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山
2018-04-26张赛
张赛
有人曾告诉我,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不等他说完,我就接上,是不是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那人摇摇头,说,不是,不是这样的。山是终山,庙是终庙,庙里头也确有一个及老的僧,不过没有小和尚,他一个人。一个人?那他岂不是很孤独?我问。那人笑了,孩子,不孤独是当不了和尚的。
因为我那时还小,说话时需仰头看人。可它确确实实就在我记忆的某处安存,或许,是那人笑得太默然,亦或许是我太孤单,所以记住了另一个孤单的人。
我出生在一个飘雪的冬日。这个地方的人迷信,说是在冬天出生的孩子命会比较硬。小时,我不爱说话。别家的小孩三岁就会咿咿呀呀,而我,愣是到五岁,才开口叫了第一个音“娘—”。“娘”之后再没第二声“爹”了。
我稍大些,娘送我去读书,她在家帮人干活。日子过得虽清苦,但有了娘,并不算难过。在学堂里,一个没爹的孩子,天生被嘲弄的对象。
他们甚至编成了一首歌,当面唱给我:“小哑巴,苦哈哈,不会说话光挨骂,没有爹来保护他,哭着回家找妈妈”。直到有一天,他们又说了一个新名词,我回头一瞪眼,他们仍继续喊。于是,我快步回家,看到蹲在灶边添柴的娘,我喊了声“娘—”,娘从灶边掏出两枚鸡蛋,递给我,跟往常一样,娘的眼角弯弯,满是笑意。可我并没有接,我问:“娘,什么是‘遗腹子”?娘愣了,手一松,两枚鸡蛋骤然落地。娘的眼睛变得通红,她站了好久,我等了好久。娘牵起我的手,走到庭院里,拿起砍柴用的斧子,一板一眼地告诉我:“这就是‘一斧子”。我看着那柄用了好多年的斧子,点点头。她无力地将斧子仍在一旁,回屋去了;更奇怪的是,那些小孩为什么要叫我“一斧子”。我想疼了脑袋,也想不出,索性就不再想了。
在我7岁那年,娘在院子后面种了一棵枣树,那棵枣树和我可真像,一般的个头,又瘦又小。娘很爱护它,给它浇水时,总会摸着树干,笑得心满意足。夜晚的长空明星点点,娘搂着我,指着枣树对我说;“你看,这枣树长得多好呀,到了秋天,一定能让你吃上枣子”。娘说这话时,眉眼中溢满了笑意,竟与天上的星星争得一席光辉。我本来不喜欢这棵枣树,怪它与母亲呆的时间比我长,夺了母亲的爱。听了娘的话,因期盼着枣子,也喜欢上这枣树了。
我再大些,娘跟我讲了爹的故事。于是,在一张泛黄的相片上,我跟爹见了面,爹是个军人,他穿着一身挺括的军装,站着一丝不苟的丁字步,看着我的眼神坚毅而又温柔,他的嘴角朝上有一点点弧度。我一下子就原谅他了。原谅了他在我生命中的缺席,因为我知道,爹是为国家死的,爹是个英雄呀。
又一个秋天来临,长空深蓝到冻住,风稀薄且微凉。喇叭声划破了天空,召示着征兵的开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爹又是踏上了哪里的土地呢,我不知道。想到爹上扬的唇角,我举起手,报了名,隔天就走。
我走的那天,娘送我出门,她扯扯我的衣服,慌张且局促,抱怨着这衣服实在太薄,又说怎么现在就走,该吃不上枣了。娘的头发都白了,一半是在以前,为的是生计和我爹,被站在门前的岁月熬白的;另一半是在昨夜,为的棉衣和我,被桌上的昏黄烛光熬白的。我帮娘擦擦眼泪,我已经比娘高出许多了,我安慰娘,娘,你别哭呀,你等我回来,我还想吃枣哩。娘抽泣着点点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不住地抹眼。我知道,娘是想爹了。当年,她也是在门前送走爹的,爹也说回来,可是爹食言了。娘啊,我可怜苦命的娘哎。
我的心泛起一阵酸楚,看看娘身后的枣树,曾经瘦弱的枣树如今已挺拔得很。我咬咬牙,转身离开,不顾娘断断续续的抽噎。我快步向前,没有回头,我知道,我若回头,看见娘,我一定会留下。
这一年,我19岁,1942年。
在军队,营长待我很好。他说,当一个兵就要有兵的样子,不怕死。我记住这句话了,所以每次上战场,我都冲到最前面,可能是我命比较硬,一次又一次,都能平安回来。而和我一个营的弟兄们好像在跟我玩减数游戏,越减越少,直到有一次,他们玩累了,直接玩了一个大的,在一次排雷任务中,集体玩了除法,除得就只剩下了一个“1”了,那个“1”就是我。
