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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云 被“遗忘”的文化大师

2018-04-25钟一

时代人物 2018年1期
关键词:文化

钟一

王子云先生94岁在书案前

在上世纪30、40年代,中国涌现出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化精英,可谓群星璀璨,他们共同完成了中国近代文化的启蒙与发轫。在这一时期,各个领域都有堪称大师级别的人物,他们几乎都有留洋求学的经历,无一不在某一个领域里独树一帜,影响深远。但像王子云这样,横跨绘画、雕塑、艺术考古、美术史论等数个领域,开山立论,卓有建树的,恐怕屈指可数。

假如要论王子云的资历与分量,可以列出一大串与之等量齐观的名字。如刘海粟、徐悲鸿、林风眠、张大千等人,他们属于同一时期美术界的名家,而王朝闻、刘开渠、艾青、李可染、吴冠中等重量级的文化大家,亦都得到过王子云先生的教诲,足见他在文化艺术界享有高标的地位。

王子云是“五四运动”后现代美术先驱之一。他以一己之力开辟了一个个新的艺术门类。几十年,虽命运多舛,屡遭打击,却始终潜心文化高地的铺设,七十多岁高龄仍不间断地进行多次实地艺术文物考察,为国家保护了劫后余生的珍贵资料。

然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他的名字在社会上卻很少有人提及。另一方面,在学术界、艺术界、考古界深为专家所道。

我们梳理王子云先生的一生时,他所有的选择似乎都率性而为,同时又被整个时代所裹挟,与众多的文化精英一样,他们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般,随着风起云涌的时代,飘零在各个角落,扎根,生长,继而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共同支撑起中国文化的底座,“他们肩负那一代文化人的历史使命。”王子云之子王蒙说,唯有这种解释,才能理解他们所生活的时代,以及他们所做出的抉择。

1922年在北京留影

“当我们再次探讨王子云的时候,我们其实把王子云看做一个模式或范本,在他身上,我们能触摸那个时代的温度。当我们发现存在这样一个人,他的分量如此之重,却封存已久,我们应该把他放在历史的什么位置?”王蒙对本刊记者说:“究竟是这个社会的无知。堕性,还是整个大环境对文化的忽视?我不知道。”王蒙感慨道。

凝望王子云与他所处的时代。总是会令人唏嘘不已:那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时代,亦是一个社会动荡,思潮云涌的时代。一大批知识分子在大放异彩、挥洒才华的同时,也深陷时代的洪流之中,无法独善其身,有人风生水起,名扬天下;有人则销声匿迹,不知所踪,王子云很遗憾地坠为后者。

在炮火中西征

王子云的主要贡献之一是1940年组建“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这是王子云从艺术家向学者的转折,也是中国文物艺术考古的启承点。在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王子云历时五年,行程十万余里,足迹遍及川、陕、豫、甘、青五省。运用摄影、临摹、模铸、拓印、测绘、记录等方法,发现与保护了大量文物艺术珍品,这是中国专家以国家层面首次科学而系统地考察西北文物。

1937年,抗战开始,40岁的王子云离开巴黎,回到国立杭州美术专科学校任教。承担起文化人在抗战中的责任。据史料记载,自1938年2月起至1943年8月23日,日军对国民政府首都重庆进行了长达五年半的轰炸。五年半间,日军对重庆轰炸218次,出动飞机9000多架次,投弹11500枚以上,平民居住区、学校、医院、外国使领馆等均未幸免,与此同时,重庆主城3万多同胞遇难。

1939年至1941年,是重庆遭遇“大轰炸”最惨重的三年,期间,重庆曾发生防空警报连响七日,大火连烧三天的惨景。和平时期的人们也许无法想象,五年半内,一万多枚炸弹陆续在一个城市引爆,会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1937年,放弃海外优越生活回国的王子云,之后应重庆政府之邀,正置身重庆市区的硝烟里,忙于设计建造抗日无名英雄纪念碑,设计模型已获通过,正备料开工,因日寇战机轮流轰炸市区,被迫终止。

为抢救西北正在遭受敌机轰炸的珍贵文物。王子云向教育部申请成立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欲赴川、陕、豫、青、甘等地进行考察,以尽学人之责。

要知道,日军侵华期间,以轰炸、焚烧、抢夺为主要手段,对中国文物疯狂破坏的罪行,一刻不曾停止。史载,抗战爆发前,全国有影响的博物馆37家,到1944年,全国仅存18家,较战前减少一半以上。其他如附设于学校或图书馆中的博物馆。则有3/4被毁。申请成立“考察团”,是王子云作为一名爱国学人,在国难当头做出的“学以致用”担当的精神。

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进行考察的区域,依旧处于日寇的炮火之下。

1922年北京新美术运动团体“阿博罗学会”成立时成员合影,前排左起:郭志云、李毅士、韩某某、钱铸九、夏伯鸣、吴法鼎、后排左起:高叔述、王悦之、王子云、陈正民、钱稻孙。

