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良六日
2018-04-25文图
文图/南 村
(作者系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会员)
第一日
周日。
头晚歇在盐津豆沙关古镇。一早起来,群峰耸峙,云霞流转,古城风和日丽。物,朝气蓬勃;人,朝气蓬勃。
这样好的晨光中,穿过古镇,在残存的五尺茶马古道,蹀躞上下,流连不去。这是一条仍然在发挥作用的道路。村民们背着背篓,经此从沟底爬上山,到古镇购得所需,又背下山去。他们脚下的青石块,千年磨砺,马踏人踩,如今光滑铮亮,显出铁一般的质地,像是大地从土壤中长出的牙齿,在表达一种倔强的意志:我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在……
关前骋目,狭窄的河谷间,依次是水道(关河,长江之支流)、铁路、老公路、茶马古道、G85高速,五道纵列,历史如层页岩露出剖面,将古往今来清楚展示。小小的豆沙关,是一扇狭窄的门,关闭或打开着川滇记忆。
再往南,便是彝良。
为工作方便,我在离交易中心不过百米的路边旅馆安顿下来。房间挺干净,价钱也优惠,只是地处进城之公路边,环境吵闹且脏。老板开车带我转至彝良城北的罗炳辉广场,教我认清进城的路,一再叮嘱我:若进城走至三叉口,则左,过桥,近;直走也可以,但绕了,远。一起用午餐,又将诸事交待,3点过,满怀不放心地上路。
豆沙关茶马古道
目送车子驶离,我独自留在灰尘弥漫的公路边,未知一周该如何度过,心情有点蔫蔫儿的。上楼回到房间,蒙头大睡。
5点过时醒来,望窗外,天已昏昏。独在异乡,这黄昏次第,躺下去不妙。赶紧起身,循较近的那条道,一进彝良。
这座小城里货车特别多。公路又窄又吵。卡车、面包车、轿车、摩托车,不停地扇起路上的灰尘,扑向人身、建筑物与树木。
路窄了,过往车辆擦身而过,人在公路上很受威胁,我想尽量走街沿,但街沿虽有,却基本上被车或店铺摆出的杂物占用,只得在这些灰头土脸的车和什物中穿行,小心闪躲。本是远离都市、远离污染、青山绿水的地方,怎么会搞成这样?
躲躲闪闪又快速地移动,终于见到罗炳辉广场。从右边下河堤,过人行小桥,就是彝良城。这时天光已尽,没有街灯,彝良城看起来黑乎乎一团,我有些疑惧,不知该原途返回还是继续。也该吃晚饭了,到底还是走过桥,往左两三百米,在一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过桥米线店内坐下。
跑堂的是一个大妈,端来滚烫的一砂锅汤,并一碗米线、一盘肉蛋菜蔬。多年未吃过桥米线了,我都有些忘记了,经店家提醒,才恍然记起过桥米线该如何“吃”。
这个陌生的听起来便觉边远的小县城,我对它还什么都不知道。想起老板走时曾介绍:“彝良啊,有好多条河在这儿。”我便问跑堂大妈:“旁边这条小河叫什么河?”答:“小河。”可能没听懂,我心想,大声又说:“我问你这条河叫什么名字!”还是两个字:“小河。”这什么意思?我看着她,困惑。女老板见状,搭腔:“小河就叫小河,小河就是名字。”“那,那条呢?”我指着旅馆方向。“大河!”老板说。我笑。我不甘心,以后逮着机会又求证其他人,大家确实都这么叫。彝良人真可爱,小的河就叫小河,大一点的就叫大河。
大河,后查阅地图,知是洛泽河。小河,地图上无名。
食毕,也不敢乱走,怕黑暗中迷路,老老实实走原途,再吃一通灰尘,再吃一通噪音,然后回到旅馆。一屋子馥郁的花香迎接我。这是凉姜的香味。从蜀南竹海摘来的凉姜花,放在车上已经花残叶蔫了,我还是舍不得丢弃,小心拿出来插在水杯里,结果,花儿不负我心,得了水便活转过来,竟重新次第开放起来。
一夜,窗外噌吰如瓢泼大雨。明知那不是雨,是一条河,是一条河的湍急之声,但感觉上总认为是雨,是滂沱之雨。
