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及其演变与早期文学小说
2018-04-28杨晓丽
杨晓丽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一、早期文学小说概念
我国古代小说与文学小说是两个既有区别又相关联的概念。《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首次将小说家单独作为文体概念提出。历代史志目录延续《汉志》所开创的文类范畴,并日趋改变扩大小说的内涵与外延。刘知几《史通·杂述》对小说范围进行分类,小说包括偏记、小录、逸事、琐言、郡书、家史、别传、杂记、地理书、都邑簿等杂纂之属;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将小说家分类为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六种,亦五花八门,既有叙事性文学作品,亦包含非叙事性作品。刘胡二人所论基本代表了古人观念中小说,即无类可归的驳杂之作。
文学小说是指以叙事为中心,以虚构为特征,具有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塑造的叙事作品。在我国古代,文学小说概念产生极晚。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指出唐传奇始有意为小说,唐传奇“尽幻设语”、“作意好奇”,接近于文学小说。宋代俗文学兴盛,说话等小说艺术追求故事的引人入胜、情节的曲折感人,亦与文学小说相类似。可知,小说直到唐代才开始与文学小说合流,到南宋说话艺术兴起之后才名实相副。
虽然文学小说概念产生极晚,但文学小说的萌芽却极早。不少学者指出,早在先秦时期,神话传说及诸子寓言等作品中就已经有构成文学小说的元素了。汉代史传文学高度发达,史传记叙性的抒写笔法为文学小说的孕育提供了土壤,到杂史杂传中,一些优秀的作品不啻于是文学小说的雏形了,如《吴越春秋》《燕丹子》《飞燕外传》《汉武内传》等杂史杂传小说不仅是虚构化叙事的典型,还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注重细节与场景描写,灵活运用多种文学表现艺术,与唐传奇等“作意好奇”的小说几无差别。魏晋志怪志人小说充分吸收汉代叙事的成就,为小说的成长铺垫道路。总之,在以唐传奇为标志的小说文体独立之前,文学小说因素早已在酝酿发展。
二、神话对文学小说的影响
文学小说因素的孕育生长与上古神话不可分割,古代小说就是在神话思维的浸染下发端的。多数学者已经指出神话与古代小说的关系。鲁迅先生认为,神话与传说,犹他民族然,是古代小说的本根。[1]鲁迅先生有关神话与小说关系的论断被后世治小说家所效仿,如郭箴一、刘大杰、吴组缃、游国恩、林辰、李悔吾、吴志达、石昌渝、李剑国等人皆以神话传说作为小说的源头之一。诸多文学史、小说史亦将神话传说写入小说的发端源头部分。学者讨论神话对小说的影响,多认为其影响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影响后世小说创作的思维方式,二是为小说创作提供素材。由于相关研究者众多,下文简要说明文学小说的发端与神话思维方式及题材类型的关系,其余不再过多重述:
首先,神话的思维模式影响后世小说的思维方式与篇幅结构
原始思维对后世小说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种思维模式:时空观和生命意识。在原始人神秘莫测的世界观里,时间是遥远神奇的,空间是广阔巨大的,神灵是充满超自然的力量的,这不仅使后世小说带有丰富而浪漫的想象力,还对后世小说的篇幅结构产生影响。
巨大无垠而又神秘莫测的空间使人们对天地产生无尽的敬畏之心,与敬畏之心同时升起的还有人们的探索求异心理。从神话开始,人们就汲汲追求于殊方异物、海外仙境、世外仙山,受其影响,早期文学小说亦多以此为主题。汉代地理博物志小说《十洲记》《洞冥记》对海外仙岛仙山及殊方异物充满幻想,魏晋志怪《神仙传》描写了大量的仙人与仙境;唐传奇《博异志》《原仙记》亦将神仙世界作为描绘对象。
神话中时间的变幻莫测、杳冥不可考等神秘性因素被早期小说吸收借鉴。如《蜀王本纪》对古蜀国神异历史的讲述,从“蜀王之先”开端,追述到始祖蚕丛、柏灌、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以时间的久远莫测显示古蜀国历史的神秘,给读者以历史的厚重感及神秘感。然而,上古神话往往具有弱化时间的倾向。时间的划分需要历史文化的积累,原始人缺乏抽象性思维能力,对时间的认识比较模糊。神话叙事弱化时间,导致故事缺乏前因后果的揭示,几乎没有历时性叙事。这对我国早期小说的影响表现在叙事不完整,缺乏系统的逻辑结构,故事不能充分展开讲述,从而呈现片段化、零散化的特点。目录学“小说”就是以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片段性杂说而存在,志怪小说更是以一段段怪异人事的具体零散描述为特征,故事简短,叙事粗略,没有完整宏大的情节线索。汉代志怪小说《列仙传》,虽描写了七十余位仙人,却没有比较完整的故事情节,甚至几乎没有叙述性描写性笔墨,只简单勾勒仙人神异不凡的举动,简略交代仙人的出处去处而已。神话缺乏历时性描写,影响古代小说叙事的发展,间接延缓了小说化叙事的成熟。
