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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歌声

2018-04-26小引

长江文艺 2018年4期
关键词:加德满都佛塔尼泊尔

小引

1

人的许多记忆说不清道不明。肉体沉浮于尘世,思想悬隔于天外,贯穿两者的,是幽暗晦涩、若有若无的记忆。但许多时候我对这记忆心怀疑虑,偶尔和朋友们深夜对酌,暗淡的灯光下,我们面容模糊,如果努力想分辨出彼此,就说一些曾经的热血与传奇。但很明显,话题往往变成有意或无意的添油加醋,修饰过后的日常在空旷的酒桌上来回传递虚无,你真的去过那里?你真的确定,那天夜晚,月亮在山谷中轰然落地了?

我感到沮丧和无奈。有时候翻开藏在移动硬盘中的旧照片,似乎那里还有某些数据,能重新恢复我早已成碎片的轨迹。昨天黄昏,从汉口打车回到武昌,江北正在下雨,江南即将下雨,迷蒙的光线让这座庞大的城市昏昏欲睡。但江南的雨终究是没有下,我独自坐在凉台上抽烟,忽然想起高悬在上的喜马拉雅山脉,想起拉萨的一位好友孟繁华,前几天在尼泊尔旅行,他还跟我打了一个电话,要我方便的话,不如从樟木口岸回国,繁华说这个季节吉隆和聂拉木的山坡上开满黄色和紫色的野菊花,一簇簇的,迷人极了。

接电话时正在尼泊尔阿尼哥协会的欢迎宴会上,中国驻尼泊尔大使于红听我和朋友商量这条路线,她扭头说,樟木口岸在上次尼泊尔大地震后,已经断路许久了。我愣了一下,想起好多年前游历西藏,在朋友陪同下数次深入喜马拉雅山脉的峡谷,就是为了探寻聂拉木、吉隆和亚东这些隐藏在巍峨雪山中却寂寥无名的古老村镇。有一次我穿越几座大山抵达吉隆,那是个被数座大山环抱的小村庄,曾经热闹非凡,如今人迹罕至。开车送我去的小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上山,在拉萨二十年,玩车,玩户外,是个老西藏了,他告诉我,此地可以望见尼泊尔,一条弯曲险峻的峡谷沟通着喜马拉雅山南山北。我去的时候正好是夏天,一人多高的油菜花在山谷中疯狂地生长。顺着峡谷往尼泊尔方向徒步前行,希夏邦马雪山在我的右边,密勒日巴修行洞在我的前边,白湖、黑湖、红湖散落四地,这就是传说中莲花生大师和尺尊公主从尼泊尔进藏的路途。那时候,此地还叫芒域,有人在一面倾斜的崖壁上刻下“大唐天竺使出铭”,只是一千多年过去了,字迹漫漶,大都已模糊不清。

再往前就是尼泊尔了,小陆站在一棵千年核桃树下指着峡谷说。峡谷深不可测,鸟群四散分开,落叶无声被我们踩在脚下没觉得异样。那一刻,尼泊尔在我的心中,就像是顺着峡谷迎面吹来的凉风,吹过我,吹过你,吹过桑丹林寺,最后在帕巴寺停了下来。

2

所以我终于在一个阳关灿烂的下午抵达了加德满都。这个多年前让我隔着大雪山张望的国度,仿佛挂在喜马拉雅山南坡的一面唐卡,色彩斑斓,丝带飘扬,在三点的阳光中,绽放着奇异的光芒。诗人许剑走下舷梯,张望着远处山谷中的城市和低矮的候机厅,低声说:“我怎么觉得到了拉萨?”这当然是他的错觉,但为什么会这样,他也没有说。我们在机场停机坪边上站了好一会,看一架花花绿绿的飞机缓缓划过跑道,在跑道尽头转了一个弯,调转头来,突然加速,然后腾空而起,它的翅膀掠过机场边的荒草,摇摇晃晃的荒草连绵到铁丝网外,我取下墨镜看了看,感觉肯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面。

我这一代人,大多数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于宗教总觉得相隔太远,但隐约又觉得,遇见寺庙不进去参拜一下,是不应该的。许剑说,这想法有点矛盾,但的确又是普遍现象。我们站在加德满都猴庙佛塔群的旁边,鸽子漫天飞舞,白塔下的阴影中坐着修行的僧人,我说,这多像电影中的一幕,你几乎可以听见白云滑过天空的声音。但我实际上并没有听见什么,那天是星期几我忘记了,猴庙的佛塔群中有穿着紫色衣裳的少女走来走去,鸽子停在佛塔尖上,一点也不受影响。

