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英:写意的人生
2018-04-26张越
张越
在漫长的时光旅程里,我看到王文英以无比虔诚之心,将中国古典文化的接力棒握在手里,试图把那个温文尔雅的朝代中的些许经典带给我们。
初识王文英,是因一场“穿越”。
2016年6月,一篇《写意的宋朝》赫然出现在第七届冰心散文奖获奖名单里,其作者竟是书画家王文英。
不,说她是书画家并不完全准确。她明明是中文系毕业的,写作应该算老本行,只是在此之前,她的写作才华被颇见功力的书法和一鸣惊人的绘画所掩盖了。
直到2015年,当一位好友把她的散文投到中国散文学会主办的冰心散文奖评选办公室的时候,她的文学才华再也藏不住了。
两年之后,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我慕名来到王文英的工作室。
那是个难得的洒满阳光的半地下室,偌大的空间里交织着醉人的书香、墨香和纸香。那里的所有陈设都是旧的,像是被时光洗涤过,目所能及之处都是历史与回忆的颜色。
工作室的西侧,那面贴满毛毡的墙上,竟一幅大画也没有,而是挂着若干幅尚未完成的小画,这简直不像乐于创作弘幅巨制的当代画家所为。
再回过头看工作室的女主人,无论面容还是服饰都没有过多修饰,却颇显中国韵味;虽然言谈举止没有丝毫做作,却无意间让人感受到了文人情怀。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长达3个小时的采访竟让我穿越回一千年前那个刚刚结束陈桥兵变的时代。在王文英的引领下,我们幸运地与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和宋徽宗邂逅,与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蔡襄对话,与欧阳修、柳三变、辛弃疾畅饮……在漫长的时光旅程里,我看到王文英以无比虔诚之心,将中国古典文化的接力棒握在手里,试图把那个温文尔雅的朝代中的些许经典带给我们。
水墨青春
历史不过是几个瞬间。回顾人类文明的数千年历史,其实也就是几帧或清晰或模糊的影像。而在近现代的中国,无可回避的那一帧影像,就是那持续十年之久的动荡岁月。王文英恰好是这段特殊历史的见证者。
那的确是个失望之冬,而对于王文英来说,亦是希望之春。
王文英的童年时光是随着当兵的父亲工作地的变化,辗转在京郊,基本是在乡村学校度过的。
那个年代虽然物质匮乏,经济发展滞后,但由于大量家庭成分不好的知识分子和下乡知识青年进入了乡村学校,那时的乡村学校藏龙卧虎。从某种程度上讲,王文英后来的生活就是受这样一位老师影响。
那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老师。“他特别喜欢文艺,学校的鼓乐队、武术队都是他创建的。他的蝇头小楷也写得特别漂亮,他的生活就像小楷似的,一丝不苟。”王文英从老师的身上看到了她所向往的一切美好,其中最吸引她的,就是老师一手漂亮的书法。
模仿从那时候开始。比起描红模子,王文英更想写成老师的那样的字。她多希望每个字都能像老师写得一样漂亮啊!
只可惜,那个年代生活困苦,每个家庭孩子多,家务事自然不少,王文英有兄弟姐妹四个,她在家中排行老大,小小的年纪就要分担家务事,属于她的时间并不多,能够自由读书的时光就更有限了。虽然住在乡村中的部队大院,也一样会时常停电。停电时,一家人只能就着一盏光柱昏黄的煤油灯,就是写作业也只能将就着。
乡村的学校一年中假期很多,除了惯常的寒暑假,秋收时有假,麦收时也有假。秋收麦收假,部队的子弟也要随着老师下乡随着村民去田里干活。别看是小学生,也会发把镰刀去割麦子,领个筐去掰棒子,站在水田里插秧。雖然王文英的父亲是个军人,他们却是地主家庭出身,在乡村学校,要承受许多今天人无法想象的心理压力。就连下地干农活,别人戴着遮阳的草帽,她都不敢戴,生怕别的同学会说她娇气。
那时候,王文英的母亲上班很远,只能赶部队每天唯一的一班车,每天都起早贪黑。王文英是家中的老大,有永远干不完的家务事,别的孩子吃完饭会结伴出去玩,她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但只要一有了时间,王文英最喜欢的就是读书、写字、画画。有的时候,夜里父母睡下后,她就悄悄爬起来,把衣服罩在本来就不太亮的灯上,趴在床上读书,有时天大亮了她都不知道。
