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库页岛
2018-05-07卜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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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土丧失,最是我国近代史上令人扼腕痛愤的记录,库页岛却是一个特例,没有血腥的战争,也没有强邻的胁迫与欺凌,稀里糊涂就落入他人之手。从十九世纪初开始,俄日两国对该岛先是窥视,接着是试探着潜入,然后便登堂入室,开始互相争夺,小打小闹不断,双方之间的谈判也不断,真正的主人清朝却不闻不问,完全置身事外。
赫沃斯托夫率兵捣毁日本税务所,在库页岛南部留下五名士兵之事,发生在嘉庆十年,大清国力尚盛,又值彻底平定白莲教变乱之后,却忙于清剿东南沿海的洋盗海匪,全无顾及俄日对库页岛的渗透滋扰。口口声声白山黑水,口口声声不忘满洲根本的嘉庆帝颙琰,格局器识远不如皇父皇祖,与曾祖父玄烨的差别更不可以道里计。他的目光所及,主要是先祖陵墓所在的盛京与兴京,再远还有宁古塔、三姓与瑷珲几座城池,至于黑龙江下游与海中岛屿,当是不入法眼了。
民国间,该岛已为日本所据,舆地学家石荣暲痛感于一失再失,痛感于国家对一个东北大岛存亡的麻木,痛感于“国人习焉不察,政府置若罔闻”,慨然作《库页岛志略》,自序曰:
库页既亡于俄,复亡于日本,正乾嘉盛极之时,非国家微弱也。库页一失于勘界,再失于遗忘,均有保存管领之机,非同战争之不得已也。
写下这些文字时,石氏居住在日寇占领下的北平,对那种不管国土丧亡的淡漠,对于“被遗忘”,有着最为惨楚真切的感受。像他这样牵念记挂着故土之人,虽不甚多,却也从未断绝。
一、属民、遗民与“外夷”
清朝立国前后,东北东部以至外兴安岭地域部族众多,彼此亦掺杂融合,以其语言习俗大多相近,通常以熟女真、生女真、野人女真概称之。黑龙江中下游至海口和库页岛皆所领有,民族有赫哲、费雅喀等,而一旦编入八旗,即称作“新满洲”。颁旨命官军驱逐侵入的哥萨克匪帮时,康熙帝特别强调那里靠近本朝发祥地,一山一水皆为大清属地,所有部族皆为大清属民。雅克萨之役,清军水陆并进,打出了大国气势和威风,也打出了边境的安定。《尼布楚条约》签署后的一百六十余年,盗猎偷马之类虽偶有发生,然基本没有出现过沙俄军队越界的事件。
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现在回思,真觉得有些难以判断。历史不容假设,可阅读相关史料时,笔者还是忍不住设想:假如在康乾时代出现大规模入侵,清朝军队能战胜敌人吗?即使是失利或者惨败,是否也会刺激清廷,及早实现边疆政策与军队的变革?
正由于这种漫长的安定平静,使得大清皇帝、满朝文武直至守土将士普遍产生了懈怠;而东北大地的严寒,黑龙江流域尤其是左岸广袤土地的交通不便,亦使得此地越来越被忽略轻视。康熙以后的数朝,包括雍正帝胤禛和乾隆帝弘历,以及颙琰与旻宁,似都缺少对黑龙江的关注,缺少玄烨那种强烈而且明确的吾土吾民意识。雅克萨之战前,康熙帝决策在左岸兴筑黑龙江城,增设黑龙江将军,以控驭精奇里江口,堵御罗刹北来与东进之路。可千辛万苦耗费人力物力修成,不到一年就迁至右岸。皇上并不愿意,但架不住守土与巡察官员提出的各种理由—土地瘠薄啦,过江困难啦,经费过巨啦,等等。如果瑷珲仍是黑龙江将军衙署所在镇城,如果这座城仍在左岸,大东北包括库页岛的历史当是另外一种走向。
上有所忘,下必甚焉。雍乾之后朝廷的轻忽,带来各边城守吏的松懈疲玩,甚而者视其地在“边外”“界外”,呼其民为“生蛮”“生番”。道光二十二年,三姓衙门公文中竟出现将赫哲视作“外夷”的说法:
适奉宪饬:四月十一日,贡貂之外夷富扬古等赫哲人四名,经审问供称,伊等随刨夫佟兆福、戴景明等自乌苏里经旱路越过卡伦边界入城。
外夷,通常印象中指代外国人,如英、法、德、意,常还要在其国名人名前特地加“口”,以示非我族类。赫哲、费雅喀等部族本为大清子民,怎么也变成了外夷?在此之前,三姓副都统扎坦保还将赫哲人称为“外藩”,并严格限定来城贡貂之人的停留时间,认为他们不明礼法,容易聚众滋事。若在康熙朝,玄烨发现此类公文应会痛斥,可此际已然习以为常,清朝当地官员、卡伦兵弁大都如此。这种歧视必然反映到日常管理中,如禁止使鹿使犬部落拥有枪支铠甲,沿途设卡阻拦,不许他们擅自入城。此案中富扬古的名字较常见,在上年贡貂名单中即出现三次,赫哲与库页都有。经此一番逮治讯问,能不离心离德吗?