仅以陕、甘为例,自日寇军机于1937年11月7日首先轰炸潼关开始,直到1945年1月4日最后轰炸安康止,对陕西的轰炸,共持续了7年1个月零28天,总计5607次,轰炸范围遍及陕西55个市、县、镇,伤亡人数10073人;与此同时,为摧毁中国军民的抗日决心,日军先后出动飞机993架次,对地处大后方的甘肃狂轰滥炸,也持续了六年之久。王子云和“考察团”成员,当然清楚他们此行意味着什么。

1940年12月5日。由12人组成的、在中国近代美术史和考古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以政府名义西行,面对国家危亡时所爆发出的爱国精神,让这群平时操持画笔的艺术家,结成了在炮火中并肩前行的战友。

组织一个以艺术文物为主要内容的考察队伍,前往祖国西北进行全面系统的调查了解,并且以现在可行的科学手段,做以考察记录,这样的工作,無疑是千百年来,历代政府未曾做过,史无前例之盛举。“对中华民族伟大文化之认知及感知,对国人坚持抗战之信心必有极大鼓舞。”王子云在向I~ff-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陈立夫的申请书中如此说。

考察团的事业使王子云离开了创作而进入学术。而像傅抱石、黄宾虹这样的画家,则是先学术后专注于画艺,终得大名。比较之下,王子云却渐渐落寂。从前途无量的画坛转入清苦寂寞的学术界,王子云率性地选择了一条自己认准的道路。

壮志凌云的青年才俊

追溯王子云的前半生,他的人生轨迹与当世诸多名家一样,出身于大户人家,他的叔父王秀山担任当地第一个新式高等小学堂的校长,王子云有条件接受较好的教育,与之有很大关联。虽然中途家道衰落,但家底还算深厚,仍然可以供他外地求学。他的故乡萧县,后来能被誉为“书画之乡”,也是因王子云为领军人物。之后还有萧龙士、刘开渠、王青芳、王肇民、朱德群等艺术大师,也都是萧县人。

与许多大师一样。受20世纪初期“新文化”和“新美术”的熏陶和教育,王子云后来留学欧洲,最初的发展方向应该是终身从事美术教育事业的。中国现代美术的大家,诸如林风眠、徐悲鸿、潘天寿等人,都形成了自己的画风,而王子云作为萧县才子中的翘楚,画艺超群,前途更是一片光明。

1923年王子云(右一)与红叶画会同仁在北京

年轻时的王子云意气风发,既有艺术家的气质,更有艺术家游学四方的豪情。据王子云晚年回忆,他在读私塾时,对徐霞客描述的“壮游”生活——“余尝西至崆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最为神往。李白所谓“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浮溟海”,也是能够让他心绪萦忽的情景。

这些都是他日后热衷于“行走”最直接的原因之一,在同时代的美术家里,似乎没有几人像他那样一生都“在路上”。20世纪初,礼乐崩坏,百废待兴,怀有“四方之志”的知识分子。被建设新时代的热情所激励,投入时代浪潮为大势所趋。即便对政治缺乏热情者。也几乎无人能够摆脱政治风潮的裹挟。王子云的后半生,就不断地被政治运动缠绕。事实上,从他最初的志向开始追寻,能专心于艺术,心无旁骛地游走期间,在20世纪初的知识分子中,亦显得另类。

辛亥革命的枪声响过一年之后,王子云考上了设在徐州的江苏省立第七师范学校。从小就喜欢画画的他选择了美术这个方向,他的同学有徐朗秋和刘季洪。王子云日后几次关键性转折。皆与老同学刘季洪(此人后来成为国民党官员)有关。而校长刘仁航是一个对地方历史古迹颇感兴趣的先生,这或许是王子云后来选择“考古”的一条隐秘线索。

1916年,从第七师范学校毕业之后,王子云选择做一名美术教师,进而入私立上海西门图画学校学习西画。尽管在这里学习的时间并不长,但王子云学习了对照石膏模型素描和静物写生方法,在当时的萧县,能够基本掌握这种西画方法的,王子云算得上是第_人。

以王子云当时的家境而言。能让他深造如此已属不易。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萧县连年遭遇“匪灾”,在土匪的眼里,大户王家是一块肥肉,父亲与哥哥皆死于土匪的枪口之下,家里的财物被洗劫一空。与此同时,叔父也因故离世。这样的奇祸凶灾。不仅将一个家庭推入深渊,也给青年王子云的精神造成了巨大伤害,王子云自己也说,他以后某些孤僻内向的性格就与这样的经历有关。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萧县,传统书画之风盛极一时。而王子云对中国传统的山水花鸟没有纳入学习重点,作品几乎全部是素描写生和色彩风景。因为接受了西画教育,他表现出的与传统中国画家不同,也和萧县的“书画传统”不同。王子云的美术道路完全是“新学”路径,这可以说明王子云的“得风气之先”。然而,他自己的命运,也因为这样的“新学”路子,使得晚年几近穷愁落寞。

但在当时,王子云不会想到这些,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学艺归来,让人心生仰慕之情。

刘开渠就是他的铁杆粉丝,因为王子云发现了他在美术上的天赋,并帮助他到北京求学,把他送上了终身从事美术事业的道路。在那个年代,同道中人,相互扶持帮助,俨然是一种极为普遍的社会风气。

