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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诗歌而生

2018-05-03春桃

南方周末 2018-05-03
关键词:合肥诗人诗歌

春桃

提到梁小斌,不少人会想到他那首风靡一时的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可以说,这不仅是他的代表作,而且是当年有如横空出世的朦胧诗中影响较大的一首。“中国”和“我的钥匙丢了”,原本毫无关联的两个概念,被他就这样组合在了一起,产生出强烈的艺术冲击力。这首诗在《诗刊》发表,特别是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播出以后,它真的像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人们情感的闸门,大家在诗里找到了自己,也认识了这位工人诗人。

1998年初秋的一个下午,我第一次见到梁小斌。那天他穿着挺括的天蓝色长袖衬衣,袖口扣得紧紧的,话不多,有点腼腆,丝毫看不出像个44岁的人。因为他是我先生陈桂棣多年的朋友,记得同小斌一道来的一个人忍不住了,替小斌说出上门的缘由,希望老陈为他解决一间办公室,再装上一部电话,帮他搞个工作室。老陈苦笑道:“市作协也只有一间办公场地,自己还没有电话呢。”其实那时候我们才刚刚脱贫,老陈在一套三十多平米的老房子里住了整整17年,由于《淮河的警告》得了首届鲁迅文学奖,合肥市委奖励了他一套住房,想来小斌定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找过来的。殊不知,那个年代不但作家穷,作协也穷,合肥市作协只有一个编制,一年的活动经费不到一千元;市里虽奖励了他一套新房,但他同时就把老房子交还单位,让给一位住房困难的同事了。

事后,老陈给我详细地谈起了梁小斌这个人。说他是合肥制药厂的工人,心地坦白得像个透明体,极其单纯。他不太合群,性格比较孤僻,常常习惯用一种从夹缝里长出来的小草的眼光,观察世界,研究人生。说他很小就梦想做一个诗人,诗人在他眼里是渊博的人,要很有知识,所以,他特别爱学习,哪怕地上拾到一张纸片,也要看看上面有没有字。老陈还在一个杂志社当诗歌编辑时,很早就注意到了梁小斌,曾因为要发他的一组诗与编辑部主任起了争执。那时梁小斌刚入道,写了一首《无题的宣言》,“无题”其实有题,他当然不是“代圣人立言”,而是在为一代青年诗人代言。他写道:

清晨上班,骑上新型的小永久,

太阳帽下展现我现代派青年

含蓄的笑容。

闯过了红灯

我拼命地把前面的姑娘追逐。

警察同志,这不是爱情,但我控制不住,

是血管里蹦进了自由的音符,

我的灵魂里萌发了节奏。

编辑部主任认为这是“小痞子诗”,老陈一再解释,这位诗人自己并不会骑车,是一个老实得有点胆小的人,更不会在马路上闯红灯,他是在用他的诗,向传统的思想、意欲、感受大胆地挑战。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正是带着这种“宣言”闯进中国诗坛的。

当然,梁小斌是幸运的,当他的诗受到不少人质疑时,著名诗人公刘调到了安徽。梁小斌崇拜公刘,这天,他带上许多诗找到省文联大院。他不认识公刘,也不知道公刘住在哪一幢,更不知道如何称呼公刘,当时称“先生”还不普遍,他想自己在工厂工作,称公刘“老师”或是“师傅”也都不合适。于是站在大院里傻了半天,最后竟仰起脖子对着楼上喊:“谁是公刘?谁是公刘?”那天公刘看了他的诗,不仅给予了充分肯定,把它推荐给了《诗刊》。

不久,梁小斌就以《雪白的墙》,荣获新时期中国首届诗歌大奖。他的9首(篇)诗歌和散文,还被选入中学和大学的教材。

都说三十而立,梁小斌却正是在30岁的时候遭遇了人生的滑铁卢。他在诗歌创作上才华横溢,可他生存的能力却有如小学生。作为一个在全国得了大奖的诗人,开始厂里还是照顾他的,只安排他做简单的中药搅拌工作,可他常常站在机器边上发呆,搞得厂长心惊肉跳,怕他一不小心掉进了滚缸里;然后又安排他去做更简单的扫地,每天上午从五楼扫到一楼,下午再从一楼扫到五楼,就算完成一天的工作了。可他这时痴迷写诗已是走火入魔,旷工了四个月,最后被工厂除名。工会主席冒着大雪把除名通知送到他家时,梁小斌竟感到过意不去,连说:“辛苦你了!”他觉得这份通知是应该自己去取的。

我们那次见面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就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只是有关他的一些消息,还不断传来。知道他先后从事过电台和杂志社编辑,在计划生育部门干过宣传,在广告公司做过策划,但都干不长,一直居无定所,过着清贫而又寂寞的日子。同时发现他的兴趣由诗歌转向了随笔的写作,陆续出版了《独自成俑》《地主研究》以及《梁小斌如是说》。

2013年11月下旬,我突然从《合肥晚报》上看到一篇报道,得知梁小斌因突发脑梗塞,颅内血栓面积过大压迫了视神经,双目几近失明,正在北医三院抢救,生命垂危。由于他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固定收入,甚至没有社保和医保,难以承受高额的医疗费用。过去为梁小斌选编过三本随笔集的文学评论家叶匡政,知道了梁小斌的困境,当即在微博上披露,一时成为各大网站热议的焦点。很快,一场民间救助活动由此展开,短短十天时间,捐款就达到95万元!这消息让我感到震惊,又心生温暖。

最近,大病痊愈的梁小斌回到了合肥,他送了我一本新近出版的《地洞笔记》。这本书是瓦当先生从叶匡政过去编辑的《梁小斌如是说》一书重新修订而成。

从世俗的角度看,梁小斌其实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一个文坛长期的失踪者。但他又是一个不应被忽视的成功者,也许他除了思想就一无所有。他已经习惯于让自己沉浸在思索的痛苦中,但又决不把痛苦的思索过程交给读者。

上周,我邀请梁小斌给合肥的作家们做了一次文学讲座。他口齿略微笨拙又充满哲思。在这位至今仍保有孩子气的诗人看来,诗无处不在,每天都在我们的日常行为中“生长着”,生活中的任何事物都不会“彻底融化”,都可以引发出诗性。“春天的小河不见的时候,千万不要说小河干枯了,要说小河到有水的地方喝水去了。”

多年不见,我惊讶地发现,他变得十分幽默,而且绝对是卡夫卡式的那种幽默。一位朋友说自己刚去了一趟黄山,他听了突然扭过头去问:“黄山还在吗?”看着他那特别认真的样子,大家无不仰起脖子极其夸张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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