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在修筑自己的工事”
2018-05-03朱又可
它们本来生而有之,后来却遗失了。他知道遗失的东西比金子还珍贵,所以拥有金子之后,差不多急到了疯癫的地步,得了无可疗救的“荒凉病”。
南方周末记者 朱又可
从1980年代的《古船》到2010年出版的《你在高原》,再到2018年的新作《艾约堡秘史》,作家张炜把炫贫和炫富这两个极端对立的时代压成一张薄片,写出了其中的人性变形记。他的写作,贯穿了新时期文学40年。
用22年完成450万字的长篇小说《你在高原》后,张炜并未停歇。《艾约堡秘史》之前是《独药师》,呈现了关于革命与养生的独特命题,让人想起《你在高原》第一部《家族》里医生与革命者两个家族的恩怨故事。
30万字的《艾约堡秘史》讲述了雄视一方的狸金集团兼并一个小渔村时受到的抵抗,复调则追踪了一个文学青年变成顶级富豪的发家史与心灵史。在胶东半岛,“递哎哟”形容人挨打时哀告求饶的屈辱举止。小说以相近的“艾约堡”为名,就蕴含铭记屈辱、卧薪尝胆的含义。
在书中,张炜塑造了淳于宝册这个奇特的人物:一个童年失去双亲,饱受凌辱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在成功中不知不觉地变为“侮辱者与损害者”,惊觉自己成为“体面的恶棍”。最后,他因良知清算财富,冲动地意欲退出雄心勃勃的商业计划,与情人开书店度过余生,挽回迟到的人性尊严。他的忏悔,是这个时代所陌生和稀缺的。
在南方周末的书面专访中,张炜谈起了自己的这部新作。当选中国作协副主席后,他仍长住在山东龙口市清静的海边。
文学写不出人物可能全部失败
南方周末:为什么写《艾约堡秘史》?它像《你在高原》的延续,是不是觉得意犹未尽而写这部书?
张炜:这部长篇是1988年起意要写的,最终因准备不足拖延下来。要写一部有内容有纵深感的书,总要费尽心思,可能无法依赖一时的机灵和感悟。只能放在心海里浸泡一些日子,也许会改变主意,或让它丰富起来。那部写了22年的书(注:指《你在高原》)耗去时间太多,是一场很复杂的劳动。写作者生活在21世纪,没有处于托尔斯泰的时代,也远离了普鲁斯特的时代,从创作到接受都完全不同了。经过现代主义的洗礼,接着又是网络、消费和物质主义时代。一路追赶下去是没有尽头的,一个人可依靠的不过是谨慎和质朴的劳动,使用全部心灵的积累。让步伐和缓下来,努力工作下去。这是最终450万言的长篇的创作,是那时的情形。
这部新书的故事和人物,如果放在《你在高原》的褶缝中也不会唐突,那部长篇可以包含的东西太多,几乎什么故事都有。其实完全不是这样。要做一次更深入的追究和更细致的展现,非要专门写一部新书不可。现在是更加仓促的,很大程度上已经废弃了精细阅读的时期,写作甚至成为守护语言艺术的“恒念”。人们会忽略文字中隐藏的许多秘密,并且对更深刻更内在的语言艺术蕴含的蓬勃生命感到陌生。这种情势下,用一部独立的新书再次做出自己的艺术强调,十分必要。
南方周末:你的写作贯穿于新时期文学的40年,从《古船》到《艾约堡秘史》似乎是一个循环,从“土改”对有产者的剥夺,到整个社会崇拜财富时,剖析一个超级富豪的发家史和心灵史。这些年,你写作的不变和改变分别是什么?
