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谈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
2018-05-03
◀上接第17版
南方周末:艾约堡主人崇拜那些不依仗权势和财富而赢得异性芳心的人,也钻研这样的问题。这种现象你是否理解?
张炜:这个人敏锐过人,情感方面更是如此。他是一个有大能力的人,欲望强烈,非常自尊,易受伤害。他心头充满屈辱的记忆。堡垒的名字其实只等于写了两个大字:昨天。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在当年一些人眼里,他这样的人连依偎一头母牛都不配。他深知获得芳心没有什么规律,而获得财富是有的,不同是前者太过复杂,永远没有现成药方可用。芳心不一定喜欢外表的英俊和心灵的卓越,异性之间是一种千奇百怪的关系,理性开始介入,就会发现一切都太晚了。有些微妙的元素或因子在两性之间往来渗透,打乱一切情感逻辑和现实逻辑,越纯粹的爱情就越是如此。主人公观察到了这一点,实践却无能为力。
南方周末:艾约堡主人的妻子“老政委”也是有意思的角色,这个喜欢使枪弄棒的女强人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的财富江山都靠她的关系步步拓展。“老政委”也因做好事帮助了被斗的“当权派”官员,而在后来的时代受益。在她身上,善恶交织难分,你能讲讲这个去了西方的不在场的人物吗?
张炜:“老政委”是一个罕见的“异数”,这样的女人的确更多出现在战争年代。她经历过武斗,竟然迟迟没有走出“战时状态”,这成为她的人生优势,深深地吸引了主人公。这是一个很古怪的女人,又因古怪而变得可爱,当然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罪犯。
这个不在场的人物,起码在主人公那儿魅力四射,浑身闪耀着陌生而瑰丽的色彩,洋溢出无可比拟的强大生命力。这个女人有战争年代的兵痞之勇,又有女性的别种妩媚。她不是用绵软柔弱去俘获一个极端成熟的男人,而是用近似于粗蛮和热烈,再加上刚毅果决与超人的见识,直率单纯、势在必得的掠取,这一切合在一起,征服了对方。主人公已历尽沧桑,但是在她面前却一再感到惶惑,觉得她是陌生的、力大无穷的。他在短暂的接触与尝试中折服了,半推半就地俯首称臣。
村姑遇到摇扇子的少爷,有危险了
南方周末:一个企业是为害一方还是为善一方,账如何算?在小说中,淳于宝册听到仰慕的女学者收集的关于自己企业的“数据”,落荒而逃,他害怕什么?
张炜:在一个时期或一个族群里,掠夺可以堂而皇之,而且人们常常不以为怪,还额手称庆。深深的不安袭来,一定很晚了。他们感到了痛苦,发现自己正是一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伟大作品的名字,现在让我们再次记住吧。一个积累起巨大财富的所谓成功者是经不起推敲的,如果他遇到一个真正有能力也有实力的推敲者,如聪明,还是躲开为好。推敲需要坚忍不拔的耐力,这种人十分缺乏。人生是有目标的,为了一时的愤怒耽搁远大目标,会被视为傻子。可是有一些人甘当傻子,麻烦也就来了。主人公认为自己时下就是遇到了这样一两个“傻子”,所以有可能退却。他这样做很对。
南方周末:资本的推进和城市化使生活千篇一律,乡村或渔村的生存样貌怎样才算好?现代化、城市化应该怎样尊重生活样貌的传统,并给予其活力?
张炜:有人以为取消乡村建筑,以高楼替代一幢幢小房子是一种体面的生活,其实不一定。谁来取代和取消,谁来做这个决定,才是一个大问题。农民离不开土地,却一定要把他们送到空中楼阁,这在西方也不经常发生。让种地的居所离地更近一些,这样才方便,本来就不是什么难懂的道理。只为获取土地,然后再以一个美好的名义,把他们一家老少连同各种复杂的农具和鸡狗鹅鸭猫一起送到立体的水泥丛林,一些砖石格子里,玩笑开得有点大。在北方,由于历史的、经济的原因,农民长期居住在军营式的连排小屋中,当然是困窘的;但这仍然不能构成送他们到空中楼阁中的理由。我们应该有更好的方法,比如建设美丽的乡村。
没有个性的生活是不值得留恋的。一个人、一个城市或村庄,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有时候,服从或不服从,并不是哪种方式更对或更好,而仅仅要问:这是对方喜欢的吗?这才是一个至大的问题,是问题核心。有人可能说,在物质相当贫乏的时期讲这些是不是太奢侈了?有可能。不过讲基本权利和自尊什么时候都不晚,都不受责备。再说我们都看到了,书中那个小渔村并不贫乏,不过是被时代的强势所胁迫。它像个美丽淳朴的村姑遇到了摇扇子的少爷,有危险了。
南方周末:小说很大篇幅写拉网号子,今天的情形如何?
张炜:第一次听到拉网号子真是震撼。那是海边的齐声大吼,不是表演,不是发生在舞台上的。号子各种各样,不是想象的那样单调,与生产实用密切相关,却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号子在劳动现场很实用,有时候真的可用来欣赏。研究海边的号子,今天可以是一门学问了。如今不需要拉网号子,因为海上捕鱼都用机器。人力向前的时代需要用它来协调行动,以集中迸发大力量。现在沿海一带只有最老的渔民才会几句号子,从头听下来,才发觉它这样深奥。民俗总是蕴藏了大学问,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