件的法文水平就可以看出来。

正当李又然埋首书本,家里汇款突然中断。按照求助信所说,大约开始于一九三一年三月至五月间。他解释过原因,“我受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经济恐慌的打击特别厉害”,所指的是一九二九年十月美国华尔街股市大崩溃引起西方经济萧条;但是经济史家认为这场大震荡一九三三年后才冲击到中国。无论原因何在,肯定他父亲的生意出现了问题。李又然是自费生,没有其他经济来源,一下子掉进饔飧不继的困境:

经常穷得没钱吃饭。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每天吃一顿,甚至三天才吃一顿饭。有一次,一连三昼夜一口饭都没吃上,接着又一天吃一顿甚至三天吃一顿饭,再又四昼夜一点东西都没吃。躺在床上,只觉得身体往下沉、往下沉……像是沉不到底,四周一片空虚,寂静而孤冷,窗外传来的声音也愈加遥远……想到也许将慢慢地死去吧。房东太太对我挺好,几次上楼敲门叫我,送咖啡、面包来让我吃。我不去拿,她将东西放在门外。勉强一点点一点点举起手来,抬起腿来,喝几口自来水,进城去……记得好像在街口德国人的一家面包铺赊了一块面包……

留学生在海外一般都很团结,守望相助。李又然对人友善,有钱时帮助过其他人,不乏朋友,其中一位名叫邵鹤亭。李又然有一天饿得发慌,到他常去的饭店,希望遇到他,谁知久候不至,无法脱身。最后被素昧平生的艾青发现窘境,为他解围,两人因此结成终生不渝的好朋友,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一段佳话。

艾青支持李又然一段时日后,在一九三二年一月底返国。李又然加紧向家里催寄款,却遇上一·二八事件,日军滥炸上海,寄款渺渺无期,最后迫得卖书疗饥。在借贷无门的绝境下,李又然想起罗曼·罗兰。这时离上一封信已近两年半,其他人不知会如何反应,罗曼·罗兰是这样做的—“先生寄来了钱,还给我介绍了一位法国教授,美学学者,说他会来看你的。这位先生后来也送给过我钱,还介绍好些朋友照顾我”。在一九四一年一月三十日的《伟大的安慰者》一文中,他以第三人称叙述这次救助:“一个远东青年,落在穷困里,这是不会游泳的人掉在水里了,先生一知道,立刻寄钱给他,同时托一位在巴黎的朋友随时就近照顾他。”

罗曼·罗兰寄来二百法国法郎,可充一个月的膳费。加上巴黎美学教授送的钱,李又然总算有一段时间不必挨饿。可能在同一回信里,罗曼·罗兰把梁宗岱的地址告诉他,但梁宗岱已于数月前离开欧洲返国,两人失诸交臂。

事情发展得很快,两个月后,罗曼·罗兰收到他的第五封信,写于七月三日,寄自瑞士弗利堡:

敬爱的先生:

一个月前,家父寄来一万三千五百(法国)法郎。我还清了债,先生。

先生,我快要离开深爱的欧洲,下月九日从威尼斯返回中国。先生,一位朋友说:“返回中国是返回地狱!”先生,难道“天堂”不应该建立在“地狱”同一个地方吗!

不过,先生,我带什么回去呢?一个虚弱的躯体,一种教我时常极度苦恼的致命悔恨。甘地-列宁-罗曼·罗兰(我以字母排序)是我的“三圣一体”,这种悔恨令我失去了自尊心,我再不配当你的追随者。

先生,我两个星期前来到瑞士弗利堡。(先生,这里的人容光焕发,我很喜欢他们。而我的容光呢,已经失掉了!)先生,在這两个星期内,我试图努力写一封长信,叙述过去的一切,然后请求允许来拜见。但是,先生,我的过去相当悲惨和动荡,而且我尚未能随心所欲以法文写作。

先生,出发在即,很想能前来拜见。沙莱叶先生过去和现在给我诸多鼓励,他告诉我你离开了维尔纳夫,进入一家疗养院。先生,身体现在安好?不过,即使在疗养院,先生,你还是让我来看望吧!我很可能不会再回欧洲来了。

我避免过多诉苦,以免令你疲劳。先生,我终于能够去看你吧。这两年,我变了,连容貌都变了,先生。我过去那么清纯,那么热情,眼睛清澈……可是现在呢!……先生,要是这两年过去还见不到你,我会痛苦一辈子!

先生,此致敬意。同时在此向玛德兰小姐致敬意。

李家齐

先生,几个月前寄来的钱,我不当作借款。但回到中国仍会奉还。

李又然渴望见到罗曼·罗兰,但很不巧,“先生回信说,他正住在医院里治疗眼疾,医生不允许会客。但他又说,不忍心让我这样走了,因之立即复信给我,要我回国后经常给他信,告诉他血泊中的那边(指中国)的情形,做他和中国之间的桥梁”。在手稿部看到这封信的信封,地址划上删除线,下面写着转寄地址:琉森市拉尔邦旅馆。信封后面有大师两行备忘文字的手迹,“一九三二年七月三日,从琉森市回信”。罗曼·罗兰对中国留学生就是那么诚恳和关心。

中国来信

一九三二年七月九日,李又然买棹东还,在意大利威尼斯登船,八月十三日回到上海,随即返乡。三个月后,十月三日,他给罗曼·罗兰写了一封报平安信:

敬爱的先生:

我三个月前回到中国。

在这三个月里,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力量”写信:首先我病倒了(现在好了,先生,不过只限于身体!),然后,我可怜的母亲也生病了。末了,先生,我正在办理离婚!(我,不!我的父母作主的!我七年前结婚!)

