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为你自己而活吧

◎羽 蒙

我高考那年夏天，亦是韦姐人生中的一大转折。

我考上了211大学，她学会了玩智能手机。对于一个文化水平不高、前半生都与小灵通相爱相杀的中年妇女而言，接触这样高大上的电子产品，俨然盘古开天辟地般的里程碑。

万万没想到，四十多岁的韦姐论起自学能力可谓宝刀未老，此前连给电脑开机都焦头烂额的她，在使用手机方面却有着惊人的天赋，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无师自通，应付QQ、微信、美颜相机通通不在话下，经常顺畅无阻地修图、发自拍。

韦姐从农村搬到大城市定居后，便与曾经的小学、中学同学断了联系，聊天软件使间隔30年的同学聚会再度重启，由一个小小的微信群再续前缘。

也不知是同学聚会上见识了成为人生赢家的老朋友，还是电子平台让韦姐从一口家庭的窄井蹦到了外面丰富多彩的天地。总之，2014年那个夏天，韦姐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觉醒，开始义正词严地拒绝我喊她“老妈”，非得备注“韦姐”才心满意足。

之后，韦姐开始大张旗鼓地美容瘦身，跳广场舞，吃养颜餐，买护肤品，淘来一堆色彩艳丽的新裙子。于是我大学几个寒暑假的居家日常无一例外地增加了很多项目：替忙于跳广场舞的韦姐带孩子，给韦姐做护肤功课，点评韦姐的衣服搭配……前几项我认了，可是对着一张沧桑的脸和鲜艳的穿着点头给五星实在昧良心。

我摸着良心对韦姐说：“花衣服是给小姑娘穿的，你一个老姑娘是不是该穿点简约的黑白灰？”“真的吗？我穿起来不好看吗？”韦姐不死心地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可无论我嫌弃多少次，第二天她依旧披一身张扬的色彩招摇过市。仿佛将近五十岁的外貌之下，依旧藏着一颗15岁的少女心。

韦姐蜕变的同时，还不忘激励我与她共同奔赴美好未来：“瞧你天天在家里好吃懒做，腿多粗啊，腰都快没曲线了。快，跟我去跳广场舞！”“女孩子少熬夜，早睡早起才能拥有好皮肤。我年轻时皮肤白里透红，不知道比你好看多少倍。”我活了20年，才晓得自己有一个假的老妈。

当我大三时为了学游泳修学分，风雨无阻地往游泳馆钻，最终轻了10斤瘦成一道黑色闪电时，韦姐眉间的小山包又耸起来了：“哎哟，你怎么晒得这么黑啊，像从煤堆里扒出来似的。”“怎么这么瘦，学校不给你饭吃吗？伙食费不够管我要啊。”我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也许世界上最琢磨不透的女人心就是母亲的心。

小学时家里条件不是很好，那时候爸妈都在大城市打拼，没能力供我读市重点中学。为了考老家的县重点，六年级时我转学回去备考，寄住在姑姑家。姑姑是小学老师，待我自然严厉。纵然是亲戚，夜深人静时寄人篱下的感觉难免如同纠缠不清的藤蔓附上心头。那一年，我常常哭。

韦姐那会儿还很年轻，肤白唇红，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可惜不会打扮，不爱旅行，一门心思扑在赚钱养家上。她知道我思家心切，便每个周末都给我打电话，还嘱咐我写日记：“把你每天经历的事情都写下来吧，这样妈妈也能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我那时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学，周末还得上补习班。在那边没朋友，姑姑家附近除了一片野林子和一条河，什么都没有。日记内容乏善可陈，我又气又无奈，全然把韦姐的话当作老师哄小学生写日记的套路，随意应付。

我在老家一待，便是7年。7年来，和住在城市的家人相见就好似鹊桥相会，寒暑假是宝贵的七夕。我坐了7年的大巴，独自往返故乡与N市。这一趟孤独的旅程，在我撕心裂肺哭喊的12岁，没有结束；在我焚膏继晷费尽心思奢望考进市重点高中的15岁，也没有结束；在我习惯天地为家、打算浪迹天涯的18岁，却意外终结。高考后，前三个省外大学的志愿通通落选，我被第四个志愿录取，考进了N市家门口的大学。