营长还说,是个兵就要有归属感。啥是归属感?就是一伙的,是一条线上蚂蚱,你不是你自己,是营的一份子。我也记住了,那营没了,我也就不再是我了。白天,我上战场,哪儿危险去哪儿;晚上,我闭上眼就能看到弟兄们一起擦枪,喝大腕的茶,然后“呸”一声将茶渣吐出来。然后我接着想娘,安慰自己说,没事没事,不是还有娘么,娘等我回来吃枣呢。
日复一日,我都这样过。从一个小兵过成了营长,我也给我的兵讲归属感,带着他们拼命。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命令,回家吧,我们赢了。真的可以走了?是,是的。我看着周围的小兵互相击掌,我有片刻茫然,我去找谁庆祝呢?不如回家去吧,人总在悲伤时想起家。
这一年,我21岁,1945年。
回到家乡的那一天,实在是个好天气,恰巧是个秋天,离我当兵那年刚好有三年。田野里仍有硝烟味,风掠过麦田,消失得无影无踪,阳光温暖和煦,一切都美得像诗。我走到家门口,整了整军装,放声喊“娘—”,可是没有应声,我慌了,一把推开门,院子空了,枣树没了,房子没了,成了一片废墟。那娘呢?娘去哪儿了?
隔壁邻居听到我的叫喊,跑来告诉我,孩子,别找了,你娘她.....半年前就走了。走了?娘走了?她怎么走的?走了?你骗我,大叔,你可不能骗我啊.....就三年,三年啊。我的眼泪决堤似的,我不肯相信这个结局,我连娘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娘,我见不着你了。枣我也吃不上了。我爹食言了骗了你,你看,我回来了,你怎么狠心食言了啊。阳光依然温和,可我如被刀割般的寒冷。
有人接我走,我不走,说,你让我留这儿吧,苦我都吃过了,没什么忍不下了。于是,我仍住在这里,时苦时笑,状如疯鬼。
直到有一天,我来到了一处山。那是1947年的秋天。望去那山已经枯遍了,山上的石阶一层层蜿蜒而上,像一条枯瘦的线,望不见尽头,石阶上的落叶极多,每一脚都有沙哑的响声,像一声极短促的叹息。当我听到第二千三百九十四声叹息后,我登上了山顶。不知为何,看着满山枯枝,我的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终山。这里没有任何一处岩石刻有“终山”二字,也不曾有人告诉我这里是何处所在,可我就是认定了“终山”—这里就是终山。
既然我已经认定这里是終山,那么理所当然地认定这里一定有一处庙,那一定是终庙,于是,我绕到山的另外一头,在这个光秃秃的山上找一座漆有褚红色的庙宇并不是太难,我朝它走去,又听起了叹息声,那是终山的叹息。
我走到终庙时,已经是黄昏了。夕阳余晖将血般的红染上了整座终山,几只孤鸟从远方飞回,归巢歇息。当然,那巢亦是极小极杂乱的一团。风呼呼吹过,像极了怆然的箫声。这时,门开了,我看见了老僧。
我们两个都不惊讶对方的出现,我一直知道他在,他也知道我来,好像在某一世约好,我来终山终庙找一个老僧。老僧要在终山终庙找一个年轻人。
于是,我留在了终山终庙,剃了度,受了戒,当起了小和尚,外面的世事实在太苦,不如了断,就此一人,实际上,我也就剩下自己一人了。
在后来,我常常会看着青灯古佛,想着过去。这时,师傅会走来,给我讲他的故事,他的嗓音沙哑,总让我想起,我刚来终山那一年踏风踩叶的声音,那是不舍,亦是叹息。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遇那人,我想,我会告诉他,为他续上那个故事,后来,老和尚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有一个小和尚陪他,听他讲故事,可他依然孤独,因为那小和尚慧根太浅,凡愿未了,实在不是学佛的料子,那小和尚仍爱惜那纯的百花、秋的月、夏的凉风、冬的雪。让他很是头疼。
可惜,这凡事都没有如果。
(作者单位:河南省濮阳市第一高级中学一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