以东海极边之地民众为外夷,原为晚明官府及一些汉族读书人的说法,女真人就长期被如此称呼。雍正帝胤禛也曾痛加驳斥:
我朝肇基東海之滨,统一诸国,君临天下。所承之统,尧舜以来中外一家之统也;所用之人,大小文武,中外一家之人也;所行之政,礼乐征伐,中外一家之政也。……乃复追溯开创帝业之地,目为外夷,以为宜讳于文字之间,是徒辨地境之中外而竟忘天分之上下,不且背谬已极哉!(《清世宗实录》卷一三○)
清代雍乾间大兴文字狱,以故史馆臣工在编述时,对“夷”“虏”等字避之唯恐不及,或设法曲为解释。胤禛儒学修为很深,仍能读出那隐藏心底的不敬,故有此一番训谕。却想不到数代之后,连满人都会将毗邻祖宗发祥之地的赫哲、费雅喀族,皆称为“外夷”了。
若说这种情况在道光间还是偶一为之,则在中俄《北京条约》签署之后,渐渐就多了起来。这也是令人感慨万千的历史一幕:江山已入他国版图,而淳朴的库页人每年七月间仍驾船渡海,坚持到奇集木城贡貂,居然连往年经常缺贡的舒、陶二姓,也是连年越海前来。此事一直延续到光绪间,“贡貂诸部入俄多年,至今眷念中国,不改俄装”(曹廷杰《条陈十六事》八)。这不正是所谓的“民气可用”吗?遗民的祖国与正统之思,实在令人感动,而当地官方则视若无睹。在三姓副都统衙门档案中,多数已冷冰冰地将“颁赏乌林”,改为“颁赏外夷”,咸同两朝皆如此。
被迫签署《瑷珲条约》的奕山堪称“千秋罪人”,而他仍能在困难的谈判中,坚持在条约中加上一条,即左岸满洲人“照旧准其在原地永远居住,归大清国官员管辖,不准俄国人等扰害”。俄人对于三姓衙门派员到原行署木城发放乌林,起初并不干涉。自同治七年始,俄方哨卡开始进行阻拦,“不准下往颁赏”(《三姓副都统衙门满文档案译编》),“于是贡道阻绝,彼不能来,我不能往,贡貂之典已属虚文。即间有数十人或百余人至三姓穿官者,亦皆随华商入境,借以自置货物,貂皮均由华商垫出,非真本人之贡”(曹廷杰《条陈十六事》九)。大块领土此时已真的成为“界外”,延续约两百年的朝廷“颁赏乌林”,也终于走到了尽头。这之后,还有零星赫哲、费雅喀人不远千里抵三姓贡貂,然很快就告消歇。
庚子之变,中国再遭劫难,慈禧太后携光绪帝远走西安,而陈旧僵硬的贡貂体制仍无改变。我们看押运貂皮的员弁在京师投送无门,看领乌绫的官员在盛京苦苦等待,看地方大员为采购宫廷用的貂皮绞尽脑汁,看神通广大的商户在界内外的活跃身影,却再也看不到關于“库页六姓费雅喀”的消息……
他们去哪儿啦?朝廷中怕没有人会想到他们,负有管理之责的三姓副都统衙门也没有文件再提到他们。古人作《孺子歌》,写沧浪之水,孔夫子从中读出凡事皆“自取”的道理,孟子则再作引申: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孟子·离娄上》)
由论水而论人,再至齐家治国,义理相通。以往我们常习惯于单一地谴责列强入侵,说起来理直气壮,义愤填膺,分明忘记了孟子的至理名言。清廷之骄矜自伐、荒疏愚蔽,从号称盛世的乾隆中晚期就开始了,轻忽东北边疆,贱视荒徼边民,其结果便是强邻入侵、大块国土的割离。
谁应承担最主要的责任?