王文英儿时最好的小伙伴是邻居家的妹妹,她的妈妈为她请了一位美术老师,王文英羡慕极了。只要有空,她们就在一起画画,有时候画插图,有时候画连环画,有时候绣十字绣,不亦乐乎。
虽然从小生活在农村,公共资源匮乏。但王文英一直住在部队大院里,守着一座不算大却也足以让人羡慕的图书馆。他的父亲是总后一个汽车团的宣传股股长,平时很喜欢读书、写字。受父亲影响,王文英从小就喜欢读书,她先把家里的书读了个遍,之后又和小伙伴们换书读。尽管她心里最先埋下的是一颗作家的种子,但她却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书法。
为了学习书法,王文英在北京中国书画研究社书画学校报了名。每天晚上从通州(当时叫通县)到位于西城的二龙路的书画学校去上课,下课再回通州,那时的公共交通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但她没缺过一次课。
王文英的青春是与水墨相伴的。她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临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没有一日休息。身在北京,冬季气候还算舒适,但酷暑难耐。每年七八月份,当大家坐在电扇下纳凉的时候,王文英却生怕电扇把墨汁吹干,总是独自跑到闷热的小屋里临帖,一临就是几个小时,却不知道热,只因“入境”了。
1983年王文英参加了首届北京青年书法大赛,每个书体只有四个人获奖,她是四个隶书获奖者中的一个,被当时中国颇具影响力的“中国青年报”的星期刊大为宣传,斩获粉丝无数。
此后,她又参加了中国和日本举办的多次重量级书法展览和比赛,并屡次获奖。1985年,王文英加入了北京市书法家协会,几年后又加入了中国书法家协会。
写意山水
也许是骨子里的情怀,也许是书法给予的馈赠。当王文英跟随笔墨在书海遨游的时候,她跟随古人留下的足迹,重温了中国历史精彩的每一幕。在这场没有终点的旅行里,她被中国古代文人情怀深深迷住了,不知何时,她的内心也住进了一片山林。
王文英就是为艺术而生的。虽然直到不惑之年她才进入国家画院进修中国画艺术,但她笔下的山水却将其多年来积淀的深厚功底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她的作品中,那一山一水,一人一屋都不是从故纸堆中走出来的,那些意象虽有宋画之神韵,却传达着今人之思考。她的作品都不是单独的存在,而是被一个又一个哲思串联,形成了“逍遥游”“家山梦忆”“时光里的诗”“生命的季节”等诸多系列作品。
“‘逍遥游系列作品所表现的是我的一个梦想:逍遥天地间,任云卷云舒。”王文英把她对于生命、生活以及梦想的所有感悟都寄托于笔墨之上,“在现实生活里,林泉之想就像遥远的传说,所以心中有山水,便是居林下,就像是前贤陶渊明所说的:心远地自偏。”
王文英的“逍遥游”系列作品,的确是诗一样的存在。她用淡雅细腻的笔墨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可游、可居、可赏、可看的世外桃源。无论是茂林修竹、清泉流水,还是山峦松风、茅屋竹舍,抑或江风海雾、古道夕阳,都勾起了人们遁世的理想,让我们的内心无比宁静。
相比之下,“家山梦忆”系列作品则把时间拉回现代,她一改宋画之风,将张大千的泼墨和黄宾虹的积墨信手拈来,浓墨重彩地描绘出了她幼年时期朦胧记忆里的家乡。那郁郁葱葱的深山如同逝去的岁月一般遥远,如梦如幻,可望而不可即。
“我想,我的‘家山梦忆,‘逍遥游,可能在一些人眼里会被看作‘小情调、‘小心思。我想,即使它是‘小情调、‘小心思,在温暖我,给我带来宁静和温馨的同时,带给欣赏者的,是一样的愉悦、清新,一样的安宁,还有从容。尤其在当下,它可以让那些被互联网裹挟,被浮躁喧嚣围困的人,感受到安宁、安静与从容。”在古与今、梦幻与现实中无数次折返后,王文英才得以把她的理想与情怀付诸于笔墨,以此慰藉世俗社会里无数焦虑而迷茫的灵魂。
近年来,在游历祖国大好河山之时,王文英也时常走访各地古镇,渴望在那贮藏着厚重历史的空间里汲取一丝灵感。古老的屋舍、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就这样成为她眼中的风景,然后慢慢向她的记忆深处延伸,与记忆中的某个画面不谋而合,于是,“时光里的诗”诞生了!
