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钱培琛的纽约往事

俞飞

上海画家钱培琛上世纪80年代赴美，结识两个西班牙裔经纪人。在他们的指使下，事业不顺的钱培琛，模仿美国现代主义大师的风格，创作63幅作品。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等顶级藏家纷纷中招，以8000多万美元的天价购入赝品。

钱培琛何许人也

1939年钱培琛生于浙江舟山，新中国成立前夕父母撇下儿女，匆匆去了台湾。12岁的他投靠上海的姑姑。从小喜欢画画，为了经济自立，大学毕业后在鲁迅中学担任数学老师。

“他是我所熟知的那一路上海在野画家：天然个人主义，不属于美协，不参加官方展览，从来信奉为艺术而艺术，信服绘画就是色彩的愉悦，画笔永远对准大都会的日常缤纷：法租界、老洋房，还有照射在梧桐树顶端的朝霞与夕阳。”好友陈丹青回忆。

1979年参加上海“十二人画展”，让他在艺术界小有名气。开幕当天，上海美术界大腕云集。展览前言上写道：“严酷的冰封正在消融，艺术之春开始降临大地……旧时代过去了，新时代已在召唤。”

评论家栗宪庭评价：“‘十二人画展给我印象深刻的作品如钱培琛的《不夜城》，用碎片似的闪光色块表现上海苏州河灯光灿烂、水波荡漾的夜景，风格上有自己的东西，很难说受过西方哪个流派的影响。”

1981年在父母的帮助下，四十不惑的钱培琛前往纽约“艺术学生联盟”。这是一所学制松散、没有年龄限制、没有入学考试的学校，学生自由选择课程，学校不提供学分和学位证书。很多中国画家如陈丹青、木心，都选择这样的赴美路径，因为它学费低廉，只要在校注册，就可获得F1留学生签证。

纽约居，大不易。中国画家所了解的还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欧洲的印象派艺术风格，比较熟悉的就是莫奈、毕加索，此后欧美艺术发展他们一无所知，去了美国肯定是不被认可的。

师从抽象表现主义大师特克，钱培琛的作品多次受到学院表彰，也被纽约画廊选中与雷诺阿、安迪·沃霍尔的作品挂在一起，但他始终只是乏人问津的少数族裔艺术家，没有资本做推手，没有媒体做宣传，仅能靠零星卖出作品维持惨淡生活。

“20世纪80年代，纽约是时尚艺术的麦加，吸引着全世界许多年轻人，但那里的生活并不轻松，可以说非常艰难。但我们去纽约的每个人都有梦，梦想着从一个艺术爱好者向伟大艺术家的蜕变，梦想着自己的艺术被更多的知音所接受。我最大的体会是，生活无须奢华，艺术才是我们的真正大餐，我们很幸运，在纽约接触到许多在国内不曾接触的东西！”钱培琛感慨。

为了生存，怀揣美国梦的中国画家到学校签到后，立马转去街头给人画像维持生计。外国画家坐着喝咖啡等人过来，中国画家则会主动出击，甚至能走出一个街区拉活儿。街头画画并不轻松，钱培琛有时画到凌晨三四点才能收摊，被黑人抢劫也不下三回。他甚至当过建筑工人，帮人家拆旧房赚钱。

为了留在美国，钱培琛在学校待了多年。一直没能获得绿卡，妻女无法来美团聚，这令他很着急。一次钱给朋友打电话，高兴地说：“谢天谢地！终于托一个律师办好了绿卡。”说着说着他竟然哭了。

没过多久，钱发现律师是个骗子，绿卡竟是假的，对他打击极大。朋友和他在诊所相遇，“我发现钱培琛一口好牙都掉光了，我觉得这和他的精神状态有关系，一定是心情不好”。

“说实话，在美国吃了很多苦，经历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这些经历和感受，是无法用喜欢和不喜欢来表达的，这是命运给我的人生体验，独一无二的体验，甘苦自知！ ”钱直言。

幸运的是，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政府向华人放宽了发放绿卡的条件，钱获得长期居留美国的身份。妻女终于来到美国，生活逐渐走上正轨。妻子在靳羽西家里做管家，大女儿和来自上海的小伙结婚，小女儿也嫁给台湾富商。

老友夏葆元赴美，见到快50岁的他。“我之前听说过他在街上给人画肖像，便问他最近生意怎样。钱培琛跟我说，他最近不去街上画了，有一个画廊找他复制一些名家的油画，我听了觉得很好、很羡慕。”

经纪人“慧眼识人 ”

