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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信不至

2018-04-28白鸟尽

花火B 2018年3期
关键词:阿姨

白鸟尽

作者有话说:阴差阳错,女主心中最重要的两个少年最后却成为了她人生中的过客。但人生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啊,泪水总会蒸发,伤口终会结痂,而明天从不会迟到。正如一首歌唱的:在心里的缺口,让时间去填满。

他呀,是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

[1]孟夏

那年深深五岁,被蜜蜂蛰肿了脑袋,缩在卡车底盘下不肯出来,康南趴在地上掏了半天,才把她捞进怀里。

彼时康南十四岁,很英俊的样貌,却是天生不会说话。四周都是蜜蜂飞舞的嗡嗡声,小女孩怕得要命,只知道哭嚎着往他胸口钻,根本不看他打的任何手语。

康南没有办法,只得无奈地抱着深深站起来,抬腿跨过一旁的蜂箱群往外走去。

落日熔金,鸟掠长空,风里带着木叶的清香。

沿着一条羊肠山路前行,穿过了树林和溪涧,眼前豁然开朗,彤云下,大片大片的紫云英盛开着,从脚下一直绵延到望不见的尽头。

深深不哭了,抱着康南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花海。

康南把她放到地上,然后自己也蹲下来,举起右手,五指撮合朝上缓缓张开,做了个“花”的手语。

深深自然是不懂的,只是觉得对方细长的手指舞动起来真好看,便笨手笨脚地跟着模仿。

康南笑了,摘下一朵紫云英别到女孩耳畔,看她细绒绒的发丝随风来来去去。

花落了,草盛了,万物兜兜转转,恍惚便是六年。

“大家好!欢迎收听今天明珠电台的《音乐之声》,我是主持人妙妙。最近天气炎热……嘶……注意防暑……现在我们听到的这首歌是……噗嘶嘶……”

2000年的夏季,一如既往的炎热。这一年叶利钦宣布辞去俄罗斯总统职务,中国获得2008奥运会申办资格,第十一届欧洲国家杯揭幕……然而当下,深深只想把自己的收音机修好。

简易木板房就搭在洋槐林附近,闷热狭小的空间堆满了杂物,深深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穿一身背心短裤,脑后那根枯黄的麻花辫一直垂到腰际。

她伸长了细胳膊“砰砰砰”地拍打收音机的顶部,音乐戛然而止,几秒后居然恢复正常。

“年轻求得圆满,随着岁月走散,忍不住回头看……”浑厚的女声低低吟唱,旋律悠扬,深深趴在床上看故事书,脑袋随着乐声一下一下摇晃。

遮光门帘被突然掀开,二十岁的康南已经很高了,肤色微深,头发短得扎人,然而眉目是浓秀的,就显得整个人干净利落。

他的眉头轻皱着,摸了摸老旧的收音机,朝深深做了个“错误”的手势,示意以后不要这么拍它。

深深扑过去挂到他手臂上,手指灵活翻飞,向他讨要承诺了好久的新款便携式磁带机。

康南一脸歉意地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放进她手里。深深失望极了,一个鲤鱼打挺,气鼓鼓地滚到角落里不动了。

何丽娟在外面叫深深的名字,喊她出去帮忙一起摇蜜。何丽娟是康南的母亲,也是深深的养母,丈夫在数年前逝世,只留下一辆皮卡和七十六个蜂箱。

她是典型的农村妇女,黑红的脸庞,身体粗壮,操一口地道的南方方言。

虽然何丽娟收养了深深,但对于照顾深深这件事,反而是康南做的更多。她身为一个母亲,却几乎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了养蜂上。

洋槐蜜是清亮的水白色,在木桶底部聚成芬芳的一洼,深深擦了一指送入口里,甜得眯起了眼。

[2]刺槐

附近的镇子离洋槐林并不很远,每次去镇上卖蜂蜜,康南就会给深深一些零花钱,让她自己去买吃的。

小镇不过豌豆大,仅有的那家小超市是一群熊孩子的盘踞地。

这群小男孩以捉弄女孩子为乐。为首的叫徐启鑫,和深深一样大,却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逮着机会就揪着她的头发不松手。