神话的另一个思维特征是生命意识,生命意识就是一种万物有灵、灵魂不死的想象。《山海经》中记载大量的不死国、不死民、不死药,甚至死而复生的神异现象。神话中的仙人动辄寿命万千年,仙草灵药使人长生不死,对生命的短暂满怀忧患的后人来说充满艺术吸引力,他们从对现实生命短暂出发,展开对长生不死的冀求。方士、神仙家的出现,对长生不死、成仙的营求,昆仑仙人、海上仙山等信仰的产生,无不带有神话生命意识的影响。神话的生命意识直接影响了志怪小说,如《列仙传》《神仙传》《搜神记》等志怪作品就是建立在古人寻求肉体不死、修炼飞升的传说想象的基础上。
其次,神话的题材内容为后世小说提供了丰富的原型和素材
后世很多小说就是在神话的框架下,充分发挥艺术想象,增加细节描写,扩充内容,成为脍炙人口的小说作品。这一点在志怪小说中体现得较多。神话在后世志怪中,或直接变为志怪故事,或被附会生发出更为生动精彩的志怪故事。如东晋王嘉《拾遗记》在黄帝战蚩尤神话的基础上,生发出战场遗迹:“昔黄帝除蚩尤及四方群凶,并诸妖魅,填川满谷,积血成渊,聚骨如岳。数年中,血凝如石,骨白如灰,膏流成泉。故南方有肥泉之水,有白垩之山,望之峨峨,如雪如霜。”[2]六朝志怪小说《述异记》化虚为实,将虚构的神话与现实地理结合,将地理地貌附会神话,并衍化出盘古墓、神农采药等情节。后世神怪小说《封神演义》《镜花缘》《牛郎织女传》等都以神话中的天界作为开端,以仙人下凡为线索敷衍出奇幻多彩的故事。周游《开辟衍绎通俗志传》对上古诸多神话进行改写创造,颇具艺术魅力。明清世情小说《红楼梦》将女娲补天神话有机地融入到故事情节整体中,丰富了作品的艺术内涵。在后世作者的想象改写之下,虽使神话原貌失真,但杜撰出更多带有新意的独出心裁的故事。
如前所述,上古神话对早期文学小说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思维模式和原型素材上。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曰:“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实特为文章之渊源。”[3]上古神话作为人类童年时期的共同记忆,以风云诡谲的想象、包罗万象的故事扎根在古人的思维深处,影响着他们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可以说,我国古代任何文学文化的产生都与之息息相关。但神话对小说的作用并未到此终止,神话对早期文学小说的影响更突出地表现在神话的演化进程中。
三、神话的演变与早期文学小说
上古神话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得以保留,有文字记载之后又转相记录。今所见诸文本中的神话经由后人的改写和加工,已经面目全非,失去原初面貌。古代神话从原生面貌向后世文本形式的演变过程中,文学小说因素却从中获得发展的空间。
首先,史传文学中神话的历史化启发文学小说因素的生存生长方式
神话的历史化使史传作品带有神异怪诞特征。史传是孕育文学小说因素的土壤之一,史传中神话的存在形式为文学小说因素的生长提供范本。
神话历史化被多数研究者所诟病,认为上古神话没能直接像西方那样发展成神话体系并直接影响小说的诞生,根本病源在于神话的历史化。如石昌渝先生就认为,神话的历史化使神话故事具备高于事实的艺术真实,阻碍了虚构艺术的发展,使小说创作长期在事实与虚构之间徘徊,从而延缓了小说的诞生。[5]
神话的历史化确实导致我国古代小说没能像西方那样直接脱胎于神话,但神话历史化却改变了我国古代小说的发展轨迹,使其在史传等叙事文学的沃土中吸取充分的养料。
神话历史化大规模出现在汉代。汉代史官文化高度发达,史传文学成为汉代文学的主体,史籍包罗万象,收录了众多神话传说故事。神话并未因被历史化而消失,反而在史传文学中继续发挥余热,影响着史传文学的内容记载和思维方式,并对孕育新的文体形式发挥作用。
由于史传文学大量搜录神话传说故事,将神话等虚幻不实的传说故事作为上古史的源头,使历史史籍充满了奇幻的想象。如《五帝本纪》中对黄帝的描写:
该段讲述黄帝弱而能言长而敦敏的神异不凡;在神农氏时期,征讨不享,诸侯咸来依附;炎帝侵凌诸侯,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蚩尤作乱,黄帝与蚩尤战于逐鹿之野。黄帝本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神话中黄帝与炎帝、蚩尤的战争惊心动魄,充满神异的色彩,《史记》删去有关黄帝神话中的不雅顺者,将其描述成历史上的人王,成为人间帝王体系的有机部分。虽然黄帝形象不再如神话中那般可乘龙戾云、乘龙而至四海的天帝,但有关黄帝的故事依旧充满浪漫的想象而引人入胜。梁启超指出:“太史公作《五帝本纪》,亦作得恍惚迷离。不过说他‘生而神明,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这些话,很像词章家的点缀堆砌,一点不踏实,其余的传说,资料尽管丰富,但绝对靠不住。纵不抹杀,亦应怀疑。”[7]从黄帝神话在史传中的描写情况来看,史传文学对神话的采录,不仅在内容上虚构想象,充满艺术魅力,在情节讲述、人物场景等细节描写方面亦不乏艺术加工。
神话虽是初民想象虚构的产物,但其本身却暗含有一种相信活动,被认为是发生于久远之前的真实事件。[8]上古史料匮乏,对神话真实性的信仰使神话历史化并被载入史册成为可能。史传文学由于大量搜录神话而成为真虚实妄相交融合的矛盾统一体,而真实与虚构的矛盾统一正是史传文学“实录”精神的出发点。托尔斯泰指出:“没有虚构,就不能进行写作。整个文学都是虚构出来的。”[9]历史叙事追求客观传神的效果,而传神效果的实现离不开虚构,作为“实录”精神鼻祖的《史记》就是在高超的虚构手法的佐助下达到艺术真实的。
此外,随着神话的历史化,神话的神性逐渐消解,天神或者演变为人王或者演变为英雄。神性的消解使神话失去了绝对的权威,成为可以任人随意发挥想象加工改造的故事,获得了新的生机。为使神话合理化为上古史的组成部分,神话神性的消解现象十分常见。如有关黄帝的神话,《山海经》记载了黄帝与蚩尤之间的战争,黄帝不仅能号令应龙攻打冀州,还能下令天女魃止雨,充满了神异的能力。到司马迁《史记》中,黄帝与蚩尤的战争彻底失去神异的特征,惊心动魄的战争过程被简化为一句“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虽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本是两个神的决斗被改变成人间帝王的战争。
史传文学是后世诸多文学体裁的嚆矢,传记、小说等文学类型最初皆出于史官之流。史传文学中,神话经过历史化成为叙事文学的组成部分,不可避免地被烙印上叙事文学的基本特征。神话以真虚结合的艺术魅力,使叙事文学整体在真实与虚幻的矛盾冲突中披上神秘的外衣。史传中的神话在艺术表现等方面极接近于文学小说。文学小说以叙事为本质,以虚构为基本特征,以故事为主体,史传中的神话亦具有此类特征。
神话在史传中的存在方式为早期文学小说提供了范本。正是在借鉴吸收了史传中神话的艺术表现方式,早期文学小说因素才得以萌芽发端,在史传文学这一载体中获得难得的生存之机。
其次,原生神话由片段化走向系统化启发文学小说因素注重情节的完整,逻辑的恰合
原始神话本是各自为政的,故事与故事间互不干涉,神话记载零星片段,杂相交错。但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神话与神话之间在某种程度上走向融汇合一。如黄帝与颛顼本是同一历史时期分属两个部族的首领,而《山海经·海内经》记载颛顼是黄帝的重孙,二神血脉相承,这是两个部族兼并战争的必然结果。随着部族间的融合,更多的部族首领被安置入黄帝的子孙谱系。在先秦时期,神话的融合或仅随着部族间的合并战争而偶一发生的个别现象,而进入汉代以后,神话的系统化成为主流。
汉代文献中的神话记载追求故事情节的曲折、场面的宏大、细节的生动,并注重探求前因后果的发展逻辑,将情节支离的片段连缀成具有完整情节的生动故事,表现出追求完整化系统化的倾向。汉代文献中,神话完整化系统化的记载倾向折射了早期文学小说的发展轨迹。
文学小说以讲述虚构的故事为主体,具有主题、人物、故事、技巧和结构等基本要素,完整的故事情节是其本质追求。文学小说因素一开始靠依附于诸子、史传等史籍,在夹缝中汲取生存的养料,艰难地萌发生长。随着史籍中神话由片段走向系统,文学小说因素也逐渐扩张表现内容,丰富表现技巧,努力摆脱碎片化的零散状态,趋向完整系统。
总之,神话中孕育了后世各类文学样式,是我国文学的开端,神话的思维模式及素材原型对后世包括小说在内的所有文学都发挥着作用。而文学小说因素在原生神话的演变过程中获得了极大的生存发展空间。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神话历史化并作为上古史的开端,使史传真虚结合,神话在史传中的存在方式为早期文学小说提供了借鉴,小说因素因此发端生长;汉代文献中,神话从碎片化状态走向完整系统,在此过程中,系统化完整性的情节逻辑亦被早期文学小说所吸收,使小说因素从片段化的描写开始走向具有完整的故事情节逻辑的整体,为小说的文体独立积聚了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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