原来纽约西班牙裔艺术经纪人迪亚兹和女友罗萨莱斯慧眼独具，发现了街头画像的钱培琛模仿天赋惊人。“你可以帮我临摹一张抽象表现主义大师作品吗？”二人试探着说。“相对于20美元一幅的街头肖像，这样的价格太诱人了，我怎么可能说不呢？”

钱培琛将迪亚兹称为“小老板”，与之合作十几年，相处如朋友一般。“如果我知道他把我的临摹作品当作真迹出售，我是绝对不会与之合作的。我只是以为自己这些都是临摹品——人家家里买不起大师真迹，但又十分喜欢这位艺术家，于是就只能以九牛一毛的价格买入一些相似的临摹品，挂在墙上装饰家居。”

据美国警方公布的信息，钱培琛一共仿制了罗斯科、波洛克、马瑟韦尔、库宁等大师的作品至少63幅。这些作品并不是对存世作品的复制，而是钱培琛根据大师的画风炮制出来的新作品。

画一幅画，钱培琛所得报酬大概在500—800美元，有时是300美元。《纽约时报》报道，钱的仿作并非依样画葫芦，而是按照大师的风格再创作，比寻常的模仿要技高一筹。

临摹一幅现代派大师作品并不需要太长时间。了解画家风格后，钱培琛大胆实验。“由于自己从来没有仿造真迹的压力，所以画起来自然放松，权当一种游戏制作。” 钱直言不讳，“他们要求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

迪亚兹和罗萨莱斯，与曼哈顿上东区诺德勒画廊主管弗里德曼沆瀣一气，利用钱培琛的天才演绎，编造了一个瑞士神秘收藏家X先生的传奇故事，造就了现代世界艺术市场最为奇特的欺诈事件。

“這些画作都来自一位匿名收藏家——小X先生。他是富豪之子，父亲老X的旧情人是一位花花公子兼美术馆主人，也是纽约同性恋艺术圈的要角。”巧舌如簧的罗萨莱斯想出妙招，四处散布：“这位旧情人曾为两个知名画廊工作，老X也得以出入众多画家工作室，并在20世纪50年代走后门买到许多艺术珍品，秘密保存起来。如今两位老人家撒手人寰，小X先生悄无声息准备出手这些未经著录的艺术品。机会难得啊！”

从1994年开始，罗萨莱斯将63件画作先后出售给诺德勒画廊。赝品共收益8000万美元，这批画作还曾在多个国际大展、主流博物馆展出，广受赞誉。

从鼎鼎大名的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华盛顿国家美术馆，到附庸风雅的美国名流德·索尔夫妇、一掷千金的伦敦金融家拉格朗日，中招的收藏名家和机构自以为捡了漏，无不兴高采烈。

惊天伪造案东窗事发

2011年11月29日，拉格朗日打算出售藏品《无题1950》，这是一幅波洛克的作品，2007年以1700万美元从诺德勒画廊购得。诺德勒画廊在美国内战前开张，摩根家族、洛克菲勒家族都是它的长期客户。

他将画作送去检测，结果发现画中含有一种20世纪70年代前尚未出现的黄色颜料，而《无题1950》完成于1950年，且波洛克于1956年去世。这显然是一件伪作。拉格朗日给这家美国历史上营业时间最长的画廊下了最后通牒：两天内偿还画款，否则法庭上见。

诺德勒画廊并未应诉，而是令人震惊的关门大吉了。

事情才刚开始。很快，收藏家德·索尔夫妇将诺德勒画廊也告上法庭，他们曾以830万美元买下了罗斯科的画作，当然，也是伪作。二人索赔2500万美元。

与此同时，曼哈顿联邦检察官对诺德勒画廊前任主管弗里德曼和罗萨莱斯提出诉讼。随后的审讯揭开了一场超过8000万美元的艺术诈骗案。 罗萨莱斯承认欺诈罪名，关押在曼哈顿联邦拘留中心，不得保释。她在法庭上坦白，她售卖的知名艺术家作品，“实际上是生活在皇后区的一个人制作的赝品”。

钱培琛把创作的伪作摆在纽约皇后区自家院子里那条从大门通到车库的小道上晒太阳。他解释说，泼彩的油画颜料只有在阳光下才能干得快一些。很多邻居都目睹过他“晒画”，而这正是常见的假画做旧法。

联邦调查局探员质问钱：“你现在住的是皇后区一幢普普通通的三层楼房，而画廊经纪人住的是价值不菲的别墅。难道你不觉得这有问题吗？”钱培琛也暗中怀疑：“小老板的本事怎么那么大、那么会挣钱呢？”