好在开超市的宋阿姨心善,常解救深深于水深火热之中,帮她重新编好辫子,喂她吃橙子软糖和巧克力饼干。

等到天黑,康南就去小超市把深深领回去。

临走时,宋阿姨突然叫住康南,把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他。那天夜里,深深和往常一样早早睡了,没发现康南和养母对坐了一整晚。

槐花在七月便已开始枯萎,然而这次三人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离开,赶往下个蜜源地。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深深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磁带机,外表是程亮的银灰色,顶部有个小把手,可以听广播、放磁带还能录音。

深深只有一盘磁带,是去年从街上捡来的,塑料壳上印着“五月天”三个字。这个摇滚乐团在当时还未红透华语乐坛半边天,唱的都是粤语歌,深深听不懂,却还是很喜欢。

康南在炸槐花,花朵挂上面糊过了油锅就变成松软的金黄色。满满一盆槐花,一直端到镇上的小超市里。深深偷吃了一路,何丽娟也没骂她。

午饭是在宋阿姨家里吃的,她家离小超市不远,里面有一个她为深深准备的漂亮房间。

宋阿姨年过三十,但始终没能有个孩子,深深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便起了领养她的心思。

十一岁的女孩子,到现在还没上过学,整天跟着养蜂人餐风露宿,天南地北的四处奔走,留在这里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不管怎么哭闹,深深还是被留了下来。天空阴沉沉的,开始下大雨,她一个人蹲在门口掉眼泪。徐启鑫撑着把儿童伞路过,正要和往常一样揪她,突然发现深深满脸泪水。

要知道以前不管怎么欺负,深深都是不哭的,只会十分野蛮地和他对掐。徐启鑫十分稀奇地凑过去盯着她看,却被猛地推了一把,搶走了伞。

雷声暴雨倾泻,深深失踪的消息直到两个小时后才传到洋槐林。康南顶着风雨,只找了半个小时,就发现了她。

是在离木屋不远的一个岩洞,明黄色的小伞在洞口摇摇晃晃,康南把伞一扯,就看到后面瑟瑟发抖的深深。

那是康南第一次打深深,巴掌重重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但是雨水混着康南头上的血水滴在她脸上,她早就吓傻了。

被康南抱起来的时候,深深哆哆嗦嗦的搂住他的脖子,就像小时候一样,她不停抽泣:“磁带机我还给你,我会乖乖的,每天都努力干活,可不可以……不要把我送给别人?”

康南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3]日出

康南额头上的伤口,一共缝了三针。他在寻找深深的路上,因地滑跌倒而撞上了一旁的尖锐石块。

两天后,栽满蜂箱的大皮卡从村口驶过,一并带走的还有深深过去的无忧岁月。

小学的课程,深深在康南平时的教导下学得差不多了,所以她一入学便是五年级。和徐启鑫一个班。

开学第一个星期,深深就因为和徐启鑫打架而被老师叫家长。

徐启鑫的爷爷就住在宋阿姨家隔壁,深知自己孙子那骄横跋扈的个性,当下就把他抽了

一顿。

宋阿姨没有斥责深深,只和以前一样帮她擦红药水,细细叮嘱:“女孩子不能打架,以后徐启鑫欺负你,你就告诉老师,让老师打他的手板。”

后来徐启鑫被老师的尺子打怕了,不敢再扯深深辫子,就联合朋友嘲笑她的口音。

深深的普通话很不好,“之吃诗”总是分不清楚,被一帮男孩子围在中间,怎么也逃

不掉,急得红了眼。

班里的同学经过四年相处早已熟稔,而深深是个异类,没有朋友、学习跟不上,还被人排挤。每到深夜她就开始想康南,想着想着,就更恨他一点了。

十一岁,已经不小了,其实道理都明白,可是这一切都是他们硬塞给她的,她并不想要。

所有人都不懂,在深深眼里,再柔软的床都比不上那个在风雨中岌岌可危的小屋子带给她的温暖。

世上風水总是轮流转的,徐启鑫得了扁桃体炎,喝口水都困难,更别提说话。

徐启鑫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且“身残志坚”,到处和人比比划划,可别人怎么看得懂,于是十分的落寞。