张炜: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特殊经历造成了多思的性格,而是所有文学书写都离不开这种性格。每一代人都看重自己的时代,认为只有自己的经历独一无二。事实上每个时代都是不可取代的,尽管的确有大小之分。有人认为写作中的“呈现”才是第一要务,其他可有可无,这样的文学观可能太简单了。那些言称完全客观的呈现者,还需要足够的诚实。
有人对很久以前的社会历史给予浪漫主义解读,这可能是幼稚或一厢情愿的。对人类庸俗而急遽的贪婪,怎么估计都不会过分,就像我们对历史上弱者蒙受的苦难怎么估计都不过分一样。无论如何,语言艺术的经营者须以独特的冷静和耐心,沉浸在自己的情境中,与创造的这个世界中各色人等好好相处,绝不能有过客心态。不变的是对生活和艺术的基本判断,变化的是更加用心的细致表达。
南方周末:淳于宝册是个非常奇特的角色,这个超级富豪既骄横又脆弱,是大企业家,但又反省和忏悔自己是“体面的恶棍”。当代文学已经忽视典型人物塑造,你为什么塑造这样一个人物?
张炜:让小说写出一个令人难忘的人物,同样是现在的梦想,而不敢将这种技能视为过时的,19世纪才有的文学迷思。小说如被视为情节的、思想的,还不如被视为人物的。人物可以囊括许多,没有什么比人物更斑驳更有魅力的,所以写出一个人物更稳妥。我们每每发现,语言艺术中缺少了具有主宰意味的人物,最终还是无济于事。就艺术表达而言,写出人物当然不是唯一任务,写不出人物却可能全部失败。这部新书中,主人公的“富豪”身份好像被过多关注了,其实这并非问题本质。这个人不过是碰巧暴富,本来还可以做许多有声有色的事情。为了人生的防御或其他,他不得不放弃一些更重要的机会,耽搁在致富这条拥挤而平庸的道路上。他是一个睿智的人物,当然清楚这一点。他最感兴趣、最着迷的不是财富,虽然十分享受财富。人要过物质这一关,从来都很难。
“财富不可能 长期与正义结盟”
南方周末:你营造神秘的艾约堡,是想象,还是现实中有这样一座堡垒?有人认为这是你有意选择的一种前现代意味,你同意吗?
张炜:人生不过是一场营造,做有形无形的堆砌。营造的规模不同,就有了人生价值的不同。现实中当然很难有和艾约堡一模一样的巨大堡垒,但性质类似的总有许多。那些古怪的、体量很大的人物总是与其居所的形制一致,从色彩到其他都与常人有异。看人要看窝,其中肯定藏下了奥秘。书中这个人物一辈子都在构筑自己与外部世界的关系,需要寻觅一处抵御和隐匿之所,最好能抵挡凝固汽油弹之类的打击才好。这是他的心理投射,然后才有物质实体。随着世界越来越不安全,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在修筑自己的工事。不过他最大的工事不是修在地上,而是修在内心。这个过程更难也更麻烦,所以日日夜夜都干,总也没有完工。全书写的就是这个工程。
南方周末:追逐财富也关涉社会正义,淳于宝册即便意识到正义问题,选择仍然是艰难的。
张炜:不同梦想会导致不同的命运,这也指一个族群的命运。这样说有些沉重,却是不可回避的。人可以有更高的关怀,大概不全是虚伪的高调。但是如果像很早以前那样,那么多人都心心念念一些遥远的精神目标,那样纯洁,也是令人生疑的。时风一转,同一个族群又变到另一个极端,这种极致化的改变也是可怕的。任何时候都会有极大一批人对财富用心,将此作为一生志业。当然另一部分人从来不会将这当成事业。今天不必羞谈财富,不必刻意贬损财富的意义。但财富不可能长期与正义结盟,这是财富的实质。即便如此,社会总是难以接受物质匮乏,所以警醒的人一定常常感到不安,在良知和财富之间徘徊,陷入痛苦。
南方周末:艾约堡主人是出了很多书的作家,可是在真正的知识者面前有一种不自信,乃至张皇,不像在他的王国里那么洒脱。这种经验来自生活,还是想象?
