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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少女”与中古英语谜语诗传统

2018-05-05包慧怡

读书 2018年5期
关键词:中古荒原谜语

包慧怡

中世纪英国文学中有大量迷人的“谜语诗”(aenigmata)范本。就古英语(盎格鲁撒克逊)文学而言,仅编纂于公元十世纪的《埃克赛特手稿》(Exeter Book)中就收录了不下九十首谜语诗:其谜底包罗万象,从自然界(冰山、风暴、太阳)、动植物(獾、鱼、洋葱)、日用品(钥匙、犁、敞口杯),到兵器(剑、盾、锁子甲)和宗教用品(圣餐杯、十字架、福音书);谜面则活用双关、比喻、拟声(prospopoeia)等修辞手法,有些以精致的头韵写成,有些辅以诙谐或自嘲的语调,甚至在结尾处直接掷出一个挑战式的邀请:“猜猜我是谁/猜猜这是什么?”绝大多数盎格鲁撒克逊谜语诗指向一个无论花费多少脑力、最终必然可以猜出的答案。这些匿名古英语诗歌的作者继承了拉丁文谜语诗传统——主要通过八世纪英格兰合伯恩主教艾德海姆(Aldhelm)《论诗律》(De Metris)的影响——很少在设计谜面时不知道谜底。比如《埃克赛特手稿》中的第五首谜语诗:

我天生形单影只

被长矛击穿,被宝剑刺伤

厌倦了战场。我经常目睹战争

和战斗的勇士,我不期待慰藉

不指望谁帮我减轻重负

直到我在人群中粉身碎骨……

尽管这只是全诗的开头六行,读者诸君是不是已经猜到了答案(“盾牌”)?许多古英语谜语诗由谜底物件采取第一人称叙事,以人格化“拟声”的方式描述自己的生平,实实在在地用诗艺来讲述“万物有灵”,产生了特殊的移情效果。到了中古英语时代,那些被归入谜语的诗作有一部分继承了古英语谜语传统——有明确的谜面一谜底机制,诱导读者从状物描述中回答全诗所指向的“是什么(物体/人物等)”式问题,比如收入大英图书馆馆藏“斯洛恩手稿”(British Library Ms sloane,fol.10v)的《我有一只好公鸡》(I Haue a Gentil Cok)等诗。这种阅读诗歌的方式犹如我国古代民间猜物游戏“射覆”,“于覆器之下而置诸物,令暗射之,故云射覆”(《汉书·东方朔传》)。更多的中古英语谜语诗却没有明显的谜面一谜底机制,而更接近寓言诗(allegory),读者只能根据有限的文本表述(通常含有广为人知的象征符号)去揣度文本背后的可能事件及其原因,即“发生了什么?”或“为什么要这样表述?”比如下面这首保存于牛津大学饱蠹楼馆藏“罗林森抄本”(Bodleian Library Ms Rawlinson D.913,fol.1v)中的關于叙事者与一朵玫瑰共度良宵的短诗《整夜在玫瑰边》(Al Nist by pe Rose):

整夜在玫瑰边,玫瑰

我整夜躺在玫瑰畔;

我不敢偷走这朵玫瑰,

但我摘下了这朵花。

这首诗中的情色意象十分明显,并且考虑到古法语罗曼司《玫瑰传奇》(Roman de la Rose)及其中古英语译本(其中最优秀的译本就出自乔叟之手)在中世纪后期英国的盛行,我们几乎可以断言,《整夜在玫瑰边》的成年读者不会对其中的性隐射感到陌生。该诗的核心意象亦在现代英语“deflower”(夺取贞操)一词中保留下来。此外,有大量谜语诗的核心意象是基督教的或直接基于《圣经》经文传统的,由于多数具有阅读能力的中世纪读者已在读经的过程中接触过大量寓言和隐喻式表达,对于旧约《雅歌》《诗篇》《传道书》以及新约四福音书、《使徒行传》《启示录》中大量的文学修辞较为熟悉,他们在理解一些字面看似世俗题材,本质为圣母颂诗、基督受难诗或天主赞的中古英语谜语诗时,并不会遭遇太大的困难。比如以下这首收入饱蠹楼“颂歌抄本”(Bodleian Library MS Laud Misc.210,fol.1v)、约作于十四世纪早期的神秘主义短诗《我寻找一位青年》(I Seche a Yope pat Eldyp Nogbt):