“圈子”文化

“五四运动”之后,北京成了“新学”文化人的聚集地,这一时期,郭沫若、陈寅恪等一批学人都云集于此。心怀“四方之志”的王子云也不期而至,他先考入北京美术学校学习,但并不顺利,由于学校有四名学生与校方发生冲突,被开除学籍。王子云因同情那四位学生而受到牵连,要记过处分。血气方刚的王子云不甘受辱,愤然离开了学校。

这是王子云一生中第一次遭受“牵连”,但绝不是最后一次。后来一些“糊涂事”总是能“牵连”到他。或许与他耿直、不知变通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还好,由留英的李毅士和留法的吴法鼎创办的“阿博洛”学会接纳了他,让他当了负责日常事务的“干事”。这是北京第一个新美术团体,1922年成立之后,接连举办了好几场大型的美术作品展览和暑期美术讲习班。因为志趣相投,参与者积极性甚高,所办的活动又注重社会影响,当时的所有活动都被北京大小报纸报道,一时间,“阿博洛”学会的声誉甚至超过了出现裂痕的北京美术学校。

虽然因为这场风波导致失学,却让王子云直接进入了北京的文化圈子,可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阿博洛”学会为跳板,他结识了一大批“西画高手”,提升自己西画水平的同时。也历练了自己社交方面的能力,经人介绍之下,继而任教于平民中学和孔德学校,进入了一个更具北京文化特色的圈子。

在孔德学校的这段美好的日子,王子云终生难忘。在一生迁徙奔波里,以孔德学校的几年生活最为惬意。一是由于收入丰厚,二是学风良好。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也搞斗争,但多有五四以来争自由、反专制的色彩,而同仁之间,则多是互相帮助,在一起和当权力量发生冲突之时,参与者还能共同进退。这里面既有利益的互相连带。也可见道德正义。西方的平等自由理念和中国傳统文化的人情温暖,在这些独领时代风潮的知识分子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1931年巴黎高等美术学校雕塑系师生合影,主任教授朗多维斯克(前左四、王子云前左二)

后来,王子云的生活,从一个美术专业者又潜心于学术,对他个人或许并没有带来实际的利益,甚至让他进入文化苦旅,但也正是这样一个生命,其悠长表现和斑斓色彩,透逸出时代文化的变幻。

在孔德学校期间,王子云还参加了一个叫“红叶画会”的组织,这个时候他一个人住在北京,自由自在,在这个松散的沙龙性质的组织里,他把堂弟王青芳介绍到蔡元培为校长的北京孔德学校一同任教。他和“红叶画会”的朋友们享受了20世纪20年代最好的时光。

北伐战争的炮火打破了宁静的生活,北京政府风雨飘摇,大批文化人也从北京往南方发展。王子云去了南京,任中山大学民众教育馆美术部主任。而他的老同学刘季洪时任民众教育馆馆长。大概“同学圈子”起了一些作用。又有林风眠的加持,加之此时美术、美术教育在蔡元培的改造国民性的大计划里,已经是一个具有神圣意义的大事业。而王子云在北京美术圈子已小有名气,无疑是一个被大家关注的人。

无论是哪一种情形,毫无疑问的是,时代的潮流势不可挡,作为知识分子的王子云,那时候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因为在教育馆表现突出,经林风眠邀请,王子云辅佐其在西湖艺术院做筹建工作。但苦于没有“留洋”的经历,所以只能给一个讲师的名义,“教务是学校的中心环节,教务长我既无资格,只好给个教务注册科长的兼职,由一个中学美术教员升上大学讲师,我自己也是知足的。”王子云后来回忆说。

这也让他萌发了出国的念头,新时代要的是新学问,而新学问的来源则非出国不可,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都在为这样的理想而努力,王子云开始做了出国的准备工作。

从东京到巴黎

王子云第一次出国,是作为西湖艺术院的“干事”参加东京的展览会。这次出国交流活动。在林风眠、潘天寿、王子云三人之中,院长林风眠自然是主角。王子云一幅题为《杭州之雨》的作品吸引了很多赞赏者的目光。

这幅作品表现杭州,没有画其湖光山色,而是表现雨中街头情景:打伞和穿雨衣的行人、人力车和自行车、窄窄小楼,典型的20世纪30年代城市风光。因为雨,画面上的行人车辆显得急促,而速写式的笔触和画面情景气氛十分融合,大胆地用线和用黑色,或者是画面情绪的需要,似乎也不经意中表现出中国人的习惯和精神,在动感强烈的街头人物里,有一个携画夹的艺术家一王子云把自己也画进去了。

1929年创作油画《杭州之雨》在日本展出后,又在巴黎春季沙龙展出,系王子云油画代表作

1931年王子云在法国的速写

在日本展览中,作品得到了公众肯定,对王子云的绘画才能和创作热情都是一次极大的鼓舞,这幅给他带来荣誉的《杭州之雨》,以后也被他带到巴黎,再次给他带来了盛誉。

1930年12月从上海出发,王子云乘坐法国轮船“安得来朋”号,航行四十二天之久,前往世界艺术之都巴黎。当途经新加坡时,王子云参观了著名航海家郑和所立的石碑,在东京时,他也参观长寿寺里的“俳句”碑林,对石碑这样的文物古迹,他似乎天生有一种好奇感,而郑和所立的这块碑。刻有中文、阿拉伯文和当时的泰米尔文,在碑头上刻有龙纹装饰,这块见证中外交往史的重要石碑,可能是王子云对文物、对碑刻最早的倾心留意,