二、庙尔之眺
庙尔,即我们所称的庙街。这个名字的来历已然不详,推测应与曾存在的中华庙宇相关。明代的奴儿干都指挥使衙署距此地很近,永乐至宣德间,大太监亦失哈奉旨多次率大型舰队前来巡视,在特林修建了一座观音庙,庙街一带曾发掘出古城遗址,或也有寺宇存在。而涅维尔斯科伊闯来时,这里仍是规模较大的村屯,既有原住民,也有来做生意的满洲商人。
契诃夫抵达之际,这里已是俄国的尼古拉耶夫斯克。涅维尔斯科伊带人闯入后立足未稳,便选定在此建立要塞,既拥有隐蔽性极佳的天然良港,又能扼定黑龙江入海口,军事地位极为重要。穆拉维约夫第一次率领船队航行黑龙江,即以加强庙尔的守备为重中之重,大量补充兵员,运来重炮与大批武器弹药。当时的确是要防范英法战舰来袭,而穆氏的长远目标,则是要建成殖民统治的坚固堡垒。不久俄新建滨海边疆区,庙尔成为首府和军港,一度颇为兴盛。再后来俄人大举南扩,首府迁往哈巴罗夫斯克(即伯力,又作伯利),该城失去了区块政治军事中心的地位,迅速走向衰落。
契诃夫从这里换船赴库页岛时,因等待航班被迫逗留数日,是以《萨哈林旅行记》开篇即写庙尔,触目凄凉,“几乎有一半房屋被主人遗弃,东倒西歪,窗扇已不知去向,只有一个个的黑洞,好像骷髅的眼窝,注视着我们”。发大财的机会往往附着于行政设置,庙尔降为普通小镇后,欺骗和盘剥库页费雅喀人,便成为一些俄国奸商恶商的生财之道。作家在此居停时间虽短,仍然捕捉到一些实情:有个叫伊凡诺夫的俄商,每年夏天到岛上向原住民收缴贡赋,不缴者会被施以酷刑乃至绞死。没有沙俄军队的支持,一个商人怎么能做到这些?
在庙尔盘桓期间,契诃夫百无聊赖,当不止一次地朝着库页岛眺望,急切想要登船前往,又怕因自己没有官方文件被拒绝。而在此之前五年(光绪十一年,1885),同样是在夏月,也有一位怀有特殊使命的中国文人抵达庙尔,也曾于此眺望库页岛,心情应更为复杂。
此人名叫曹廷杰,字彝卿,时为候选州判。他本来在京师的国史馆做文员,当东北吃紧之际,激于爱国大义,投笔从戎,分配到三姓军营办理边务文案。这是一个通常被视为无关紧要的闲差,可让有才华和责任心的人做来,便觉不同。十年京师史馆经历,使廷杰别具慧眼,通过搜集勘查边疆历史地理史料,很快编成《东北边防辑要》《古迹考》两书,令人刮目相看。当年四月,副将葛胜林邀他讨论绘制中俄交界地图之事,廷杰直言现有两幅三姓地图很粗疏,一旦打起仗来,几乎全无用处。他提议应该学习俄国的绘图方法,也说到刚编成《东北边防辑要》一书,再用几个月“比次排类,绘图贴说”,即会对边防有实用。
其时俄军大兵压境,得寸进尺,“逼珲春为垒,开通图们江东岸以窥朝鲜北境,行船松花江以窥三姓上游”(《西伯利东偏纪要》附一:醇亲王奕譞奏折),东北边务情形更为严峻。吉林将军希元决定派密探潜入俄界侦察,本已选定他人,经葛胜林推荐,改为派遣曹廷杰前往。这应说是特务间谍之类活计,时时有生命危险,一介书生能担当吗?廷杰慷慨任之,仅带一名士兵,化装成商人,携带一些轻便货物,由徐尔固乘船进入俄境。此程大半为水路,廷杰先顺江下至海口,然后逆江而上到海兰泡,再折返,由伯利过兴凯湖至红土崖,改由旱路至海参崴,从那里直接返回省城吉林。