《纽约时报》刊文：身陷名画造假风波的传奇画商，披露迪亚兹30多年前从西班牙来到美国，当时他几乎身无分文，只能讲几句英语。很快，他就飞黄腾达，过上了惬意的生活。

他在纽约市郊富人区买下豪宅，和女友罗萨莱斯开了一家画廊，在佳士得和苏富比都有私人拍卖账户。他吹嘘自己跟画家安迪·沃霍尔有交情，受过教皇接见，女儿去白宫演奏过小提琴。

暗地里，他却从事着一桩不同寻常的生意，用伪作恣意实施诈骗，愚弄艺术界。2014年迪亚兹与弟弟赫苏斯在西班牙被捕，取保候审之后是否会被引渡回美国接受审判依然是个未知数。至于罗萨莱斯则面临8100万美元的罚款和长达99年的监禁，没收全部个人财产。

美国王牌电视节目《60分钟》对“假画事件”做了长篇报道，节目中有10多分钟的视频直接聚焦钱培琛，他的名字与多位艺术大师相纠缠，钱培琛假画案在国际艺术界影响深远、余波不断。

迫于压力，诺德勒画廊与拉格朗日和解，和解金额为640万美元。2016年德·索尔夫妇状告诺德勒画廊售卖假画官司以庭外和解方式结束。画廊主人以及弗里德曼没有出庭作证。其他诉讼还在进行当中。“我们对能够代理德·索尔来完成这场重要的诉讼感到非常光荣。”律师艾米丽指出，能够揭发假画交易的真相很重要。

丹青何从判伪真

2014年，钱培琛遭检方起诉。此前他和夫人匆匆飞回上海。为了应付官司，他不得不聘请莫虎作代理律师。

曼哈顿联邦检察官普瑞特说：“今天的指控描绘了一个谎言和贪婪不变的场景，被告人诱骗受害人为那些毫无价值的、被他们编造为是世界著名艺术家所作的艺术品支付了超过数千万美元。为了隐藏他们非法牟取的利益，迪亚兹的弟弟还进行了洗钱和将钱转移到国外。面对今天的起诉，被告人必须就他们的伪造和欺骗做出回答。”

检方表示钱培琛身在中国，能否把他带到美国受审，检方不做评论。起诉书中说钱培琛是中国公民和美国公民。由于中国不承认双重国籍，由此推测钱可能入了美国籍但没有注销中国国籍。律师莫虎指出，中美之间没有引渡条约，即使钱培琛是美国公民，美国政府也不可能将他引渡。

“没人会把它们当成真的，”钱辩解，“要想仿造画作是不可能的——从纸张、颜料到构图，不可能模仿得一模一样。FBI说，这些画出自一个天才之手。好吧，那就是我。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这桩假画案里，钱培琛是不露面的同谋者吗？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钱辩解：“我造了把水果刀，他们用它去杀人，责怪我是不公平的。” 回到上海，他继续着艺术创作，当然，画上签的是自己的名字，艺术是他全部的热情，“我为所爱所苦”。

但在联邦大陪审团的起诉书中，故事却不太一样，其中称钱对FBI探员撒谎，他在这些画作上签署了那些著名艺术家的名字，却否认熟悉这些艺术家。根据美国法律规定，仿造名家的画作，甚至在画作上仿冒画家的名讳都是合法的，但冒充他人之名销售赝品触犯法律。

在钱培琛家里，探员找到多幅由他创作的抽象表现主义绘画作品、关于这些艺术家绘画技巧的书籍、画笔、画布以及众多材料，其中“一个装着旧钉子，并在封面写着罗斯科的信封。这些材料都指明钱培琛就是伪造者”。

时过境迁，回头看纽约往事，如果有人再请你仿制作品，你会不会拒绝？

“不会！我至今也不后悔当时的选择。我主攻的就是抽象表现主义，我通过研究，试图走进这些人的头脑、内心，揣摩他们创作的思考方法，乃至情感。” 钱培琛毫不犹疑地说，“另一方面，是生活本身所迫，这是一个沉重而現实的话题——生活所迫！对于生活所迫，当代年轻人或没有在纽约感受过饥寒交迫的人们，是无法切身感受的，对于从20世纪80年代一路走过来的一代留美艺术学生和画家们而言，多数人完全能够理解。 ”

他吐露心声：“所以，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再给我一次类似的机遇让我选择，我可以明确地说：我不会拒绝，也无法拒绝。活着，活下去，是人能够去做有意义事情的第一要义，难道不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