吃饭的时候,徐启鑫比划了半天,打菜阿姨也没看出他在形容什么东西。

“粉蒸肉。”深深在后面突然开口,她再不帮忙,估计自己就要等到天荒地老了。

徐启鑫的手语虽然蹩脚,但深深从小就习惯了,比他人要敏感许多,很容易就能猜出来。

男生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一连又点了好几个菜。他是真得寂寞了太久,正好脸皮也厚,好不容易抓住个能交流的,便开始跟着深深跑,每天都等她一起吃饭。

深深喜欢开阔的地方,午休时间都不会呆在拥挤的教室,而是会去操场旁的榕树上坐坐。

对,就是榕树,两层楼高,枝繁叶茂。徐启鑫仰着头都快看傻了,在下面疯狂打手势,让她教他爬树。

十五分钟后,徐启鑫撑着膝盖喘气,做手势道:怎么可能爬得上去,你怎么学会的?

深深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野猪吧。”

徐启鑫不解的瞪大眼睛。

那是1997年的深秋,深深记得很清楚,因为板栗成熟了。

野生的小板栗,和橡木果一般大小,却比市面上的板栗香甜数倍。不忙的时候,深深就会拉着康南去林子深处捡果实。

深深把当时遇上凶恶野兽,并在千钧一发之际如何学会爬树的过程完整叙述了一遍。说到后来她有些口干舌燥,但并不觉得累。和康南在一起的时候,她能从早到晚片刻不停嘴。

深深喝了一口水,叹出长长的一口气:“野猪走后,我还是不敢下去,康南就陪我在树上呆了一夜。”两个人的外套都在她身上,康南楼着她就像搂着一只大粽子。

徐启鑫看到深深扭过头来,第一次朝他弯起黑亮的眼睛:“你一定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日出。”

[4]不归

徐启鑫的嗓子在一个星期后好转,他没再继续跟着深深,重新和自己的朋友混到了一块。男孩子们开始和以前一样把深深堵在楼道口,不让她进教室。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是刚从外面买零食回来的徐启鑫,他冲过来挡在深深面前,一把将自己的昔日好友推开:“说了多少次,以后别欺负她!”

他是孩子王,男孩子们不敢顶嘴,挠了挠头辩解:“我们就和她说说话而已。”

徐启鑫的眉毛竖起来:“说话也不行!”

自那之后,深深再没受到小霸王的欺压,日子好过了点,也逐渐和同学有了接触。

随着时间推移,一个人的棱角再分明,也会被现实打磨圆润。一年过去,深深文静了许多,学习优异,也很少再有人嘲笑她的口音。

又是槐花盛开的季节,油漆剥落的旧皮卡轧过一路沙尘停在小超市门口。那时,深深正趴在凳子上写作业,一看到从副驾驶跳下来的那个人,便把手里的笔一扔,撒腿往外跑。

康南捉住了深深,她就咬他,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却又柔软,有着排骨一样的质感。

要知道小孩子其实比大人记仇多了,那么多的夜晚,一点一点积攒起来,足够深深闹一辈子的脾气了。

康南把买的礼物递给深深,深深没接,他就把东西放在桌上,重新坐上卡车。

养蜂人一落地是很忙的,宋阿姨便在家打包好饭菜,带着深深去洋槐林和对方一起吃饭。

破旧的小木屋,一如既往不给力的收音机,泛黄的蚊帐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深深记得自己以前喜欢把它披在身上转圈,假装自己是花仙子。

康南拿出一个水钻发圈,想和过去一样帮深深扎头发,但是深深躲了过去。看着他失落的表情,深深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有种莫名的快感。

后悔吗?会后悔吧,当初把她送走。

洋槐花期只有一个月,康南也很忙,没来得及把深深哄好,便再次离开。深深在房间里打开磁带机,头上的发圈亮晶晶。如今的她已经拥有很多磁带,朴树、何耀珊、梁静茹……有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的,也有徐启鑫送的。

还是放了五月天的第一张专辑。深深趴在床上,突然就泪流满面。

镇上的初中教学质量不好,宋阿姨狠狠心花了一笔择校费,把深深送进市里的中学。

学校离家很远,深深开始住校,还是和徐启鑫一个班。

徐启鑫父母工作忙,他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如今长大了,在外地工作的徐妈妈便申请调回本市陪孩子,他自然也不会再去小镇上学。