在林风眠的支持下,以学校“驻欧代表”的身份,使王子云有机会远渡重洋,真正去见识与触摸西方艺术。在国外学习的初衷,本是希望得到知识和能力的充实。在巴黎半年的生活,王子云看到了雕塑与城市建设的关系、和人们日常生活的关系十分密切。在首选学习雕塑的同时,又报考了装饰艺术专业,还没有忘记学习油画。而在国内,传统型的书画家多为名人遗老,孤芳自赏者居多,作品能够进入公共视野的极少。艺术是清高的,但是要靠艺术吃饭就太难了,雕塑在巴黎这样的欧洲城市,一直以城市的发展而发展,它依然是高雅的艺术,更是有实际用场的谋生手段,有建筑家的发展空间就有雕塑艺术家的饭碗。

事实上,在这一时期,除上海之外,南京和杭州的城市建设也颇具规模,当时国内的普遍认识,中国经济会有一个比较迅速的发展,和王子云有同样想法的美术家在当时不乏其人。

巴黎,是艺术家的天堂,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作为艺术家的王子云受到足够的尊重与优待。由于王子云在几年时间里,学业动态、文化信息发表过一百多篇各种报道,正因为有了这些成绩,在法国美术界有了一定的影响力,1932年到1934年还得到了来自江苏省教育厅每月五百法郎的补助。不用为生计发愁。这让他能心无旁骛地专注于艺术与创作。

1935年,王子云的油画作品《杭州之雨》参加了法国官方的春季沙龙展览,才使得他的名字录入门槛甚高的《现代美术家辞典》。收录了从1905年到1934年之间。全世界成名美术家近两千人,王子云名列其中。王子云自己说,“在当时来说,算是为中国在世界美术史上争得了一个不小而颇为光荣的地位。”

1934年王子云在高等美術学校雕塑写生

王子云所进的巴黎高等美术学校是法兰西美术界的象牙之塔,能够在这里任教的老师皆是国家学士院的美术院士。美术院士是法兰西美术界最高学术的荣誉地位。当时的中国学生都趋之若鹜,“只有半殖民地的中国人才进入学校,多半是为了‘镀金,以便回国之后可以炫耀于人,并轻易地取得大学教授高位,当然包括我自己。”王子云回忆说。这当然是一种自嘲的说法,在当时艰难的生活里,他似乎没有任性的资本。

相较于恪守传统的学院派,那些遍布于巴黎大街小巷的不为求功名,完全表现个人感受的知名和不知名的艺术家的作品,给予王子云的启示不小于他在卢浮宫所见。

开启新的征程

1935年,对王子云而言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年份。这一年,王子云在法国的学业已经结束,这时的中国,总体形势比较安定,经济建设与文化建设都处于发展之中,但王子云没有立即回国,而是加入了“中国留法艺术学会”。

之后,王子云随团参观了在巴黎主办的中国艺术国际博览会,而其陈列的藏品,多是近代以来,西方列强侵略中国掠夺而去的文物。囊括了中国古代最有价值的绘画、青铜器、玉器、陶瓷等。中国人在这样的展览会上,既可以看到自己国家失而不能复得的艺术珍宝,也不能不感到被欺凌的屈辱与愤怒。“像这样丧权辱国的艺术展览会,中国竟以政府名义参加,半殖民地的面目毕显,看过展览,我的心情是十分愤慨而难以平静的。”多年后,王子云回忆这个展览,还余愤未消。

1935年王子云与旅欧艺术家在伦敦

这时,王子云已经读到伯希和、斯坦因的有关著作,他们就是从中国盗窃文物最厉害的强盗。但他们的学问,他们为干成事业而不惧艰苦的能力又让中国人汗颜。尽管他厌恶政治,但又不能对中国的情况充耳不闻。那个年代,想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纯粹艺术家几无可能。

尤其是在游历欧洲大陆时,这种感受就愈加明显。他从一个小学教师到大学教师,再到留学生;从一个油画家到一个雕塑家,到遍览欧洲美术遗存,对美术旅行考古产生极大兴趣。在他的学养和能力兴趣里,随便展开哪一项都可以发挥巨大的能量。他想起杜甫的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在艺术道路上,没有绝顶,只有高峰。“而他在欧洲的经历告诉他,作为一个文明古国,最好的历史艺术遗存其实在中国。”王蒙说。

1940年何正璜王子云结为伉俪

在这一时期,怀着与王子云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在国家危难之际,作为一个文化人,他们决定应该去做些什么,才能使得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唯有回国,开启新的征程。