我寻找一位不会衰老的青年,

我寻找一种不会死亡的生命,

我寻找没有忧惧的欢愉,

我寻找没有匮乏的富足,

我寻找没有纷争的狂喜,

——所以我这样度过我的一生。

对于任何熟读《圣经》及教理问答内容的中世纪英国平信徒而言,上面这首诗的主旨十分明显:“效仿基督”(Imitatio Christi),努力像基督那样度过一生,如此便可得到第二至五行四个排比句中的一切(不会死亡的生命、没有忧惧的欢愉、没有匮乏的富足、没有纷争的狂喜),而首句那位“不会衰老的青年”自然是基督本人。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中古英语谜语诗都以宗教为后景,无论在意图、主旨还是修辞上。另一些被归入“谜语”的抒情诗游离于世俗与宗教语境之间,仅字面意义就扑朔迷离,语文学家和文学批评家们至今无法就它们的所指达成共识,它们成了“美丽而无由”的诗艺标本。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下面这首《少女躺在荒原中》(Maiden in pe Mor Lay):

少女躺在荒原中——/躺在荒原中——

整整七夜,整整七夜,/少女躺在荒原中——

躺在荒原中——/整整七夜加一天。

她的食物挺可口。/她吃什么食物呀?

报春花,还有——/报春花,还有——

她的食物挺可口。/她吃什么食物呀?

报春花和紫罗兰。

她的饮料挺可口。/她喝什么饮料呀?/

冷泉水,来自——/冷泉水,来自——

她的饮料挺可口。/她喝什么饮料呀?

冷泉水,来自深井中。

她的闺房挺不错。/她住什么闺房呀?

红玫瑰,还有——/红玫瑰,还有——

她的闺房挺不错。/她住什么闺房呀?

红玫瑰和百合花。

《少女躺在荒原中》别名《荒原少女》,或许是迄今引起最多争议的一首中古英语抒情诗。它和上述《整夜在玫瑰边》以及《我来自爱尔兰》(Ieh Am of Irlaunde)等著名谜语诗一样,被保存在饱蠹楼“罗林森抄本”开头处的残篇中。初读这首诗,在一连串美好的意象带来的初始审美愉悦过去后,我们很容易体会到一种挫败:美丽的少女独自在荒原中躺了一星期,吃报春花、紫罗兰,饮清泉,睡在红玫瑰和百合编织的闺房或床上……这民间故事式的叙事背后的逻辑是什么?更何况“荒原”或“荒沼”(mor)本该连牧草都不生,不见牛羊,更别提鲜花和清泉——假如我们回想一下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中描写的约克郡荒沼(Yorkshire Moors),会知道除了丛生的野草和不宜耕作的褐土,英国式荒原就是一片一无用处之地,根本谈不上植被丰饶或百花盛开。当然,文中“报春花”(primerole)一词在中古英语中可指任何能在沼泽环境下生长、报春花属的草本开花植物(比如月见草、黄花九轮草或欧洲樱草),但玫瑰和百合无论如何都不是荒沼植物。笔者曾在西约克郡哈沃斯(Haworth)勃朗特姐妹故居附近、呼啸山庄原型托普维森斯(Top Withens)废墟所坐落的荒原漫步半日,即使在温暖的七月,满眼所见除了黄褐色的荒草只有山石南的枯骨和沼泽棉花的白发,即使此时英格兰其他各处的玫瑰与百合正在争奇斗艳……这首写于十四世纪早期的抒情诗为何要设置这样一个有悖常理的情境,仿佛在摇篮曲般的日常声调下隐藏着骇人的秘密?

以罗伯岑(D.W.Rnhertson Jr.)为代表的寓意解经派学者坚持这是一首披着谜语外衣的圣母崇拜诗:少女是童贞女玛利亚,荒原是基督降临前旧律法统治下的世界;“整整七夜”中的数字“七”代表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多出来的“一天”就是白昼、光和基督本人;报春花代表肉体的美丽,紫罗兰则是《圣经》中谦卑之美德的象征;少女饮用的泉水是神恩的符号;红玫瑰象征殉道或者慈悲,百合则是童贞圣母纯洁的象征。罗伯岑惯于将教父学四重解经法中的寓意法如压制蛋糕的模具般运用于一系列字面费解的中古英语诗歌,比如他对匿名头韵梦幻长诗《珍珠》(Pearl)的解读,其象征体系之僵硬、读诗思维之狭隘曾广受诟病。不过即使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我们也无法一笔勾销纯寓意派解读的意义,譬如,百合在中世纪《圣母领报》等主题的宗教画中已是童贞女的“标配”,一个生活在十四世纪的基督徒很难提及百合而不联想到玛利亚。但这种读诗法的问题在于没有将诗歌作为诗歌去阅读,而仅仅当作一个谜面、一组编码,似乎读者的唯一使命就是解码成功并将隐藏的教义白纸黑字地昭然于世——抒情诗作为审美对象和交流渠道的功能在此完全缺席。其他类似的解读还有将“荒原少女”看作抹大拉的玛利亚(Mary Magdalene)或者埃及的玛丽(Mary of Egypt),而把少女在荒原中的“自我放逐”理解成沙漠教父式的禁欲苦修等。这些把《少女躺在荒原中》置于纯基督教语境下理解的学者通常认为这首诗曾出现在教堂唱诗班的曲库中(虽无乐谱留存),甚至判断该诗的旋律与拉丁文赞美诗《童贞女生子》(Peperit Virgo)相同,因为两首诗的行数和每行的音节数相似。