在《东北边防辑要》和据此行报告辑成的《西伯利东偏纪要》中,曹廷杰不断提及库页岛,视该岛与东北大陆为一体,视其部落与黑龙江下游居民为同类,叙写甚多。当年六月初,廷杰抵达庙尔,测定经纬度和日时,察看地形、港湾与军事部署,记曰:
查庙尔地方在伯利东北二千二百
七十余里,凡外兴安岭以西、以南,长白山以东、以北诸水俱于此处总汇,再向东偏南行百余里,即出海口。口内有天然八岛,天气晴明时,立岛上以远镜望之,可见库页岛高山。(《西伯利东偏纪要》十五)
曹廷杰没能登上库页岛,当在于吉林将军已将该岛划为域外,上峰下达的侦察指令仅限于大陆地区,可他仍念兹在兹,凭高远眺。而在庙尔是看不到库页的,据所记文字,他大约也没有前往江口八岛。但曹廷杰还是积极探询有关库页岛的信息,特别指出该岛屏藩黑龙江口和东北沿海,作为“海外门户”的重要性。此后,廷杰以数节文字,对俄人在岛上的行政设施、驻军情况、水路铁路交通、煤矿开采以及居住华人数量作了记述。
曹廷杰在俄据地区待了一百二十九天,经行较为重要的地方皆写入报件,共一百一十八条,附有地图八份,“凡彼东海滨省所占吉江二省地界,兵数多寡,地理险要,道路出入,屯站人民总数,土产赋税大概,各国在彼贸易,各种土人数目、风俗及古人用兵成迹……皆汇入其中,终以有事规复一策”。他所念念不忘的是恢复被占国土,对很多地方都提出如何攻打的具体建议。在最后一条,廷杰激情难抑,预作了一个王师反攻的总规划:
江省由卜魁驿路、呼兰小道,可出爱珲,抵大黑河屯,直捣海兰泡;吉省珲春出图们江口、彦楚河口,由海道捣海参崴,由旱道取彦楚河、阿济密、蒙古街、虾蟆塘四处;宁古塔由旱道出三岔口,取双城子;三姓水陆并进,取徐尔固、伯利二处。
筹谋规划颇有气势,也不乏可行性。廷杰还提议战事一起,即在黑龙江、乌苏里江狭窄处伐大木堵塞水道,并发兵扼住俄军陆路咽喉要道赵老背,切断俄方电话和铁路线。就连堵江地方的水道宽深,都做了实测。
曹廷杰的报告“有图有真相”,得到希爵帥的赞赏,命整合为三十五条,呈报军机处。他还沿途结交华商,在海参崴探知沙俄打算“借地修道”,即从中国境内修筑贯通海兰泡至海参崴的铁道,希元也在密折中特别奏报,引起清廷关切。至于恢复大计,希爵帅基本上吸纳了廷杰之议,政治和军事视野却大为扩展,提出东北与西北边境同时兴兵,调集北洋和盛京海陆劲旅,以期一鼓而下。他还提出曹廷杰“深入俄境,不避艰辛”“胆识兼备,勇于任事”,又说“方今时局多艰,人才难得”,建议破格使用,最好仍留在吉林任用。军机大臣奉旨命“送部带领引见”,廷杰在引见时显然受到重视,军机大臣等垂询颇多,“奉旨以知县发往吉林委用”,并命他向朝中大员详细介绍俄国方面的情况。
其时已是光绪十二年夏,总理海军衙门的醇亲王奕譞刚刚巡阅北洋水师还京,要求曹廷杰“抒呈管见”。廷杰即写成《条陈十六事》,痛陈沙俄侵占吉林黑龙江与库页岛土地之广,全面阐述强国强军和光复之计,曰:“俄夷东滨海省地,布置尚未尽善,可及时一战,恢复旧境也……若再迟数年,待其火车道既修,铁甲船既置,不但东三省不能言战,即畿辅重地亦难言守。此曲突徙薪,所以有先事之虑也。”后来清廷终不敢兴兵一战,而东北大势不幸被廷杰言中,日本的侵入更是始料不及,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恢复旧境”?