1937年年初,王子云从威尼斯回国。从1937年到1940年间,他辗转于南京,济南,杭州,重庆多地,国难当头,诸事不顺。王子云心里仍然想着回到巴黎,做一个自由自在的艺术家。但随着战争的局势日益紧张,作为一个文化人,眼见大好江河被战火摧残,总要去做点什么,在国外的时候,他就想着一旦回国,要有重点地寻访古典美术遗存。那时的想法是把这样的考察收获带到国外,可以办展览、写文章。而到了此时,这项工作无疑是对文物的一次抢救性保护了。

综观王子云的前半生,可谓顺风顺水,风光无限,既有贵人相助,亦提携他人。他是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子。是游走于美术与雕塑两个领域里炙手可热的艺术家,亦是一个风度翩翩,颇具魅力风采的美男子,一个值得一提的细节是,在“西北艺术考察团”筹备初期,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就让考察团里唯一的女成员何正璜芳心暗许,而何正璜则出身高贵,亦是后来陕西博物馆的灵魂人物,文采飞扬,堪称才女。能轻易捕获如此奇女子的芳心,足见王子云非凡的魅力与才情。

“丝路文化”推动者

考察团在敦煌的工作极其艰苦,在这期间,张大千以画家的名义在敦煌进行“复原式临摹”。“有时张大千还宴请王子云团长夫妇,因为他的画很值钱,给沿途官员作画,受到的关照比这个中央派遣团还要多。”王蒙之妻史君俊说。

在敦煌,考察团共计11人,由于经费紧张,实际进入敦煌循环交替工作者最多4人,不少于2人。绵延三四里的沙崖间,多数洞窟被沙埋土封。王子云带领他的团员们,爬上爬下,丈量尺寸,逐洞清理,重点摹绘壁画。他们看到了被破坏的惨相,急需进行保护,建议国民政府成立“敦煌艺术研究所”。这是王子云对中国文化领域前无古人的开创之举。王子云绘出敦煌莫高窟石窟群外景图,这幅长卷在王子云先生去世后的1991年由何正璜亲手捐赠给敦煌研究院。

兰州去敦煌,坐汽车先到酒泉,再由酒泉坐骡车到安西,约有280公里,骡车要走三天,“坐在盖有毡席的骡车里,耳边响起呜呜的风鸣声,顿时飞沙走石扑面而来”;可是,由“安西去敦煌约180公里,走的是沙窝路,软沙没胫,竟连骡车也难以通行,又因无骆驼可雇,不得已只好改坐农家的木轮牛车。”中途只有三个休息站,是用土坯垒起来的一间小草棚。牛粪熏天,令人难以忍受。为此他感慨地说:“这样的鬼地方,我却在1941年到1943:年,经常来往于兰州敦煌之间,每次都要在这里住宿,牛车沙窝路也来回走过多次。这种为探求千佛洞奥秘而受的艰苦是说不完的。”王子云心知,他那时所走的路,正是法显、鸠摩罗什、唐玄奘们所走过的道路。玄奘们是为了求法弘法而来去。“但我们是为了景慕已久的敦煌千佛洞”。(事见王子云《从长安到雅典》)

在去敦煌考察以前。他们在西安及周边地区、洛阳等地进行实地考察,对于当地的文物古迹,做了大量的勘查。在考察咸阳时,首先发现汉代霍去病墓前石雕刻群的巨大艺术价值,被他评价为万古不朽的杰作。直到1941年下半年,他们才来到兰州。王子云带领第一批团员去敦煌考察。玄奘们有佛教的信仰。而王子云们何尝没有艺术的信仰呢?无数的事例证明,在信仰面前,再大的困难都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为了信仰,人们可以无怨无悔做最大的付出。何正璜在其考察日记中写道:“将来中国若能因此有一国家办立之美术馆或博物馆等,则本团虽已不存,而在此开始无人注意及此之时,即以尽力奠其基础。星星火粒燃起民族光荣巨焰,本团定亦在旁为之欣慰无已。唯在此创始时期,困难诸多,时为艰辛所迫而至气馁”。

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的收获颇丰,先在兰州举办了成果展览,后来又去重庆展览,给山城文化界带去了一股“西北风”。且参观者众多,几乎场场爆满。关于展览的情况。《大公报》当时的报道说:“……观众自早至晚,拥挤异常,尤以六朝绘画陈列室内观者对我国古代艺术作风气魄之伟大无不惊奇。一部分观众对于该团所作之河西风景及风俗绘画,亦多发生浓厚兴趣,此足见国人对西北之重视。”

1940年国民政府教育部艺术文物考察团成立同人合影,左起一何正璜、王子云、周思铭、邹道临、陈典尧、张仁均、戚承先、雷震、姚继勋

这是中国专家首次科学而系统的考察西北文物。1942年何正璜发表《敦煌莫高窟现存佛窟概论之调查》内容总录,这是中国第一篇较系统研究敦煌学论文的中国学者,也是考察团唯一女性。可以说,王子云是国内首个系统介绍“丝路文化”的人。然而,许多年后,提及敦煌,没有人不颂扬常书鸿,但很少有人提及王子云,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时代的挑选性遗忘。