其实,佛教自印度、尼泊尔传入中国之后,渐有变化,对中原文化的影响之巨大毋庸置疑,但其间发生了许多曲折,并不为大众知晓。有时候我转念一想,关于信仰,关于彼岸,关于宗教世俗化,或许没有人能够简单地给出对错,但它的确又弥漫在空气中无时无刻影响着生活。加德满都印度教和佛教混杂在一起,全城寺庙佛塔众多,难以数计,站在猴庙山上俯瞰这座城市,下午的阳光透过灰尘普照人间,街道交错,汽车鸣笛,杂乱的电线下,路人穿着彩色的衣裳不慌不忙地走。满城的屋顶似乎都微微闪着银光,仿佛锡器被刚刚打磨出质地,小锤子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还没有远去。哦,斯瓦扬布纳特寺,这座加德满都河谷中最伟大的佛教寺院,2500年来,涅槃胜果,无所不见。同行的周璐是《长江日报》记者,我指给她看那高悬在白塔边上的金刚杵,青铜质地,体型巨大,它无声无息,印证整座城市的芸芸众生,犹如王冠上的金顶,威严、沉默、流淌出暗暗的钟声。

下山时在路边的小摊上,我看见一堆佛教法器中,隐隐藏着一把降魔杵,拿起来仔细端详,周璐问我这是什么?我对她说,在藏传佛教的修法仪轨中,那山顶上的金刚杵一般要和降魔杵一起使用,阴阳相配,能惊觉诸尊,警悟有情,消除怨敌。卖货的尼泊尔大妈大约五十来岁,微笑地看着我们,从另一堆法器中找到一把金刚杵,阳光下,她一手一只举起来,轻轻碰了一下,声音四散,猴群聚来,树影下的石板路在那一刻微微发凉,我抬头看见她的眉心中点了一抹朱砂,尼泊尔的天空蓝得让人心慌。

3

我一直觉得,要完整地描绘出一件事情其实是困难的。可能是因为视角的变化,也可能是因为记忆的错乱和叠加。我曾经见过此地风物,多年后会成为另一个地方的真實存在,是耶非耶,似真似幻,像一根琴弦颤抖,你感触得到,却无法说出。

“你看那座白塔上的眼睛!”许剑指着博大哈大佛塔上巨大的眼睛说,“那是湿婆神之眼,俯视万物众生”。他戴着墨镜,一边走一边抚摸着墙壁。人们来这里大概都觉得,不管你如何绕着白塔走,一抬头,都能在任何一个角度看见这双眼睛,但真实情况可能并非如此,我对许剑说:“其实不是你看见了他,是慧眼时刻都在关照你。”这与信仰有关,与墨镜和兜售毛毯的商贩有关,与窗台上的红花、广场上的鸽子都有关。大佛塔下,我们可以感受到刺眼的阳光,阳光中的街道和灰尘在微微变形,我以为,此刻的白塔一定比黑暗中的大,比清晨的大,比我没有看见的那座白塔要大。佛经上说,此眼无不见知,乃至无事不知、不闻;闻见互用,无所思惟,一切皆见。真要相信这一点,我们必须保持沉默,必须保持对万物的敬畏之心。

这双眼睛,我最早遇见是在西藏江孜白居寺,十万佛塔之上,那是另一个伟大的佛教寺院,建于明朝宣德年间(1427年),而博大哈如意满愿大佛塔修建于1500年前,是全世界最大的覆盆式白塔,被认为是藏传佛教的源头。“或许这就是传承吧。”我一直这么想。人们称大佛塔是圆满塔,是说此地可做一切佛心的容地,可作为诸如来金刚不坏灵骨的舍利塔。白居寺十万佛塔之伟大亦在于此,它接续传承,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吉祥轮胜乐大寺”,“十方一切佛、菩萨众由无数阿罗汉围绕,五部如来,三界诸天王与及无数寂静忿怒尊,不可思议,像胡麻花怒放般显现……”这是一段来自莲花生大师在《满愿大佛塔之殊胜》中的开示,他描绘的景象几乎可以完全复述到位居日喀则年楚河谷中的白居寺那里。佛眼慈悲,经幡灿烂,莲花生大士说的胡麻花是什么花,我从来就不知道。那一年秋天,我独自前往江孜,在白居寺的大柳树下坐了好几个小时,一个人静静听着民谣歌手冬子的《十方》,他在欲言又止的吉他中哼唱着大地与浮云的声音,寺庙空旷无人,几条野狗晃晃悠悠,一串轮指之后泛音响起,菩萨垂手,上师低眉,山岗寂静,河水倒流。