我还没有工作,先生。

我感谢你,当我在瑞士的时候,写了一封这么友善的回信。

我将写一封长信向你诉说痛苦,然后,敬爱的先生,你给我复信,讓我心灵康复!先生,我仍然想做点事!中国仍然是中国!

先生,谨奉还二百法郎,并致谢忱。

在农村找不到欧洲纸张,请原谅以中国纸写信。

先生,祝万寿无疆!

李又然赠罗曼·罗兰的照片

李家齐

这封信使用中式信封信纸,以毛笔书写,寄自观海卫。罗曼·罗兰第一次接到这种信,但不是最后一次,一九三六年,身在百里洋场上海的傅雷,连续寄来三封同样的中式信。

李又然一回国便办理离婚。这是一场父母包办的婚姻,当时他是交通银行练习生,妻子是家乡布店老板沈雅友的女儿。他不是另有新欢,而是两人一直感情不和,这是他青少年时代另一个重大的不幸。加上五四运动后,解除包办婚姻被视为青年人打倒封建主义的具体举动,流行全国。他因为留学,办理得较晚。随后他过了二十二年独身生活,到一九五四年才再次结婚。

一九三七年夏天,李又然在五月二十七日写成致罗曼·罗兰的第七封信,报告近况,这时中国上空已战云密布:

敬爱的大师:

我每天都像儿子那样恭敬地思念你。我希望永远追随你的脚步前进。我只看到道路在背后,前面一片荒土:道路跟在后面,如果不往前走,道路永远不会出现。

但是,我的悔恨和无所作为,令我失去自尊心,变得迟钝愚蠢。多少次在夜晚的黑暗中,我感到自己站在你的面前,垂下眼睛,不敢碰到你的目光,像一个教外人在忏悔。我别无他求!只不过太拙于言辞。

我常常迫切渴望给你写信,你曾经这般亲切鼓励我:

“随时给我写信!这样会令我高兴。我想通过你的眼睛,看见那边发生的事,通过你,跟你那边的同伴保持联系。”(1932年7月3日)

可是我的可怜法文,四年前返回中国后,变得更可怜了。

大师,这四年我努力做了一些你会高兴的事:我写了几篇评论和文章,并非一无可取;热心参加世界语和中国文字拉丁化的工作;几位朋友光荣地被囚禁,我对他们始终忠诚不渝;我担任过世界反战委员会代表团翻译之一。(这里有相当多年轻人比我更认识法文。不过,我属于懂得熟练应用的人……)

大师,我去年夏天终于找到一份工作,由于我不把志向和职业分开,学生很爱我,像爱他们的兄长那样。我在苏州一间中学教社会科学兼图书馆馆长。再过一个月,学期一完,学校就不再聘用我。

好吧!结束就是开始……但愿我不缺少重新开始动荡生活的力量!生活再一次打击我,打得那么沉重。不过,我以为接受铁锤敲击,就是在炼钢,但愿大师永远将我当好孩子看待!

我的朋友谢冰莹小姐,一个中国革命青年女兵作者,她把最新的作品送给大师,书名《女兵自传》,作品满溢坦率、爽直和朝气。她要我致信大师,表示她的深切敬意,并请大师亲笔写一封鼓励信给她。

她去过日本,两年(或三年)前,坐了几个月监牢,因为和那里的左派作家来往。她的身体很弱,几乎要自杀,但仍然在奋斗。她的母亲不久前死于庸医之手。

大师,望不时给我寄点书刊,尤其是马克思主义的“艺术科学”类。我将与所有懂得法文和世界语的朋友分享,一起阅读。我很喜欢这两种语言的书籍,但是过去四年只买了十来本,因为缺钱。大师,请赐我一本大作贝多芬的版本书,我只有普通版。我曾经努力翻译过,但没有完成。

目前,这里最勇敢的“灵魂工程师”差不多全是鲁迅的学生。鲁迅在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去世,广大群众参加了他的葬礼。

大师,我将继续完善法文,以求做到写信时没有太大困难。

恭请大师福安!

家齐

信末附上的回邮地址是俞福祚主持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下面贴着一张本人的头像相片,剪切自一张集体生活照,下面写着“一九二八年于西贡”几个字,可知这是在前往法国留学途中,与同船者一起的留影。

这封信的语气平和,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寄出不过两个月,七七事变爆发,李又然像很多热血青年那样,走上了抗日流亡道路,这第七封信成了致罗曼·罗兰最后的信。

此后数十载,大师是他心中的“唯一闪耀的星辰”,虽然从未见面,他一直执弟子礼,写下多篇介绍文字,翻译大师作品,反复向人宣传,文章中随处可见罗曼·罗兰的印记。就这样,他和大师无言的心灵对话,一直持续到生命的最后日子。在所有中国留学生中,他是罗曼·罗兰最忠实的信徒。

二○一八年二月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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