人生充满了意外，也充满了讽刺。不知从何时起，我养成了不归家也不跟家人打招呼的习惯，反正他们好像从不担心我走失。

高二那年暑假，我一反常态地选择了坐火车去往N市，中途换乘和游玩耗费了很多时间，手机刚巧没电。等抵达N市，天已经黑得一塌糊涂，我终于想起给韦姐打个电话报平安，却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哭得亦是一塌糊涂。

韦姐很快就来接我，眼睛特别红：“你不是说一大早就上车了吗？跑到哪里野了，现在才回来？老家的亲戚朋友和你的同学都被我问遍了，我差点就报警了！”被最亲的人关心行踪似乎是一件受宠若惊的事情，心下感动与愧疚齐齐发芽，却于下一秒悄然泯灭。我听见韦姐又说：“我含辛茹苦把你养这么大，还指望你挣钱养我，可不能出什么意外……”

高中毕业后，我和要好的朋友跑到云南来了场毕业旅行，忘了知会家里人。晚上11点韦姐气呼呼地打电话过来，问我为什么夜不归宿。我不解释，反倒端出陈芝麻烂谷子：“从六年级起，我就经常一个人坐长途大巴、乘火车、坐地铁。那时你一点儿都不担心，现在我长大了，你居然瞎操心起来？不就是担心我消失了不能养你吗？那你放心好了，这笔账，我绝不赊欠。”

“我就知道过去这么多年，你还在怪我和你爸狠心。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不都指望你在县重点中学念书能有好出路吗？以前每次送你回老家，你以为我不难过吗，你一走我就偷偷擦眼泪，大人的伤心怎么能让小孩看见？我让你写日记就是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就算日记内容很无聊，我也会忍不住哭出来，始终是爸爸妈妈亏欠了你……”韦姐在电话那端泣不成声。

高中毕业后，家境逐渐好转，一家团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韦姐打拼多年，终于想歇一歇，等停下步伐往镜子前一站，才发现岁月带走了太多东西，只剩下人老珠黄了。

前半生都奉献给了家庭，知天命的年纪，韦姐突然想为自己而活。以前舍不得吃的、穿的、玩的，现在都不再踌躇。每天敷一片面膜，把广场舞跳上晚会与舞台，和朋友聚会，自驾游赏山玩水……韦姐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整个人也容光焕发，越活越年轻。拍艺术照时穿一身淡粉长裙居然毫无违和感，真不负“姐”这个称号。

都说越漂亮的女人就越有话语权。老爸不做家务，把烟头扔得到处都是，韦姐双手抱在胸前，不冷不热地说：“日子你不想过了是吗？那赶紧一拍两散，还有很多人等着追姐呢。”很快家里就干净得一尘不染，当晚几百年不下厨的老爸还给我们做了一大桌子丰盛的晚餐。

夜间上厕所经过客厅，沙发上窝着一片诡异的荧光，把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居然是我爸正快速浏览着微信页面，手上拿的是韦姐的手机。他嘟囔着：“哪儿有人追她啊……”苍天啊，这样的爸妈我是从哪儿捡来的！

韦姐来兴致时就爱喝上两口红酒，有时候迷迷糊糊的，会跟我讲她年轻时的事情。老爸是怎么追她的，情书写了什么肉麻的话，那时对未来的憧憬和努力，连同那些为了家庭不得不遗失的美好，像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泡泡“咕噜噜”地冒出来，全都酿进了浓郁的酒里。一饮而尽的，是岁月，一醉不醒的，是年少的梦。

有天，韦姐说想看海，大三时我就带她去了。我们住在南方以南，离海边不算远，可这居然是韦姐人生中第一次看海。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夕阳把韦姐的侧颜映得和大海一样好看。她把弟弟扔给我，自己光着脚跑去踢踏浪花。脚腕被浪潮拍打，尖叫奔跑的样子真像一个张扬的、充满活力的少女。

我从不认为韦姐已经苍老，只有臭美的小姑娘才不知疲倦地用美颜相机自拍，只有倔强叛逆的年轻人才口是心非把惶恐不安说成养儿防老，而成熟稳重的长辈往往顾及面子，拉不下脸来说一句对不起。18岁那年的争吵，她打破了芥蒂，我抛弃了沉默。

我说：“你所有的难过，爸爸都跟我讲过，所以我才那么拼命地念书，才心甘情愿留在故乡7年。妈，我没有辜负你，我好好地长大成人了。以后你别再为这个家操心了，余生，为你自己而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