城市繁华,满目的高楼大厦让人眼花缭乱,这是深深不曾闯入过的世界。

军训过后的迎新晚会,深深被老师选中上台朗读诗歌,台下坐满了朝气蓬勃的少年。夜风拂面,背景音乐轻柔,穿着蓝白色齐膝校服裙的女孩子对着话筒张开嘴唇。

我独自冒着冷

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

为听鸟语 为盼朝阳

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

但春信不至 春信不至

……

槐花开了又败。这年夏天,康南失约了,没有出现在这个北方小镇。

宋阿姨给康南打电话,过了许久才接通,说已经把蜂箱和卡车卖了,今后会回家乡定居。守在一旁许久的深深听到了,冲着话筒大声吼了一句“骗子”,头也不回的跑上了楼。

[5]秋分

女孩一旦上了初中,有了基本的审美,就会开始在意自己的外表来。班里的女孩们时常凑在一起学着时尚杂志里的模特打扮自己,或是谈论身边帅气的男生。徐启鑫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女生的窃窃私语里。

当初那个肤白微胖的圆润男孩,仿佛变了异一般,高而消瘦的身材,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骑自行车的时候,白衬衣会高高扬起。

深深就坐在他的车后座,一手捂着裙子一手敲他的脑袋,嚷着让他骑慢点。

是在第二学期开学不久,深深在校门口遇见了康南。那时距离上一次见他,已时隔一年半。

康南模样没变,只是瘦了许多,他穿着一件过时的灯芯绒外套,与四周格格不入。深深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还是徐启鑫停下单车把她从身后拖了出来。

康南笑得温和而拘谨,抬手和她比划,深深面无表情地看着,几秒后,兔子一样窜上了停在身侧的公车。

正值放学时间,公交车上挤满了同校生,深深不能哽咽,不停地抬头望天窗,于是眼泪就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徐启鑫在第二天拉深深去学校附近的蛋糕店吃甜点,深深进去才发发现,康南居然在里面工作,他系着一身雪白的围裙,正拖着盘子走来走去。

看到深深后,康南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拿着单子转身离开了。

深深面无表情,坐下来一口气吃了两个慕斯、三个杏仁蛋糕和绿茶布丁,惊得徐启鑫的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在他准备掏出钱包付账时,深深拉住他的手,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出了蛋糕店。

自那之后,深深每天都去蛋糕店吃“霸王餐”,以把康南吃穷为目标。

康南得空的时候,会坐在深深对面看她吃东西,笑呵呵地擦掉她鼻子上的奶油。他打手语,先是指了指深深,然后将掌心立于眼前,五指分开旋转一圈,并为一个大拇指,意思是她很漂亮。

深深一直都拉长着脸:不关你的事。

老板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就站在柜台后偷笑,她说:“深深,你真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妹妹。”

这让深深很不喜欢她。

后来深深到底还是憋不住问了,为什么要把蜜蜂都卖掉。康南沉默了一会,露出洁白的牙齿,他说:我来看你啊。

深深漫不经心地点头,话语转过脑袋的那一刻,却笑得像只成功偷到坚果的松鼠。

深深不再强迫自己塞下那些甜腻的食物,转而不停地往康南的出租屋跑。很小的屋子,三分之二的空间被床占领,人就只能席地而坐。

天气已经变得很冷,深深和康南,还有徐启鑫三个人围着电磁炉吃火锅。她和徐启鑫是闹惯了的,为了抢鱼丸吵得不可开交,康南手稳,小小的丸子转眼间就全部被他挑进了女孩子碗里。

康南出生于冬季,从未好好过过生日,深深自從到了宋阿姨家后,宋阿姨每年都会给她买蛋糕庆祝。

元月十六日,深深抱着一个蛋糕在出租房楼下等啊等,一直等到霜雪落了满头。接着她看到两个人影亲密的手挽着手,踏过一地明晃晃的路灯,朝这里走来。

在康南和老板娘发现深深之前,她便已经离开,离开之前,她将蛋糕送给了一只流浪狗。

[6]杪冬

深深的理想一度是变有钱,那样康南和养母就不用到处漂泊、四海为家,她也不会那么轻易的被送走。有了钱,似乎就能把所有人都留在身边。

直到长大后她才明白,人生哪有这样简单,不然佛教经典里也不会有“八苦”之说。

宋阿姨怀孕了,视肚子里的小生命如同天赐,她关了超市在家安心养胎,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全身心的照顾深深。