张炜:主人公拥有一个王国,可绝非应有尽有。世界上没有这样得意的王子,生活总会留给每人一份遗憾,这也不错。有著书梦的人偏偏拥有丰足的物质,这是他的尴尬。精神和物质的确立,在一个人身上一定是不平衡的,无论这个人具有怎样显赫的地位。一个有巨大野心或怀有特殊心志的人,大致还是在精神方面沮丧。最后还哀叹物质的人,是不太值得放在这本书中讨论的。这是一部专心于精神叙事的书,虽然好像一直在写丰盈的“物质”。
南方周末:这个从小受欺压的苦孩子出身的企业家,一直以给他温暖和尊严的李音老师为人生路灯,为什么走向反面,成了欺压者?他又良心发现。一个人在时代的跨越中,为什么会不知不觉发生这种180度的大变化?
张炜:主人公不完全是企业家的样本,而只是一个天资很好,经历十分丰富的特异“人物”。暴富不过是一种偶然,他不凡的生命质地是由先天和后天诸多因素自然而然地汇成。书中最感兴趣的不是他的物质,而是自尊和正义,还有对爱的渴望。这样一个不缺女人也不缺财富的人,却极为缺乏心底念念之物:它们本来生而有之,后来却遗失了。他知道遗失的东西比金子还珍贵,所以拥有金子之后,差不多急到了疯癫的地步,得了无可疗救的“荒凉病”。全书都在写他这些艰难时刻,他的挣扎。
人类历史上爱情最为稀缺的一个时期
南方周末:小说写了淳于宝册和三个女人的关系,爱情在今天为什么是一个难以处理的主题?
张炜:书中择要写出了他的异性朋友,真实情况可能稍稍复杂一点,在文字缝隙中透露过。他在情感上比较专一,基本上没有滥情,总算避开了时代顽疾。他这类人固执,能恪守,在生活中讨厌轻浮的言行。他认为“色鬼”在人类历史上创造不出真正的价值,正因为深谙于此,所以才羡慕“情种”,要远离色情。
这个时代“爱情”太多或太少,终成为人类历史上爱情最为稀缺的一个时期。许多人不再相信爱情,像主人公这么聪明的人疑心更重,轻易不会相信这种稀缺之物。然而他知道,这种元素对人简直是性命之需,所以就全力以赴地辨析和寻找。今天,貌似爱情的东西像灰尘一样多,只在深埋的下层才有几颗金粒。主人公于是用力地开掘,不服输,像一个现代社会里硕果仅存的古典主义者,一辈子注定是个苦命人。
▶下转第19版
◀上接第17版
南方周末:艾约堡主人崇拜那些不依仗权势和财富而赢得异性芳心的人,也钻研这样的问题。这种现象你是否理解?
张炜:这个人敏锐过人,情感方面更是如此。他是一个有大能力的人,欲望强烈,非常自尊,易受伤害。他心头充满屈辱的记忆。堡垒的名字其实只等于写了两个大字:昨天。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在当年一些人眼里,他这样的人连依偎一头母牛都不配。他深知获得芳心没有什么规律,而获得财富是有的,不同是前者太过复杂,永远没有现成药方可用。芳心不一定喜欢外表的英俊和心灵的卓越,异性之间是一种千奇百怪的关系,理性开始介入,就会发现一切都太晚了。有些微妙的元素或因子在两性之间往来渗透,打乱一切情感逻辑和现实逻辑,越纯粹的爱情就越是如此。主人公观察到了这一点,实践却无能为力。
南方周末:艾约堡主人的妻子“老政委”也是有意思的角色,这个喜欢使枪弄棒的女强人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的财富江山都靠她的关系步步拓展。“老政委”也因做好事帮助了被斗的“当权派”官员,而在后来的时代受益。在她身上,善恶交织难分,你能讲讲这个去了西方的不在场的人物吗?