这一系列创作,一发而不可收拾。淡淡的蓝紫色散发着时光的味道,每一幅画都像是你记忆中的风景——嘎吱作响的木门,捆绑整齐的木柴,大小不一的瓦罐,以及巷子里正在回家的人……画里的一切仿佛都像是在叙写着逝去的年华。
这些作品一经问世,就立刻被藏家盯上了。但王文英说什么也不肯卖,“这组画不仅仅是画,它们更是一种回忆,一种情绪,一种文化寄予。”
“这些系列作品,你还画吗?”藏家怀着特别的期许问道。
“我会永远画下去。只要爱还在,我就不会停下来。至于还会不会有其他的什么系列,我没有办法确定,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什么事、什么人、什么风景还会让我心动。人的思维是一条河,我永远不知道这条河明天会流到哪儿去。”王文英说。
就在一个月前,王文英又去湖南通道侗寨采风写生,又让她有了许多新收获,她创作了一批新作品,“让时光的色彩更浓一些”,以满足藏家的期待,更满足她自己内心的需要。
文人之思
我国先贤有云:“中国画以诗为魂,以书为骨,以哲为思。”
如果按照这句话逆向思考,它也是画家与画匠之间的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正如中国现代书画家、美术教育家李苦禅先生所言,“我中华文化是一个大的整体。仅画画是小道,因为比画高一层的是书法艺术,比书法艺术高的有中国古典文学诗词歌赋曲等,再高一层的是音乐,古代有无弦之琴、无声之乐,乃哲理音乐。最高一层是老、庄、禅、易、儒中的哲理。反之,如果以绘画之上的诸文化修养来统领绘画,则画就高了。没有这些修养的画,其文化底蕴就薄,薄如宣纸,薄如钞票。”
由此可見,艺术家远不是凭借“天赋”二字就可登峰造极的。若真以李苦禅先生所言为评判标准,纵观当代书画艺人,真正可称之为“家”的,又有几人呢?难怪王文英在艺海中苦苦求索了数十年,却依然如蓬头稚子般孜孜以求。
都说时间对于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平等的,不会多走一秒,也不会停滞一秒。而王文英却不以为然。对她来说,时间过得太快,还没等临完一本薄薄的字帖,30多个春秋就过去了。
这不禁让她想起7年之前,应出版社之邀,王文英凭借数十年来对书法的研究与思考,撰写出了《五分钟读懂一幅书法作品》,当时颇为畅销。然而7年之后,她再也不愿提起那本昔日的“得意”之作。
“我现在特别想把那些书全部收回来销毁。”王文英一改温柔的神色,郑言道,“我觉得我唐突了古人。在没有足够深入地研究体会古人的作品之前,就凭借自己对书法的粗浅认识去图解它,是对古人的不敬,更是对中国经典文化的不敬。”“包括我临习了多年的唐代孙过庭的《书谱》,它既是一本草书名帖,又是一部著名的书法理论著作。当时的我就像站在看台上看球赛的人,冷静客观地评说,但终究像隔岸观火,虽然这些评说现在依然站得住脚,但是现在的我不会这样没有温度地评说它,因为长期深入的临习,已让我能像作者一样去感受每一个笔画,每一个字,每一段话,它们都是有生命的,是会自己诉说的。这几年,在持续不断的临习中,孙过庭用笔结体的妙处让我大受裨益。对于伟大的作者和作品,那些看似的不经意或许正是它的妙处,我应该把这些妙处传达给读者才对啊!”
敢于否定自己,尤其在媒体面前否定自己,是需要足够的勇气的。这份勇气,正来自于对文化的敬慕之心,这不由让人心生敬佩。这种文化的反思,亦让我们看到了王文英成长、成熟的轨迹。当我们循迹把往事回顾之时,会清晰地看到她是如何从一个苦学技艺的孩童渐渐长大,在告别稚嫩走向成熟的路上,她忽然意识到,技巧成了束缚自己的枷锁,于是她又试图摆脱技巧,甚至想摆脱书法家、画家,抑或作家的某个独立身份。
“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个体是什么身份对于这个社会来说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样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以前的东西接到你的手里,再完好无损地传承下去。”怀着对文化的无比虔诚,王文英在这个经济、文化空前繁荣的时代里,反而觉得艺术市场的好坏与自己无关了,因为她早已被一个称之为“使命”的东西绑架。
近年来,随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的广度和深度的不断扩展,王文英觉得自己背负的使命越来越重,她对自己的作品也越来越苛刻。曾有记者问王文英,最得意的作品是什么?王文英说,没有。昨天写的,今天可能觉得不好了。记者追问其原因,王文英说,她永远在路上。正应了古希腊赫拉克利特那句话,“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只因“一切皆流,无物常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