深深已经好几天没去找康南了,徐启鑫倒是经常去康南那,以他口中挖掘深深幼时的囧事为乐。

徐启鑫给深深打电话,说康南为她做了一大桌美味。深深捏着电话沉默了一会,推脱作业太多,没空出来。

第二天深深才知道,康南要回家准备过年,买了次日的火车票,发车时间是凌晨两点。

正月初一,鹅毛般的大雪从天空倾泻而下,深深和徐启鑫到外面一起放鞭炮,回家的途中,她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徐启鑫说康南没提起过,转而问深深以后想去哪个高中。

“随便吧,反正我都能上。”深深边走边咬糖葫芦,一不留神,就崴了脚。

深深其实很瘦,但毕竟有一米六了,还是把徐启鑫压弯了腰。徐启鑫应景的哼着《猪八戒娶媳妇》,深深气得拧他的耳朵,疼得他哎呦乱叫。

康南的死讯在一个月后传来。

宋阿姨挺着个大肚子不能远行,深深在她的叮嘱下踏上那辆去往南方城市的列车。

二十四个小时的车程,这是她第一次走康南曾走过的路,同行的还有那个叫做米莱的蛋糕店老板娘。

“其实那天我看见你了。”米莱卸了红妆,微卷的长发束在脑后,看上去稚嫩如刚出校门的女大学生。

深深沉默不语,米莱疲惫的笑,再次做出结论:“被宠坏的小妹妹。”她漫不经心的拖长了声音,“你知道慢性肾衰竭吗?”

为了维持生命,病人每隔两天就要做一次透析——把身体里的血液抽出来,经机器循环过滤一周,再重新输回体内。

米莱和康南初次见面是在医院,两人隔着一台透析仪相对而坐。他和她说起他心爱的小妹妹,大眼睛,尖下巴,爱笑,贪吃,一生气就咬人。

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康南做完透析后身体特别难受,米莱便搀着他一同前行。当时的她并不知道那天是康南的生日。

康南在回乡的路上受了风寒,不过是冬日里的一场普通感冒,却如同第一张倾倒的骨诺牌,引出一系列摧枯拉朽的并发症。病来如山倒。

米莱转头望向窗外飞掠而过的群山,就像望着自己不知何时就会终止的将来。

何丽娟仿佛老了好几岁,深深和她道别,养母倚着门框,摇了摇头:“别回来了。”

其实很容易就能从那些来奔丧的亲戚看向深深的怪异目光和他们口中的只字片语,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五岁之前,深深并不是孤儿,而这一段记忆,被当时的她故意遗忘。她的父母皆是普通村民,大雨天上山查看农作物不慎遇上泥石流。当时康南的父亲就驻扎在附近,正好目睹这一切,连忙上前去施救,却不料丧生于第二次倾落的沙石之下。

一切缘起,说到底,都是因为一场灾难。

[7]春信

深深在回去的路上开始发烧,米莱让她躺在自己腿上,喂她喝热水。

“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但春信不至,春信不至……”米莱也会背这首诗,她一边抚摸着深深的额头,一边轻吟。

火车穿过一段漫长的隧道,深深在黑暗中想起幼时的紫云英花海,风把那片浓艳的紫色吹过来,又吹过去,耳畔的发丝就跟着一起摇摇晃晃。

深深从小就聪明,稍微动点脑筋就能取得好成绩,平日上课便十分懒散,这次回来后却突然变得非常刻苦。学习之余,她还到处参加活动锻炼能力,把自己忙得脚不沾地。

康南以前一直希望深深能成为一个好人,不管在哪方面。可是深深老是不听,脾气坏又自私,不爱跟着他写字,也不肯背书,还懒,天气一冷就赖床。

这年深深十八岁,容貌秀丽,待人温和,模考常年霸占榜单第一,身上全然没有了数年前那个野蛮女生的影子。对了,她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四岁小妹妹。

宋阿姨给她的爱,并没有因为亲生女儿而减少。所以很多时候,把自己打入绝境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中午十二点,同学都出去吃饭了,教室里只剩下深深和徐启鑫两人。

深深借了老师的电脑做申请书,一边吃外卖一边和徐启鑫聊天,男生撑着长腿坐在窗台上,手里转着一个篮球:“深深,你非得去香港的大学吗?”