我必须回忆起这让人迷茫又难过的经历,就像一首歌覆盖另外一首歌,旋律与节奏如此合拍,像和声,像即兴曲中扩展出去的某个动机,像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个和弦外音,在阳光下响起,那么孤傲,又如此诚恳。所以我相信自己在如意满愿大佛塔遇见的并非虚妄之境,为什么一串金黄色的万寿菊悬挂在门环之上?为什么一只野山羊卧睡于转经筒旁?为什么糯米在朱砂之中散发清香?为什么木栏杆旁坐着小姑娘?我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如此偏爱山野与丛林,唯有那里,才能让我重新看见史诗与壮美,雄浑与气魄。只可惜,现在这样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是人改变了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不知道。

那个下午,在满愿塔正门遇见一位盘膝于地的僧人,年过半百,须发皆白,他独自坐在木门旁边,一点点轻捻桑叶粉末放进面前的小炉,像一个孩子那样认真仔细。我本无意趋近打扰,却又不自觉停下脚步凝视。他抬起头朝我微微一笑,竟用流利的汉语问:“你从中国来?“我说:“是的。从中国武汉来这里。”他沉吟片刻,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大佛塔,却不说话,又从随身的布袋中摸索出一根红绳,嘱我低头,在我的脖上挽了一个结。他微笑着拍着我的手腕说:“很好,很好!”然后张开手掌,又顶礼合十。

那一刻我说不出话,有点莫名的紧张。

门外的大街上车马喧嚣,人来人往,许剑绕着寺院转了三圈,大佛塔威严如斯,一切行为,慧眼皆见。

4

应该如何表述那个让我屏住呼吸,觉得无法动弹的地方,那个仿佛永远沐浴在金黄色的夕阳中沉默不语的地方。当我从杜巴广场穿行至陶马迪广场,当我看到那些巨大的石雕纹路中笨拙又灵动的一挑,还有散落一地,来自中世纪无与伦比的木雕时,我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加德满都谷地中的月光温暖不了冰凉的大理石,湿婆神和雪山女神帕尔瓦蒂的雕像背后,铺满深绿色的凌霄花藤,没有花开,也没有风吹过来,一个狭窄的黄金门框前,两座雪山狮子守护的,或许正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

这里是巴德岗。这里是稻米之城,虔诚者之城,这里的风月已经凝固成一根高高的石柱,那上面坐着曾经万人敬仰的马拉王朝之主,布帕亨得拉的铜像。或许还凝固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只是我一下还没有想到。一个人走在空空荡荡的广场上,你并不觉得孤单,环顾四周,长廊下的阴影,神庙上的飞檐,挑展的窗棂,敞开的大门,每一个通风的地方似乎都隐藏着簇拥而来的神灵。四壁砖红,不像西藏充斥壁画,却又在每一根深栗色木质梁柱上雕刻出了你的前世今生。这华贵的气韵不是东方的,也不是西方的,它来自天外,无法究竟,它来自大地,源头万千。

下午三点的阳光真是刺眼呵!尼泊尔的下午三点,正是这国家最安静的时刻。中世纪的羊毛已经远去,盐巴和药材也已经远去,此地留下的,是国王浴池中昂首的眼镜蛇,那是一条度过多少孤寂化作石雕的眼镜蛇,空空的浴池中没有了往日的碧波,凝脂般的肌肤和欢笑或许曾经触摸过它的颈项,我这么想。但是与我同行的许剑却说,后花园中罗曼蒂克的故事早已成往事,皇宫里传来的是诅咒和枪声,咳咳,沙阿王朝早在2008年就被某某主义强制废弃了。

废弃就废弃了吧。在一意孤行的时代中,连月光都可以废弃,何况一个风烛飘摇的沙阿王朝。我唯一不舍的,是那些满地堆放的举世无双的石雕与木雕,他们拥挤在王宫的一个庭院里,鼓楼下,回廊中,有的竟无人看管,似乎毫不在意。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如果看穿了生死寂灭,也不过如此。黄金门外,一条幽静弯曲的小巷,连通到了不知道去向的地方。左手边迷宫般的孔雀窗台下,摆着一盆小红花,我暗暗赞叹,路过的人都喜欢,路过的人都想抬头看一看。

