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之况味
2018-05-05刘玉生
刘玉生
蒜,喜食者难舍其味;厌恶者如见仇敌。
蒜收季节与麦收季节同。新蒜上市,老北京家家户户都会储备一些。讲究的人家首选山东出产的四六瓣儿大蒜。这种蒜白皮,头大瓣儿齐,皮薄如纸,洁白似玉,且蒜汁浓郁清香,很受老北京人欢迎。
腊八蒜
过日子,操心的无非是不断重复的细碎小事。放杂物的屋里挂上几辫子大蒜,整个儿一个冬天都有了抓挠,让持家的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心里熨帖。生活宽裕精细的家庭会腌些糖蒜。去菜市场专门选购蒜皮水嫩脆甜的嫩蒜,稍加归整,腌制,整头放到器皿中加入白糖和大量白醋。密封后,放置屋内阴凉角落,浸泡、发酵。昼夜更替,糖醋中和,大蒜的辛辣味儿消散了,蒜头变成诱人的琥珀色,糖蒜腌制好了。十冬腊月点上热气腾腾的火锅涮羊肉,这时糖蒜闪亮登场。它已被掰成了温玉般的蒜瓣儿,放到每个人面前的小碟子里。一双筷子从滚开的锅子里夹出变白的羊肉片,裹上色香味俱佳的调料送入口中,咀嚼节奏由猛烈到细腻,品味、咂摸、吞咽,受用无比。屋外,纷飞大雪忽至,铜锅炭火正旺,几盘红白相间的羊肉片排列整齐,豆腐、粉丝、白菜夹杂其间。一盅白酒见底,两颊微微泛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好哥们儿,真朋友。话语相投,心无芥蒂。大快朵颐之余,筷子自然会伸向糖蒜瓣儿。那是另一种满足,适口的酸甜,顷刻散发齿间。此一波意味深长的清爽,美妙地衬托起上一波羊肉的鲜香。口腔如同被洗礼,味蕾变得更为清晰、敏锐。食者双眼泛光,更全神贯注地留意起翻滚水中此起彼伏的人间美味。小碟子里的糖蒜瓣儿侍立,静默如处子。
“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寒冷的腊月初八,多数家庭除了熬上一锅暖意融融的腊八粥外,也会按时泡上几瓶腊八蒜。当米醋遇到大蒜,不出一周,安静的蒜瓣儿渐渐发生了变化,由洁白变得嫩黄,由嫩黄变碧绿,由绿如蓝,色泽极为美妙,会让人心生爱意。
热爱美食的人必定是热爱生活的人,热爱生活的人会在细微处发现美。
春节快到了。大年三十,青花瓷醋碗中几近翡翠的腊八蒜点缀在大盘子、二盘子白胖胖的饺子间,为辞旧迎新的日子平添了些许俏皮的色彩。先别说吃,光那泡在醋中腊八蒜的气味,就已把人撩拨得跃跃欲试。小碗中的饺子已经被筷子夹开了,滴着汤汁,冒着热气,香味扑鼻。嘴已张开,蘸醋,吞热饺子,肉滋润,馅儿香。咬蒜,醋甜蒜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光影闪烁的窗外,鞭炮声震耳欲聋,过年了!杯中的白酒热辣辣地滚过喉间……
妻贤儿壮,娘亲健朗,一家人团团围住,一年到头,最美不过此时。
打春了。挂在阳台上的蒜辫儿由青绿变干黄。没来得及揪下的蒜头悄悄地在萌动。每一个蒜瓣儿都变成了蒜种,蒜尖儿拱破蒜皮,已经发芽。北京爱青儿的老太太会在这时,用剪刀剪下余下的蒜头,轻轻剥开蒜皮,把发芽的蒜瓣儿插上牙签相连,泡在水仙盆或盘子里。都市里最早报春讯的,是阳台上那盘洒满阳光绿意盎然的青蒜。
蒜,的确是大自然恩赐的宝物。可食蒜也要有节制,注意场合、地点,特别是参加社会活动,这是起码的礼节。不能只顾自己一时口欲享受,一张嘴,让人掩鼻,那太有失为人的水准。
过去单位有个同事,可以说是“嗜蒜如命”。顿顿饭不离大蒜,无论吃什么都就蒜。与他一起去过几次饭局,这位先生无论到什么样的饭店都会索蒜,一顿饭至少吃上一头,有时让店家直翻白眼儿。他解释说,吃蒜也上瘾。不太理解。这位先生气色红润,好交健谈。可他办公室里的味道着实让人畏惧。所幸他是领导,一人一办公室。
老人说,蒜有百利,唯伤一目。任何事物都需有度,不失偏颇。
有个远房的姐姐则属于另一端,视蒜如仇。家里买来的大蒜,她看见,必弃之垃圾桶中。害得家人买来藏,偷着吃,吃完漱口,嚼茶叶。余味儿难尽,仍会因此发生口角。后来,这个姐姐患了癌症。有人说,和不吃蒜有关系。蒜能杀毒灭菌,长年不吃,不生病才怪。个中有无道理,天晓得。
不过,大蒜能治病也非虚言。我有个发小,从小身体孱弱,患有气管炎。哮喘发作时,呼吸如拉风箱。后来有人给了一个偏方,非常简单,就是吃蒜。大蒜蒸熟了吃,同时也生吃。生熟大蒜并举,没多长时间,竟然去了根儿,气管炎痊愈了,一直都没再犯。
据说,吃蒜也有学问。大蒜应先切片,在空气中氧化15分鐘后,大蒜素发挥功效后再生食,才能事半功倍,对健康有益。可有人觉得,放置后的蒜片味道欠佳,不及拿着蒜瓣儿生咬豪爽过瘾。孰是孰非,各取所需吧。
“兄弟六七个,围着柱子坐,长大一分家,衣服就扯破。”大蒜的谜语很有意思。细细琢磨,让人浮想人生,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悲凉。
于北京人而言,蒜之况味,不可或缺。一大碗炸酱面端上桌,拌匀,正要甩开腮帮子享用,没有大蒜佐食,该是多么的扫兴与失落!
张爱玲平生有三大憾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
戏说,张爱玲如爱食蒜,或许会再加一恨——四恨大蒜余味难消。
(编辑·宋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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