深深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徐启鑫憋了半天,终于开口:“我去不了那边。你就不能退一步吗?到时候我们还在同一个城市,就像现在这样,我每天都带你去吃好吃的。”

深深抬头看他,复而重新垂下头,低声道:“那个学校的建筑专业在亚洲数一数二。”

她听到徐启鑫叹了口气,兀自咬紧了嘴唇。

后来深深如愿收到了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書,并获得全额奖学金。飞往香港的那天,徐启鑫和宋家夫妇一起去机场送她,直到深深走进安检口,他还在外面疯狂摇手,和她说再见。

孤独、无奈、势单力薄、随波逐流……深深尝遍了所有孤身在外之人都会遭遇的苦楚,但生活总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对此她有丰富的经验。

第二年春节,徐启鑫带了女朋友回来。小巧玲珑的女孩,及肩短发烫成时下流行的玉米卷,大大咧咧地朝深深伸出右手:“你好哇,深深。”

这样一来,深深就成了众矢之的,被七大姑八大姨“围攻”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在徐启鑫和他“玉米卷”小女朋友的掩护下,抱着小妹妹遁逃到市中心的游乐场。

三个大人陪着一个小孩坐摩天轮,“玉米卷”去买票,她也是南方姑娘,“四”和“十”怎么也说不利落,和大嗓门售票员纠缠不清。

徐启鑫走过去一边帮忙,一边嘲笑她的口音,被女友打得不停求饶。

这一幕让深深觉得似曾相识,她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说不上后悔不后悔的,因为错过了就是错过,没有理由,也不分对错。她和他早已不是当年能骑着自行车在学校里到处乱晃的少年了。

2008年,对于深深来说,是很不平凡的一年。

这一年,深深通过筛选,成功当上了北京奥运会志愿者;这一年,米莱等到了匹配的肾源,手术十分成功;这一年,五月天在香港红馆开演唱会,荧光棒汇聚成一片喧嚣的蓝色光海,似乎全世界都在欢呼。

[8]圆缺

大学毕业后,深深进入国内一家知名建筑师事务所,工作繁忙薪水丰厚。待到稳定下来后,她常常抽空去南方看养母。

何丽娟对远道而来的深深并不热络,但也没冷脸相对,直到后来她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倒渐渐和深深亲热了许多。

等到何丽娟开始忘人忘事,深深就把她接到了自己工作的城市。

建筑设计师这个职业看似光鲜,然而工作压力大,没日没夜的熬夜画图,深深的身体很快就不堪重负。

这天深深突然犯了胃病,强忍着痛楚做完手头的工作后才去医院。在会诊室外排队时,她被疾驰而过的一辆急救病床撞到腹部,疼得直冒冷汗,忙转身走到最近的诊室找人帮忙。

然而深深拉着对方的手,还未开口,就突然吐了一口血出来。

经诊断,她是因饮食不规律而患上了急性胃溃疡,再加上腹部被硬物一撞,胃部毛细血管便瞬间破裂出血。虽然场面吓人,但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问题。

倒是被深深揪住的那个青年医生则一脸幽怨:“现在好了,大家都说我一个肛肠科的,把病人看到喷血。”

所以两人在一起后,肛肠科小医生严格监控深深的熬夜饮食情况,并且特意去消化内科学习了许多养胃技巧。

在和医生相识的第二个深秋,深深把他带回了家。

医生第一次去深深家就把何丽娟哄得一愣一愣的,养母因为患病的关系,越来越像个不听话的小孩,深深时常为了应付她的一些小脾气而忙得焦头烂额。

深深在厨房煮咖啡,何丽娟在肛肠科小医生的带领下给窗台上的植物浇水。

楼下音像店在放老歌,是蔡琴的《缺口》,十一岁的深深从破旧的收音机里听到这首歌的只字片语,在十六年后,她将它放在心口。

医生发现了放在柜子上的康南的照片,于是旁敲侧击地询问他的来历,深深笑着说:“他呀,是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

有那么一首歌是这样唱的:年轻求得圆满,随着岁月走散,忍不住回头看,剩下的只是片段……在心里的缺口,就让时间去填满。

编辑/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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