三、被迁走的永宁寺碑
廷杰此行,对奇集、特林等地均有较多描述,还有一个意外的重大收获,即实地勘察了明代永宁寺遗址,并拓取两碑碑文而归。这使得“永宁寺碑记”第一次为世人所知,从而引起广泛关注,引发学界研究的热情,对中国明清疆域(包括库页岛的归属)提供了重要实证。《西伯利东偏纪要》六四:
混同江东岸特林地方,有石砬壁立江边,形若城阙,高十余丈,上有明碑二:一刻“敕建永宁寺记”,一刻“宣德六年重建永宁寺记”,皆述太监亦失哈征服奴儿干海及海中苦夷事。论者咸谓明之东北边塞尽于铁岭、开原,今以二碑证之,其说殊不足据。
岁月匆遽,上距明朝太监亦失哈重建永宁寺、立碑纪事又过去四百五十余年,两碑虽仍旧挺立于江岸,而风雨剥蚀,已成为传闻中的“残碑”。二碑在中外文献中虽有些记载,然绝多皆如日人间宫林藏,仅于江中船上遥遥相望,倏忽即过,难以详知究竟。就连在当地世代居住的部民,也都说不清楚何时所立了。下江地区沦陷后,曾有过往汉族商人试图将碑文拓下来,被俄国人发现后严厉制止。
在辑录东北边境古迹时,曹廷杰即简记有关此碑的传说,以及俄人禁拓之事:“今三姓人贸易东海者多知之,亦多见之。惟王守礼、守智亲至碑所,思拓其文,因被俄夷禁阻未果,故其弟守信能为余述其详云。”王氏兄弟大约也是内地来的商人,往返做生意途中闻知江畔二碑的故事,前往拓制而未得。殖民地的情形大都如此,欲久占其地,先要逐渐覆盖湮灭其文化。昔日的永宁寺已被改建为东正教堂,连同两块石碑也为教堂所拥有。
曹廷杰到达此地后,不知用什么话语或物件打动疏通,俄教士竟允许捶拓,也算幸运。廷杰等共拓得六分,两份送给俄方,四份由中国人带回。拓碑时始终有沙俄教士铺拉果皮(曹氏原译,后来金庸作《鹿鼎记》,韦爵爷呼俄人名字多类此)在场,大约一以监视,一因好奇。附近也有六七位原住民来看热闹,都说这两块碑为康熙朝剿平罗刹后所立,并称赞石碑“素著灵异”。铺拉果皮也同意立碑年代的说法,却不能容忍灵异之说,对他们好一通训斥。
在呈送军机处的《庙尔图》中,曹廷杰特地凸显“特林古碑”的位置,并于图注中写道:“特林在恒滚河口,上十里有古碑二,并有炮台营壕旧迹,土人及俄人皆谓数百年前大国平罗刹所立。”费雅喀不立文字,纪事唯靠祖祖辈辈传说,难免以后事覆盖前事。亦失哈代明天子巡行东北和建置官府寺院,何壮伟也,却因年事久远淡出记忆;而哥萨克强行侵入,杀戮抢劫,宁古塔将军率兵前来剿灭或逐除,令边民感戴殊深,便借此二碑附会其事。廷杰在现场即对碑文作了初步释读,应知始立于明中叶,唯不识碑阴之女真、蒙古文字,转生疑惑,误以为清初出征罗刹后,借此碑记功并作为界石。