1943年,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筹备委员会,常书鸿担任筹委会主任,王子云、向达、姜亮夫等皆在筹备委员之列。可见当时他们的影响之大。1944年后常书鸿任第一任所长,王子云则成为他的副手。这却成了王子云的一个心结,作为当代中国敦煌考察保护的拓荒者,他是有意于承担更大的责任的,这个性格耿直的艺术家无法忍受这种失落感,从此他淡出了敦煌的事业,这一次选择,让他再次与巨大的声望与成就失之交臂。

1942年王子云繪《焉支祁连山合图》

1943年王子云绘《唐太祖景皇帝永康陵》

1941年何正璜与王子云骑驴在咸阳塬上考察

1941年王子云何正璜夫妇考察西安南郊兴教寺。在唐三藏塔前合影

1943年王子云考察唐陵在顺陵走狮前

1945年,王子云任西北大学历史系教授,因为有了考察团这段经历与丰富的考察资料,他创建文物研究室,为今天的西北大学考古学科奠定了基础。

无悔这一生

1948年,当王子云选择举家从西安迁居成都,给他以后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历史的烟云弥漫。很多细节都无从了解。但当他和家人踏上张砚田的军车的那一刻,改变了他半生的命运。

事实上,他在西北大学的四年时间,并没有发挥他希望发挥的作用,成立文物研究室,他自己却无课可上。而此去成都,完全是为了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才能,为新中国建设多作一份贡献。但在西安即将解放的前夕,乘坐国民党高级军官的车迁往国民党最后的据点成都,在当时有多么难以洗刷的政治色彩,而此后的若千年里,他们将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后来。所谓的“西北大学文物纠纷事件”便是由此引发的第一枚重型炸弹,“罪名”是王子云离开西北大学去成都任教时,“盗窃”西北大学文物。而事实上,那些所谓的“文物”仅仅是王子云的私人物品。事情伊始,王子云本就性情耿直,岂能受如此的人格侮辱。愤怒至极,拍桌子拍伤了手掌,给以后留下了手疾隐患,到老年写字都困难,写出的字被命名为“九曲羊毛体”。

尽管时为西北军区司令员、西安市军管会主任的贺龙将军曾在一次会议上批评西北大学领导把管理军队的一套办法用来对待知识分子。然而,“文物事件”给王子云精神带来沉重打击,一直客观地影响着王子云的工作、生活以及政治生命。

解放之后,他一边教书,一边寻找机会为新中国建设作一些贡献,1950年,受西南军区委托,设计雕塑解放军第一次解放山西汾阳攻城战模型,送北京参加军事展览会。为解放川西雕塑无名英雄雕像,受到军区表扬和奖励。1951年,受西北军区教育部委托,雕塑革命圣地延安全貌模型,居住延安半年,模型完成后,在西安公开展览。1952年,由西南调任西北艺术学院教授。1953年,参加西北考古队去新疆考古调查,重点调查库车与拜城石窟艺术。“对西北地区多次的实地考察,让他成为一个拥有丰富实物资料的学者。”王蒙说。

在“反右”之前,王子云、何正璜夫妇已经成为组织重点监视对象,“肃反”“镇反”之际,接连遭到抄家和监控。更有甚者,历史博物馆还曾派一位女党员“进驻”王子云家。实行直接监控。王子云在西安美院也一度不许回家,交代问题。

王子云被打成“右派”之后,继续在西安美术学院史论系教书。他已经写成并且即将出版的《中国美术史》却被撤下。从此以后,一直到80年代,王子云再没有著作出版,他被打成“右派”恰好是六十岁,平反之日,是八十二岁。这二十年,对于享年九十四岁的王子云说,其实是学术思想最为成熟,精力最为饱满的二十年。但却在歧视里苦熬度过。王子云其后说起此事泪流满面:“‘引蛇出洞这一招把我害惨了。要不然我要多写多少东西啊!”

到了“文革”末期,太阳要出来了,王子云却被迫退休。在王子云看来,这无异于是被组织抛弃。“政治问题”也让王子云的住房一直窘迫:和小儿子一家合住在一间30多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冬天生煤炉取暖,更显狭小。

但王子云许多驰名中外的重量级著作都诞生在这逆境的岁月里。尤其到了“文革”末期和“文革”结束以后,他淡薄名利,无欲清心,一门心思在家里闭门重写《中国雕塑艺术史》。1988年该书出版发行,填补了中国在这一领域的空白。继而又写《中外美术考古游记》。他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干活,“要给社会留下些东西”。有很多知名画家80多岁就已经搁笔不作,而王子云先生年逾90还在冲刺拼搏。直到1990年8月16日,在他94岁高龄时,在编写《欧洲雕塑史》的书案旁,溘然仙逝。

王子云的前半生名气可谓与众多大师齐头并进,但在几次关键性的选择中,耿直,率性的王子云无可避免地被卷入了时代的漩涡,虽一时沉寂,但金子总是会发光的。“我们不需要人们去可怜他,而是要敬仰他,因为他是中国文化之子,他是为中国文化呕心沥血,不计个人得失,他只想把他所研究的和盘托出,放到历史的长河,让中华五千年文化在他的手上得以系统地,完整地流传下去。”王蒙说。