张炜:“老政委”是一个罕见的“异数”,这样的女人的确更多出现在战争年代。她经历过武斗,竟然迟迟没有走出“战时状态”,这成为她的人生优势,深深地吸引了主人公。这是一个很古怪的女人,又因古怪而变得可爱,当然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罪犯。
这个不在场的人物,起码在主人公那儿魅力四射,浑身闪耀着陌生而瑰丽的色彩,洋溢出无可比拟的强大生命力。这个女人有战争年代的兵痞之勇,又有女性的别种妩媚。她不是用绵软柔弱去俘获一个极端成熟的男人,而是用近似于粗蛮和热烈,再加上刚毅果决与超人的见识,直率单纯、势在必得的掠取,这一切合在一起,征服了对方。主人公已历尽沧桑,但是在她面前却一再感到惶惑,觉得她是陌生的、力大无穷的。他在短暂的接触与尝试中折服了,半推半就地俯首称臣。
村姑遇到摇扇子的少爷,有危险了
南方周末:一个企业是为害一方还是为善一方,账如何算?在小说中,淳于宝册听到仰慕的女学者收集的关于自己企业的“数据”,落荒而逃,他害怕什么?
张炜:在一个时期或一个族群里,掠夺可以堂而皇之,而且人们常常不以为怪,还额手称庆。深深的不安袭来,一定很晚了。他们感到了痛苦,发现自己正是一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伟大作品的名字,现在让我们再次记住吧。一个积累起巨大财富的所谓成功者是经不起推敲的,如果他遇到一个真正有能力也有实力的推敲者,如聪明,还是躲开为好。推敲需要坚忍不拔的耐力,这种人十分缺乏。人生是有目标的,为了一时的愤怒耽搁远大目标,会被视为傻子。可是有一些人甘当傻子,麻烦也就来了。主人公认为自己时下就是遇到了这样一两个“傻子”,所以有可能退却。他这样做很对。
南方周末:资本的推进和城市化使生活千篇一律,乡村或渔村的生存样貌怎样才算好?现代化、城市化应该怎样尊重生活样貌的传统,并给予其活力?
张炜:有人以为取消乡村建筑,以高楼替代一幢幢小房子是一种体面的生活,其实不一定。谁来取代和取消,谁来做这个决定,才是一个大问题。农民离不开土地,却一定要把他们送到空中楼阁,这在西方也不经常发生。让种地的居所离地更近一些,这样才方便,本来就不是什么难懂的道理。只为获取土地,然后再以一个美好的名义,把他们一家老少连同各种复杂的农具和鸡狗鹅鸭猫一起送到立体的水泥丛林,一些砖石格子里,玩笑开得有点大。在北方,由于历史的、经济的原因,农民长期居住在军营式的连排小屋中,当然是困窘的;但这仍然不能构成送他们到空中楼阁中的理由。我们应该有更好的方法,比如建设美丽的乡村。
没有个性的生活是不值得留恋的。一个人、一个城市或村庄,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有时候,服从或不服从,并不是哪种方式更对或更好,而仅仅要问:这是对方喜欢的吗?这才是一个至大的问题,是问题核心。有人可能说,在物质相当贫乏的时期讲这些是不是太奢侈了?有可能。不过讲基本权利和自尊什么时候都不晚,都不受责备。再说我们都看到了,书中那个小渔村并不贫乏,不过是被时代的强势所胁迫。它像个美丽淳朴的村姑遇到了摇扇子的少爷,有危险了。
南方周末:小说很大篇幅写拉网号子,今天的情形如何?
张炜:第一次听到拉网号子真是震撼。那是海边的齐声大吼,不是表演,不是发生在舞台上的。号子各种各样,不是想象的那样单调,与生产实用密切相关,却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号子在劳动现场很实用,有时候真的可用来欣赏。研究海边的号子,今天可以是一门学问了。如今不需要拉网号子,因为海上捕鱼都用机器。人力向前的时代需要用它来协调行动,以集中迸发大力量。现在沿海一带只有最老的渔民才会几句号子,从头听下来,才发觉它这样深奥。民俗总是蕴藏了大学问,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