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战场
2018-04-28张立新
张立新
父亲特别像一位将军,运筹帷幄,戎马半生。父亲指挥着他的“兵士们”,运粮草,抢阵地,车马劳顿,转战南北。我每次去父亲的大本营,总是见他调兵遣将,各方兼顾,就连床头的那台收音机,也不知疲倦,似乎永远都在播放,哪怕是广告或杂音,内容无所谓,只要它发出响,就传递出热闹和喜庆。而这,是父亲所看重的。
这样的印象,我一直以为是兴隆和红火,如今再看,却应该是父亲的颠簸和挣扎。父亲的职业生涯,本来非常安逸,且让人羡慕。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起,食品公司垄断着生猪的收售,就是一个肥差。父亲在这个阶段进入食品公司,不久后开始负责一个中心乡镇的购销站业务。
父亲在垄断的日子里洒脱了十多年,且拒绝了调入某银行工作的机会。进入90年代,市场经济的风呼一声刮了过来,垄断吃不消,日子难过了。几年光景,食品公司下辖几个乡镇的购销站,都依次没落,院子里荒草遍地,人迹罕至,职工连工资都拿不到了。只有父亲这一处,仍然一直在坚持,摸石过河,寻求转型,面对着即将被攻陷的高地,寻机突围。
就我所了解的,父亲先是选择了改变策略,坚守阵地,攻守兼备。改变以往坐等农户上门的方式,派出所有员工,到各村各户,挨个动员将他们的生猪交到购销站。有些农户还认国营的牌子,愿意将自家养的生猪交来,然后由购销站运往省城。这样苦口婆心的突围终未成功,短短两三年,即告失败。我清楚记得,父亲曾和员工一道,没日没夜地入户或拦路劝说,虽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仍收效甚微,直到一猪不得,无可奈何。
二次突围选择了拓展业务,算是有了效果。父亲将购销站承包了,自己养猪、养鸡,自产并外销饲料。父亲常说:“猪娃太可爱,茸茸的,惹人疼。”口气里透着浓浓的喜欢。他将原先的库房改作鸡舍,关进叽叽喳喳的鸡群,还酿醋,纯手工酿造。如今,我仍然能清晰地感知到,醋糟在父亲单位弥漫的酸味。这样的产销形式,让父亲支撑了好几年,随行就市,或赚或赔,购销站始终在运转,还聘用了几位临时工。父亲也购置了他的第一辆摩托车,奔波四乡,三四年光景,已经跑了十几万公里。当时家里吃的鸡蛋,全是裂了口的。“破蛋不能卖,自家吃,不碍事还少花钱。”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可惜的是,这样的经营旱涝不定,遇着病害如痢疾之类,损失惨重,很长时间翻不起身来。
随后的经营,是父亲最重要的战场。他以两翼迂回之势,突围反击。如今想起,我不得不钦佩父亲的眼光和胆略。放弃以往的所有策略,用高出市场的价格收购生猪,然后雇车,将这些生猪贩到西藏拉萨。其实这样的思路,应该来自鸡蛋的外销。前些年,父亲将鸡蛋尝试着运往西藏,结果销路很好,甚至打响了临洮鸡蛋的品牌,赢得了口碑。从蛋开始,再到生猪,父亲的经营越来越大。当时我正退伍在家,曾经帮着办过许多次检疫手续。光明的未来似乎从此铺开,记者甚至专门采访了父亲,并在市报上进行了专题报道。那篇报道我看过,至今记得文章中写道:厂长谈着他的生意,花白的头发,却掩盖不了他的坚毅。大致是这样的意思。父亲当年已近六旬,县食品公司推荐他当总经理,希望父亲能让公司起死回生。父亲考虑了很久,还是拒绝了。过了两三年,县公司正式破产。
偌大的场子,由父亲一己之力苦苦支撑,多年屡败屡战,屹立不倒,算是一个奇迹。但凡事有福祸,避不开。命运终于给父亲下了一个绊脚石,押运生猪的货车,在往西藏途中出了车祸,一名押车员工身亡。父亲和三五个朋友,半夜回家,关门商量了整整一夜。我看到了父亲憔悴的面容,满头白发和眼中的血丝,分外醒目。
从此,父亲内敛了许多,苦心经营着他的饲料和蛋鸡,少了一抹热闹,多了一份踏实。有一件事,当时未觉出什么,但随着岁月流逝,却好像一条绳似的缠成了结,层层勒在我的心上。有一次去父亲单位,恰遇着十几位工商部门的工作人员,似乎是说父亲的饲料没有办理什么手续,被人举报,要当场没收。我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不晓得如何应对。父亲反复解释,职工们挣些工资不容易,他们也要生活。不管如何解释,却换不来一丝回旋余地。末了,父亲叹息一声,再未说一句话。饲料最终还是被拉走了,父亲向上反映了许多次,但不知结果如何。以我的理解,怕是无力回天。
购销站最终被改制,有人出资接手,据说是雇人做地毯生意。
这一年,正逢父亲退休。
父亲的职场,就是他的战场。一次次被困,一次次突围,锲而不舍,百折不挠。我一度将父亲看作是一位将军,如今再想,父亲却恍然成了一片树叶,随风飘落,在溪流颠簸,起起伏伏。幸运的是,父亲的努力,换来了大家的敬重和信任,站里的三五位职工,成了他过命的老伙计,有两位家在乡下的,至今还将自己的退休存折,寄存在父亲这里,请他代管。隔一两月,来家坐坐,一起聊聊天,逛逛街,挺好。
从父親和他伙计们的口中,我再未听过他们聊起以往的事情。但这丝毫也影响不了,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既是一个强者,更是一位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