一夜,莫名牲畜之哀嚎此一阵彼一阵,刺穿“雨声”的网帘,破入耳鼓。生命濒死的绝叫让黑夜中聆听的人心惊肉跳。
第二日
周一。
早晨,左行几百米寻得一家小店喝一碗豆浆。这家有蒸的白糕。想起在李庄,想吃蒸的白糕,遍寻无果。李庄满街巷悬挂“白糕”幌子,但人家之白糕是干的,不是蒸的。实际上,四川管这蒸的白色米糕叫“发糕”。
于是要了一块,算是替人品尝。豆浆还算浓,白糕却无四川发糕之细嫩糯滑。
9点,准时坐在交易中心自己的岗位上。无人。
之后,来一小女孩,和我一样大包小包地拎着各种文件。我和她攀谈起来。小姑娘姓黎,云南昭通人,学校毕业不久,从事这个工作才一年。昭通苹果好吃,这是9月长的见识,既是昭通人,我便和她谈到苹果。她告诉我,她家就是种苹果的,我抚掌大喜,仿佛她家的几亩果园有我一份干系一样。
小黎家种苹果,本人脸庞红润,身材结实,也像一个健康阳光的红苹果。但说话声音极轻细,又带点口音,起初我需要凑近她,专心听才能听懂,相处大半天也就习惯了。小黎讲,到苹果收获季节,一辆辆的大车就开到昭通果园来了。价格很便宜,每斤1元左右,最好的也就2元。收购时,以园子划定,讲好价钱,买方看中哪片就摘哪片,摘下来,不论大小好坏,通通买走。而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先把果子摘下来,再统货或分等级发售。这是挺好的,保护了果农的利益。
昭通苹果汁多水足,又脆又甜,成都水果店买不着。我问小黎可否发零单给我,她说没做过,但也许可以试一下。欣然和她交换了电话。
中午,我请她和我一起吃饭,两菜一汤,44元,这个实诚的姑娘却非要AA制,说自己可以报销的,坚持把22元塞给我。也罢,尊重别人意愿吧,硬要施小惠于别人也是令人不快的。
上午、下午,工作没有起色,无人问津。
5点过时下班,天色尚明,尝试从另一条老板告诫较远的路进城。还是车,还是灰尘。路边一家羊肉米线店吸引了我,停下来吃米线。香菜、芹菜、干辣椒、羊肉片,再让店家加进一些白菜。满满一大碗,味道不错。一边吃着,一边就摸出手机。我想知道在这样的小地方是否也是wi f i遍地,便随便一问:有没有wi f i?也没指望有。店主人是个女人,约莫30岁。她说没有,隔壁有。不待我请求,立刻跑到隔壁问密码。隔壁店家,也是一女人,正骑上摩托要离开,见问,支起双腿架住摩托扭头给我说密码。她说:“勾,哥,勒……”我听不明白,举着手机到她跟前,她也不嫌麻烦,在我手机上帮我输入,原来“勾”是“V”,“哥”是“G”,“勒”是“L”。再次感受彝良人之可爱:知识何须多,活用便可。
吃过米线,天又黑了。摸黑进城走了两条街,彝良城还是不清不楚。
问人得知,夜晚之牲畜哀嚎声来自河对岸的屠宰场。与旅馆正相对的河那边,是两幢柱基落在河床、还未完工的红砖楼房。屠宰场设在里头。
入夜,拿出长笛,躲在“雨声”中练习一阵。10点后,长笛声落,牲畜的哀嚎声响起。
对老板说起屠宰场,老板让我换旅馆。但我没打算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生命变成肉块。我没杀过生,但也没少吃肉,吃了那么多肉,理应受点折磨。该庆幸和感谢,上苍让人类居于食物链的顶端。
第三日
周二。
上午没人。下午生意开张,四家。
5点,离开交易中心。今天成心要趁天亮看一看彝良城。山里黑得早,抓紧时间上楼放下文件、工具一应什物,只拿着小布包,迎着风,吹着灰,大踏步赶去罗炳辉广场。
广场下面的公路边,于尘灰中,有很多小摊贩贩卖着水果以及烧烤食品。人们似乎也并不嫌灰尘,照样买了烧烤摊的玉米、土豆、红薯吃。
广场建在台地上,背靠山,面朝河谷,隔小河、大河(洛泽河)与城区相望,是一个很好的俯瞰彝良城的位置。忘了拿手机,没有拍照。