返回之后,曹廷杰将永宁寺碑记的拓片分送军机处、吉林将军希元和左副都御史吴大澂。吴大澂出身翰林,又是著名金石学家,历任学政、道员等职,“慨然有经世之志”,曾随吉林将军铭安会办三姓等地军务。此时正奉旨再到吉林,担任中方首席谈判代表,在中俄珲春勘界过程中据理力争,纠正原立“土字碑”之误,收回被沙俄侵占的黑顶子百余里领土。他将廷杰视为同道,在日记中详述永宁寺碑记之事,曰:“彝卿采访俄事至此,并手拓二碑以归,亦可谓壮游矣。”彝卿为曹廷杰的字,他为侦察俄据地区做了许多努力,绘制了八幅地图,将俄军驻防要害一一标注清晰,也提出一整套光复策略,皆付之于烟尘!倒是他对永宁寺二碑的发现与拓录,尽管研读中有某些误判,实在是一件大功德事。
两块永宁寺碑后来被俄国人从原地移走,现存于海参崴博物馆。不知是在何时由何人搬移,亦不知是否由于曹廷杰的拓制,以及费雅喀人的灵异说引起俄方警觉,总之是不久就从江畔消失。
四、“一件粗硬的囚衣”
文章最后一节,还是要回到契诃夫与他的旅行记。
一八九○年的库页岛(萨哈林)之行,对于契诃夫是一次淬炼意志的人生苦旅、一次精神洗礼。未去之先,年仅三十岁、在文学界声望日隆的他正陷入苦闷彷徨;离岛之后,他的写作欲望重新勃郁喷发,作品也得以在思想境界上整体升华。短短几年间,契诃夫写出《第六病室》等惊世杰作,大都与在库页岛见闻感悟相关联,而最为直接的产品便是《萨哈林旅行记》。这是一部考察记录、报告文学,还是旅行随笔?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契诃夫的洞察秋毫与博大同情心。他笔下的该岛不乏自然美景,海岸,礁岩,溪流,草甸,月光下的宁静……却又分明是一座人间地狱。理想和人道之光是那样黯淡微茫,人性之恶则无处不在:赌博、酗酒、卖淫、偷窃、高利贷,在这里皆是最普通的事情。于是就导致了逃亡的发生,出现不顾一切的逃亡,那逃出地狱的绝望和渴望,让人感同身受。
作者烛照幽隐,将挣脱桎梏的逃亡,写出此地独有的繁复与阴森恐怖:看守士兵暗中运作与引诱逃亡,为的是分得赏格;牢头狱霸鼓动甚至陪伴逃亡,为图谋新犯人的衣物钱财,然后在密林中加害。恶劣的环境最能催生恶劣品质与残暴行径。“两条毒蜘蛛放在一个罐子里,他们会把对方活活咬死的”,说的是两个曾任行刑员的犯人互相仇恨和折磨,在苦役地到处都有这样的“毒蜘蛛”。
也感谢本书的两位译者刁绍华、姜长斌,他们的译笔准确简洁,在第一版之后,又补译了《寄自西伯利亚》,撰写的两个前言都下了很大考订功夫。由此可了解契诃夫踏访前的资料准备(“书单包括65种书刊”),以及离岛后的写作过程(“写作《萨哈林旅行记》的过程中,书单又增加了两倍”)。这一部书的写作历时数年,与同一题材的小说创作交替进行,作家在完稿后抒发感慨:
我很高兴,在我的小说的衣柜里,将挂一件粗硬的囚衣。
囚衣,粗硬的囚衣,真是一个极为形象贴切的比喻。古往今来,世界上哪座监狱或苦役地的囚衣不粗硬?又有哪里会比库页岛的囚衣更显糙砺呢?