英国旅行家鲍威尔说:“就算整个尼泊尔都不在了,只要巴德岗还在,就值得你飞越半个地球来看它。”我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假,也找不到真实的出处,但当我坐在陶马迪广场的尼亚塔波拉神庙之上俯瞰整座城市时,我同意他的判断。这绝对不是因为宗教的神秘带来肃穆,也不是因为奇异的象征带来了梦想。而是当你突然感到疲倦时,你恰好走到了这里,恰好有一阵凉风顺着回廊吹过来,恰好坐下,恰好一只鸽子停在你的面前,用拉克西米女神的眼睛望着你,转瞬间又振翅飞开。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让我不免揣测,八百多年来,到底有谁曾经坐在你坐过的地方,看过你同样看过的风景。

巴格马蒂河不管这些,它一直在帕斯帕提纳神庙外静静流淌。火葬台上的火焰尚未熄灭,逝去的人们还在路上,一群又一群的烏鸦在蓝天下盘旋,荣光与辉煌最终归于青烟下的灰烬,归于死亡带来的寂静,那么,我的问题还有什么意义?

5

必须说明的是,我偏爱加德满都迷乱杂芜的街道胜于干净整洁的大街,九月的阳光照着泰米尔街的三角梅盛开宛若姑娘们迷人的眉梢。每到傍晚,一丝丝微风从城外传来,杂乱的电线毫不客气地缠绕在倾斜的电线杆上,霓虹灯闪烁,人们微笑着相互问候,麻布店、乐器店、茶叶店,每一家商铺中都传出来热情,仿佛五彩斑斓的美好从现在开始。尼泊尔老城中,这一幕司空见惯,让人沉醉。“难怪那么多人都喜欢盘桓在加德满都!”诗人许剑坐在宾馆的院子里喝茶,阳光从喜马拉雅山那头照过来,院子里几棵高大的树梢上隐约有猩红闪耀,贝母兰在树下低垂开放,而走廊尽头,一棵紫藤早已经悬挂出紫晶般的浆果,“可能已经过了花期吧,一到晚上花就会落。”许剑指着窗前一棵蓝雀花说。

第一次到尼泊尔的人,大多会震惊于此地的花朵和雨水。我头两天抵达加德满都机场时,就已经体验到这非凡的感受,花朵满城和突如其来的暴雨都是不讲道理的。我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并非什么错误。花开花落有它们自己的规矩,而晴空突然下起了雨,自然也有我们并不知晓的原则。所以因陀罗节下雨是正常之事,这几乎一定会被认定是神灵旨意,是为了迎接活女神库玛丽而清洗原本尘土飞扬的大地。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印度教里,因陀罗被视为云雨之神;而在佛教里,因陀罗又是护法之神。大雨从城东下到城西,杜巴广场上欢乐的人群并没有被雨水影响,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和加德满都人一起,等待着金色的神殿战车环城游行,雨不停在下,旧王宫的阳台上,开满了金灿灿的万寿菊。

说尼泊尔是一个花的国度毫不过分。就算是在同样热爱花朵的东南亚国家,和尼泊尔比起来,也略逊一筹。从博卡拉到班迪布尔,汽车盘旋于云端之上,偶尔从重峦叠嶂的缝隙中,还可以望见喜马拉雅雪山一脉悬挂在天边。山路蜿蜒,繁花杂树,散落在山谷中的民居掩映在大榕树背后。我坐长途汽车偶尔会晕车,昏沉中却看见一片又一片火红的花朵在绽放,拉开窗帘仔细看看,一片是木棉花,一片是三角梅,另一片却是美人蕉。

“这像不像莫奈当年在巴黎画下的塞纳河风光?”想了想我又没有说出口,或许,这里更像是我远在中国的故乡,那个隐藏在皖南山区中的小村庄,一样的梯田与水牛,一样碧绿的水稻和细叶榕,我有点恍惚,仿佛在喜马拉雅南边的山谷中突然遇见了自己的童年,走着走着就走回了家。一段崎岖的路途,最终停在五棵高大茂密的无花果树下,阳光照耀山顶,七八个尼瓦尔族孩子在山顶赤脚踢球,不,其中一个穿着拖鞋。这云端之上的空地四周开满鲜花,就像是冥冥之中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场舞会,你只需要静静走过去,穿过这寂寥的小镇,等待天黑。