另有斯皮尔斯(John Speirs)、唐纳逊(E.T.Donardson)、德龙柯(Peter Dronke)等学者采取民俗学或神话学的视角,将此诗解作一首世俗题材的歌谣或舞曲。少女或许和中世纪民间井水崇拜有关,夏至夜或日施洗约翰节前夕(St Johns Eve,6月23日)在许多地区同时也是“守井夜”(well-wake),诗中这位饮井中泉水的少女可能是守井夜仪式中的核心角色,她长达七夜的斋戒(只吃花朵,喝泉水)可能是井水崇拜中的一个秘仪环节,一种净化仪式。又或者少女本身就是泉水精灵的化身:日耳曼民间传说中有一位水精化成的“跳舞的荒原少女”,她常会以美丽姑娘的模样出现在乡村舞会上,令在场的年轻男子心醉神迷,或者按照两首中古德语民谣的说法,“令孩子们入睡”——那是一日结束后香甜的安睡,或是死神荫蔽下的永恒沉睡,我们无从得知。但她必须在规定的钟点停止舞蹈,回到荒野中去,回到她看守的井水边,否则自己就会死去。至今学界仍未对该诗的所指达成共识。

《少女躺在荒原中》全诗萦绕着一种魅惑氛围,却并不让人感到恐怖,6-7-7-7的分节以及每节略有变化的叠句,加上问答体制造的回声音效,使它如同精灵唇畔的催眠曲般抚慰人心,又在其甜美和宁谧中隐隐孕育着危险。如果我们记得凯尔特神话中的哥布林(goblin)是如何以美味的食物(最常见的是制成鲜花形状的甜点,或者鲜花和水果本身)来邀请路人与之同行,一旦人类吃喝了精灵的食物就再也无法返回人世;或者记得叶芝在《凯尔特的薄暮》(The Celtic Twilight)中记载的众多类似传说(虽然叶芝对作为其创作素材的古爱尔兰语和中古爱尔兰语史诗和神话文献的改编谈不上忠实),甚至是叶芝本人的《失窃的孩子》(The Stolen Child)、《浪游者安古斯之歌》(THE Song of Wandering Angus)等诗;如果我们记得济慈的《无情美人》(La Belle Dame sans Merci)和《圣艾格尼絲节前夕》(The Eve of St Agnes),记得丁尼生的大部分短抒情诗……我们会看到,“荒原少女”这类处于“此世”和中世纪传说中形形色色看不见的“异境”之间的影子人物,他/她们才是抒情诗的声音中最有生命力的主角,绝对杀不死的幽灵,从中世纪到当代一直如此。是这些影子附身于那些流连隐形的异境多于可见的此世的诗人,影子们在诗人笔尖跳着舞,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晕,耳语着自然和幽界的秘密,等待被取悦。

因此罗伯岑式的解读走到极端后必定不可饶恕,它们杀死了影子。即使是在下面这首有着更明确的基督教语境,同样提到一位泉畔少女的中古英语诗中也是如此——《荆棘下,清泉畔》(At a Sprynge Wel under a porn)写于十四世纪末:

荆棘下,清泉畔,

不久前,忧愁缓,

一位少女立泉边,

少女心中满怀爱。

任是谁,觅真爱,

必将在她那儿寻见。

虽然此诗中“荆棘”“真爱”“必将在她那儿寻见”等表述比《少女躺在荒原中》要更为直接地指向童贞女玛利亚的圣爱,以及她作为人与神之问的中保的角色,我们依然可以在这首只有六行的短诗中瞥见众多影子的身姿。它们或侧立或躺卧,或无动作,泉畔少女是它们此时此地的化身,影子是抒情诗的灵魂,即使是在(通常出于方便,而非因为精确)被归入“谜语”的抒情诗中也是一样。重要的是看见影子行进的足迹,这是读诗的全部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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