灰色囚衣,是这个苦役岛最常见的服装,也是苦刑犯得以越过严冬的保温续命之装备。卷首的几张照片显示,在源源而来的运送犯人的轮船上,在登岛后为连车重镣犯人砸上锁链时,他们穿的都是这种囚衣—多数为皮质长大衣,也有短大衣。这种囚衣并非库页岛所独有,而岛上严酷的生存环境,却能给它带来特别的“粗硬”。作家在第五章有一段具体描绘,恰可作为注脚:
雨天,苦役犯下工回监狱过夜时,衣服往往淋得湿透,满脚是泥水,但没有地方烘烤。一部分衣服挂在床头,另一部分只能湿着铺到身下权当褥子。皮外套散发着羊皮的腥膻味,鞋子散出皮革和焦油的臭味。
粗硬,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炼”成的。
人类的逃亡史应是一部大书。逃亡之险与苦,逃犯的坚忍与机智,皆非常人所能想象。被抓回的固属于多数,可也总会有苦刑犯能够生离萨哈林。在日本,在夏威夷,在加利福尼亚,都曾有逃离库页岛的苦役犯之行踪。他们自然是穿着囚衣离开的,却不知道是否愿意将它保留下来?或长或短的灰色外套,是专制与迫害的象征,也是一种屈辱身份的标志,最能映现出苦刑犯的苦难岁月,凝结着斑斑血泪与怨愤。而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彼时彼地,它又是一笔不算小的财富,一种“特权”,甚至会令自由移民艳羡。典狱长竟会因此鼓励犯人逃跑,说:“如果能在发放冬装的十月一日以前逃掉三四十人,那就意味着典狱长可以多得三四十件短皮大衣。”这些剩余出来的囚衣会转卖给自由民,于是囚衣在这座岛上就更为流行,更难分清罪犯和平民了。
一旦苦刑犯真的出逃,除了一些极端的例子(如疯狂杀害原住民),我们曾经的同胞费雅喀人倒也有事可做了。“沿着整个特姆河都有一条基里亚克人小径可走”,该岛督军曾邀契诃夫沿着这样的小径去打猎,作家扭伤了脚,疲累难耐,几乎回不到驻地。费雅喀人通常有两种选择:可以帮助逃犯隐藏或越海远扬,得到一些微薄报酬;也可以与狱卒或惯犯沟通一气,把逃犯押回监狱,一起分享赏金。而不管哪一种方式,参与其中的原住民都会在蝇头小利中迷失自我,与原来的善良真纯渐行渐远。
在第二十二章一个脚注中,契诃夫提及另一类全然不同的逃犯,即被遣送来的中国“红胡子”:
我听说,中国的逃犯“红胡子”比任何人都能更持久地过逃亡生活。这些人是从滨海省流放到萨哈林的,听说他们能够一连几个月地靠草根和野菜果腹。
此际的俄罗斯的滨海省,本为我乌苏里江以东至海地区,原属三姓副都统衙门管辖。曹廷杰侦察俄据地区,也写到“有犯重罪者,发往库页岛(俄名萨哈林)掘煤”(《西伯利东偏纪要》四四)。红胡子,旧指在东北深山老林中打家劫舍之辈,其中颇有些绿林好汉,先是抗俄,再是抗日,都有他们矫健的身影。虽说是在注文中,契诃夫亦流露出对其坚毅强悍个性的敬重。
他们能逃出生天吗?
走笔至此,脑际盘袅着囚衣的意象,以及对亲爱的老契之感激。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前清直到今天,没看见一个国人像他那样深入地去感知库页岛,没有一个国人如此深切地描绘那里的风土人情,武人没有,文人也没有。每回思至此,感伤、迷惘与愧疚之情便似从前世飘来,弥漫于我的心绪。
由是我有了对库页深沉浓重的牵念,开始打探去那里的旅游路线,想去走走看看,却又找不到一個适合凭吊与怀古的地点。是啊,不管是明朝还是清朝,似乎都没在岛上进行过任何成规模的兴作营建,又哪里可堪登临呢?差不多两百年了,库页岛由起初的苦役地变为俄罗斯的萨哈林州,所有的城市、村镇、码头、港口都是俄国风格的,就连费雅喀人也成为俄少数民族基里亚克,曾经的中国第一大岛早已归属他人。
如果说回复故土已是“非分之想”,则我们仍有权利(或者说有必要)进行深刻省思,化为追寻与写作,尽可能真实地去梳理这段历史—库页岛的沦亡史。红尘万丈,往事如烟,没有谁能割断我们心底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