王子云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绘画、雕塑、美术考古、美术史论,再现了他的爱国情怀,以及彰显了人文精神的意义,毕其一生,他坚持对中华艺术的研究与保护,在文化复兴的新时代,树起了一座崇高的丰碑。鉴于王子云在长安学研究的突出贡献,2010年陕西省人民政府重点文化工程,《长安学》丛书,同期出版《王子云卷》,以彪炳史册。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王子云常常回首往昔,他渐渐地把自己以前种种“悔不该”的选择。全部变成“无悔”,像一个士兵战死沙场那样终结在自己的工作现场,这高贵的人格与精神于当世亦是一股清流。

(見习记者尤琳娜对此文亦有贡献)

1945年王子云何正璜姚继勋在西安长安清凉寺

王子云何正璜伉俪与子女合影1960年

1987年王子云何正璜夫妇在老干所公寓

20世纪50年代初王子云在延安绘斯大林、毛泽东油画像

20世纪60年代在碑林石刻馆

父亲王子云:铸就凸起的“文化高地”——专访王子云文化精神传承人王蒙

梅子

记者:作为全国著名的书法家,一代文化艺术大师王子云先生的后代,作为他们的儿女,您心中,又是如何认识和看待父母的呢?

王蒙:每每说起我的父母王子云、何正璜,都感慨万千,心情复杂。作为他们的儿女,我们身份特别,人生遭遇和经历也颇多坎坷。父母传奇艰辛的一生,广博的知识,厚重的爱,执著不屈的精神和潜移默化的教诲,……随时想起,都不胜唏嘘:为有这样的父母骄傲,同时,也深感自己重任在肩,需要把这种精神发扬和传承下去。今天的我,能够在书法上有所成就,赢得社会的认可和赞誉,除了自身的勤奋努力和天赋外,更多得益于他们言传身教的影响和家庭文化的熏陶。

自己的耳顺之年,是人生新的起点,能够以丰富的阅历和文化人的独立思考。来重新感受和审视父母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父母的文化成就,恰恰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在别人还未觉醒之时,在一片空白的领域里,为无数后来者搭建起了一个可供继续探究、前行的“文化高地”。父亲,是艺术形的学者,又是学者形的艺术家。而不是单一的画家、或雕塑家,或考古学家。这很像中国书法中的汉代时期,是一个承上启下、四通八达的“高地”:既上承篆书,下启隶书,向左有章草,向右可魏碑。曾有人议论,说父亲一生涉及专业很多,且各有高度。父亲作为一代文化大师的价值。正在于此:他没有为后人去提供一个如何具体的方式、开启某个单一的法门;而是以独特的视角和思维,提供了一个甬道,搭建起了一个多元、丰富、立体的、凸起的“平台”,让后来的研究者得以向各方面纵深发展。

这个文化高地,为后来新中国文化艺术的方方面面,起了开拓和奠基的作用。当今中国的美术教育,不能不提到王子云。他一生重教,桃李满天下。其学生,著名诗人艾青盛赞他:“历经千辛万苦,为追寻人类美的创造。”他的学生,美术大家吴冠中赞誉他:“植树种花,白头园丁弯腰,谁数硕果遍中华”。他的学生,著名雕塑家刘开渠则说:“他的谆谆教导,使我走上美术的路,他一生贡献不已,是一位让人永远怀念的人”……诸如这样的赞誉,还有很多,在此,就不——列举。而美术考古,更不可能绕过王子云和何正潢。他们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中的地位是崇高的,父亲的卓越贡献是他身体力行开创了“中国美术考古学”,继而薪火相传。上世纪40年代,他首倡组建“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抢救性保护了一大批珍贵文物,是万古流芳的文化壮举。他撰写《中国雕塑艺术史》巨著,用东西方文化视觉,系统介绍中国自古至今的雕塑艺术。父亲1930年就留学法国、即以西画扬名于世。留法8年,他的绘画和雕塑作品享誉法国,1935年法国版《现代艺术家大辞典》中。第一次载人中国籍画家的作品,就是父亲和他的油画《杭州之雨》……

王蒙在编著《王子云卷》

从各个角度来看,父亲王子云所建立的一切,都是原创性的。这种多向、多元的“文化高地”,从高度和广度来看,在今天看来,无疑也是令人仰视和惊叹的。

记者:您个人和家庭,将以何种方式来彰显和发扬父母伟大的人格和精神?同时,对于相关政府和文化部门,您又有哪些好的建议和期许?