但是天黑之前,我们可以先去班迪布尔古镇上坐一下。1938年那幢英国老别墅非常漂亮,红砖外墙,雕花门窗,屋檐外展石顶,如今改成了OLD INN客栈,楼梯古朴,凉台秀美,院中开满了指甲花、鸢尾花和不知名的花,没有什么游客,只有茶桌上一盆海棠在自由生长。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跟一条狗说话,夕阳从喜马拉雅山那头照过来,跟在加德满都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石板路在夕阳下闪着金光,而街道尽头的神庙中,空无一人。

“那么就去班迪布尔的山顶上喝酒看星星!”许剑毫不犹豫告诉我。我忽然很怀念在加德满都喝茶的下午。闲谈中我们说起在西藏希夏邦马雪山下看见过一次星空,“有一颗流星缓慢划过天空,突然变成了三颗。”我对许剑说:“仿佛天上开过一盆花。我似乎听见了,它们炸裂开时的声音。”

班迪布尔的夜如希夏邦马的夜一样黑,流星转眼就从西藏落到了尼泊尔。山谷中依稀看见点点灯火,仰望宇宙,银河悬挂,仿佛一面镜子,倒映此刻的人世。要赶在乌云到来之前,为酒杯倒满香槟,和前几天参加的尼瓦尔族晚宴一样,草叶做的餐盘端起来,南瓜藤、土豆、鸡肉、豆汁、米饭,街边点满烛光,你我盘膝对坐,一道闪电如期而至,那是湿婆神的三叉戟在挥舞。我看见伟大的喜马拉雅山脉坦然登场,它在黑暗中如此沉静,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也从来没有消失过。

但此刻大雾已经降临,云雨之神的唇边吐出一朵巨大的莲花拥抱我们,山谷中依稀残留着昨日清香。明天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曼陀罗在夜风中摇摆,巴德岗在远方,而加德满都,在更远的地方。

6

前两年有部电影叫《等风来》,一直没看,据说外景就是在尼泊尔拍摄的。这两天得闲,上网浏览了一下,画面很美,甚至比我看见的尼泊尔还要美。这部电影讲的是两个年轻人各怀心事去尼泊尔旅游,却误入一个老年摄影团,在路途中他们相互帮助,渐渐找到自我的故事。情节简单,文艺,但还算拍得不错。我喜欢电影中男主角王灿在泰米尔大街上对程天爽说的一句话:“别着急,我们最后都会变成小心翼翼的人。”听上去有点伤心,其实却发自肺腑,颇有深意。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这是天理,并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人还没活明白如何去伪存真?别以为去趟尼泊尔或者西藏就能拯救灵魂,许多事情需要耐心,腐烂多么耐心,随时都会降临。

有一天晚上在納加阔特,黄昏时刚刚下过雨,松涛阵阵,显得山顶上的村庄更加寂静。吃过晚餐,我独自在宾馆院子里抽烟。一抬头,猛然看见一轮火红的月亮从喜马拉雅山上冉冉升起,山谷中云雾缭绕,道拉吉里峰、干城章嘉峰、希夏邦马峰就在红月亮之下,虽然看不见,但我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它们的存在。这不就是等风来吗?我喊大家出来看,“冲出去也没有用,飞不起来的,现在你只需要静静地等风来”。电影中男生坐在博卡拉滑翔伞的起飞点对女生说,鱼尾峰在他身后刺破青天,像一枚巨大的勋章,佩戴在蓝天之上。

那天晚上,我在纳加阔特宾馆的屋顶上听见了这首曼妙的《Resham Firiri》。据说,它是尼泊尔最著名的民谣,传唱久远,无人不知。前奏在空旷的大地上响起,那是西塔琴弦轻轻弹奏出几个音符,随后竹笛如倦鸟在树梢低鸣、跳跃,再往后是耕牛在塔布拉鼓的敲打下顺着夕阳走来,载满鲜花的舢板在拉普蒂河中逆流而上。红砖的寺庙,墨绿的菩提树,去年凋谢的鲜花在今年重新开放,我要在清晨离开这里,去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建筑大师阿尼哥当年离开尼泊尔去往中国时,想必看见的也正是这样一番田野风光:

木棉花开了,你是何时开的花呢?

花落似白鸟飞下,白色的鸟一直在飞。

你可能很累很累了,是否想停下来休息,

还是你喜欢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花落似白鸟落下,白色的鸟一直在飞“写得简朴直接,真好。它就是我记忆中那个尼泊尔,那个高悬在喜马拉雅山南坡上伟大而庄严的国家,它时而隐身,时而出现,仿佛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无所不在。

香象渡河,截断众流,更无疑滞。可我忘了问问送行的塔姆先生,松果落下,风还未来,Resham Firiri,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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