王蒙:在当今这个时代,回顾王子云的精神,以及他在各个方面的影响,都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无论艺术家、学者,还是普通人,都能在他身上找到作为一种人文精神的缩影。他像旗帜一样,矗立在当代。

自古以来,中国人对文化的敬仰,实质是对一种文化精神的敬仰。一些大师,像磁石一般被后人关注和崇敬、追随,那是因为,精神高地放出的光华。试想,1937年,王子云与何正璜不约而同,一个从法国,一个从日本归来,不去逃避这片战争的焦土,而是与千千万万老百姓一起共赴国难。其中。爱国的精神和情怀不言而喻。他们不是用口号,而是用自己最有价值的学识来爱国:放弃牛奶面包,在战火的尘土中,开辟另一个战场。当时,他们没有思考:应该做什么,而是我能做什么?民族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们将自己的前途,与民族危亡、祖国文化紧紧联系在一起。把国外的先进理念和方式,用于战争中的文化责任。这种无须政府动员、不计待遇,完全自觉自发的行为,恰恰是他们身上最可贵的人格精神。这,也正是当今这个时代需要宣传的精神和主旋律。

目前,我们正在积极筹备成立“王子云何正璜文化研究会”,把父母留下的历史文献进一步挖掘梳理。这是一项很有意义的文化工程,目前,正在积极的筹备中,我们迫切得到政府部门的大力支持。在此期间,中国美协副主席杨力舟、中国国家画院院长杨晓阳、陕西省美术家协会主席王西京、上海艺术学院博导罗宏才、北京大学博导李凇、著名文化学者肖云儒、西安美术学院院长王胜利、北京大学博导靳之林、西安美院教授博导程征,著名雕塑家陈云岗、著名画家王金岭等学者和艺术家,都在倡导父母的这种文化精神。

记者:您父亲传奇的一生,执著的精神,让无数人感动,也让无数人唏嘘。为此,很多人,都说王子云的一生是“文化苦旅”。对此,作为他的儿子,您是怎样看待和理解的呢?

王蒙:我从小跟随父母,生长在西安碑林和西安美院。这种成长环境的熏陶,让我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比较准確的理解。艺术对于我是一种莫大的幸福,通过书法艺术的实践,我享受着其中的甘甜。

改革开放30多年来,是我的书法发展的最佳时期,走向成熟,着着寸进,洋洋大观渐成体系。艺术和生活,我在一点点寻找,也在一点点改变,更学会了总结、修正,分辨正确和谬说。在逐渐感悟书法与社会的关系,也在体味一种崇高的精神。父母对我的影响无时不在。每当和学人提及父母,回忆、赞颂,都使我内心波澜万丈、以然释怀。

以前,我很少和人谈及父母,因为,我总会担心自己阅历不够,不能准确的解读他们。近几年,做了大量的有关父母学术成果的系统整理和研究、挖掘工作,收集到了很多历史资料,其中,很多是尘封已久未曾开启的珍贵史料。在一个愈来愈清晰的还原过程之中,我更能领悟父母当时的做法。因此,我觉得,来和大家一起认识和感受父母这一代人的文化精神,史诗般的经历,将他们的精神发扬光大,这是我的责任。

时空并不遥远。很多人将王子云的一生定义为“艺术苦旅”,这种理解,我觉得不妥。父母的前半生,事业勃发,才华挥洒,何谈“苦旅”?后半生,由于历史的原因,成为一个无用的老人。晚年的他夜以继日赶稿,90多岁高龄溘然而逝在书桌前。这样一个戏剧化的人生,外人看来,无疑是托钵艺海的“苦行僧”,人生注定是一场“艺术苦旅”。

在他90多年的人生里,在自己能把握的情况下,他的一生与文化事业、艺术丝丝相扣。晚年的他,祖国给予了他最高的荣誉:担任全国美协的顾问,陕西美协名誉主席;他的去世,美术界倾巢而出;每逢对他的评价,学术界都是毫无保留的赞颂……就拿这几点,父亲王子云走过的历程在人们心中,已经是竖起的丰碑。

虽然,他前、后阶段的人生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人格精神却始终是完整的。最终,他正如高僧大德一样,坐化而去。所以,很多人凭着自己的身心感受,用自己的情感、价值观来解读王子云、何正璜时,无疑会出现某些误读。所以,在此,我把客观的真实,还原给大家。

当下,适逢盛世,国家要发展文化。哪种人是真正的文化人?什么是文化人应有的精神?需要宣传的是什么样的文化精神,都可以通过“一个人”来说一个普遍意义的事。父亲的精神,真正的学子,众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无数人追捧他,学习他的精神。从来没有人说他是这个家、那个家,但是,他的贡献却被人们梳理的越来越清晰。在这里,我们可以引用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院长的一段话:“把王子云资料翻开,我们赫然看见二十世纪前半叶,中国文化艺术事业清晰、完整的脉络。在他从教几十年,受教于他的学生:王朝闻、艾青、刘开渠、吴冠中……一个文化的传承,不仅仅系在一条小的细线之中,而是一个磅礴的学术体系、人脉体系,共同来完成文化复兴、文化传承的。我们不能苛求一个文化人,去做他做不到的事情。不能苛求,他去说一个口号,才能是一个应该被历史记住的人。更多的文化人脚踏实地,默默耕耘,抒写了两个字——精神。不研究显学,而是将所学之长、之专,根据环境,完成自己的文化使命。王子云已经实实在在做到了。在文化艺术界,王子云以他个人的魅力、精神,感动了无数人,也得到了无数人的尊敬……我相信,他的名字、精神、业绩,都会随着文化大繁荣的召唤,再次发出闪烁的光芒。”

王蒙:王子云之子,文化学者、王子云文化精神传承人、陕西省政协常委、陕西王子云书画艺术研究院院长、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书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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