彝良城在小河和洛泽河交汇的夹角。城区倒还算干净,没有浮灰,水泥地面磨得光亮。城,由几条街围成一个圈,沿着桥头的街道右转再右转,总能回到起点。我算了算,几条街围起来,周长不超过2000米。路边多小食摊,水果也摆在路边卖,店铺一间接一间,人流川流不息,还算繁荣,有几家生活用品超市,但没有大型购物中心。
第四日
周三。
地皮踩熟了点,工作也渐知门道,便觉甚是。
小黎单位来了人后,我便不怎么见得到她了。
下午无人,收个早工,去看新修的洛泽大道。5点准时出门。昨日去了罗炳辉广场,但没带手机,今天还是走那边。
广场靠山那面建了罗炳辉纪念馆。罗炳辉乃中国工农红军和新四军著名将领,是电影《从奴隶到将军》剧中主人公的原型。中央军委1989年确定的全国著名36位军事家,罗炳辉为其中之一,是云南籍唯一获此殊荣的将军。
这个时间广场没几个人,溜达一圈,走下广场。意外发现路边的烧烤摊,鸡蛋居然也拿来烤。好奇,买了俩,当即尝一个,味道似乎和煮熟的没什么区别。
一个鸡蛋垫底,快步穿过旧城区,走到洛泽大道。大道沿河向南,道到哪儿,房屋修到哪儿。彝良未来之发展看来要依洛泽河向南走了。洛泽大道全程禁止货车,路很宽阔,也干净,近城的一段,行道树是杏树,再往外,似是杜英。日落西山,云彩铺排天空,麟麟如鱼甲。
沿河走出去两三公里,返回。在环城西路和西正街的口子吃羊肉水粉。和店主人又谈起小河,确定小河名叫“咪咡河”,咪咡河又有旁支曰“小咪溪”。彝良几条水流:小咪溪、咪咡河、洛泽河。从罗炳辉广场旁,洛泽河向北流出几十公里后汇入横江(关河上游)。横江,豆沙关以下称关河,关河在水富流进金沙江,金沙江在我的老家宜宾以后始称长江。就是这样,小小河,小河,大河,从任意一条毛细血管,都可以走去长江、黄河,走去大动脉。
罗炳辉将军塑像
我以为大山深处没多少地,粮食菜蔬应多从外地运来。店老板却告诉我,店里一应蔬菜都出自本地。彝良产天麻,彝良天麻又以小草坝所产最好,干的大概要几百元钱才能买一斤。这与小黎告诉我的有出入。小黎讲彝良天麻没什么药效,就算是小草坝的,吃起来像土豆一样,鲜货有的一斤几元钱,干货一斤几十元。彝良还出产花椒。四川的汉源也是花椒的著名产地,我习惯用汉源花椒。两地相比,不知何如?
谈到娃娃读书,店主人说,彝良的孩子都到外地读书。我问为什么。好像我的问题不好回答,默想一会儿,答:彝良只有一所中学。这不可能吧?一进彝良城,夜色中“彝良一中”四个红色大字远远就抢进视线。难道有一无二?
“到哪里读呢?比如你家的娃娃?”我刨根问底。“到昆明。”昆明离此500多公里,能把孩子送到昆明读书,也是有钱人家了吧?后来证明这店家确实是有钱人。因为吃过米粉后,我在街对面买矿泉水,又碰到男主人,他称超市也是他家开的,而且房子是他家自有。原来,他家把十字街口占尽,生意垄断了。
彝良自来水水质很差,电水壶烧出的水浑浊不堪,前几天马虎对付了,今天终于记得买几瓶矿泉水。几瓶矿泉水,还有一串地瓜,怪沉,好手难提二两,索性扎成一包,像朝鲜族女人,搁在头上,梗着脖子顶回去。
晚,洗头,吹笛子,向老板汇报工作。猪准时哀嚎。一夜难眠,不怪猪,怪自己拴不住的胡思乱想。
第五日
周四。
夜里没睡好,上午无精打采,10点下楼到中心,11点过离开。
做了收摊生意,也无意休息了。今日天气佳好,此时金色的夕阳照耀着洛泽河东岸的山峦,山峦上一个小亭子矗立在最高处,像召唤一般。明日将离彝良,天黑前还有点时间,何不去爬山?经打听,原来从罗炳辉纪念馆背后有石梯可上小亭。
匆匆乘兴,第三次来到罗炳辉广场,从纪念馆右侧小门穿出,插到其背后,抬头一看,傻眼了。一溜儿看不到尽头的台阶像天梯悬立,其陡直堪比峨眉山的钻天坡。有些发憷。天将晚,不见游人上下,天梯左右又皆树丛,看起来幽暗难测,我担心自己的膝盖,又担心人身安全,更担心随身携带的公款。
犹豫间,一个女人慢慢从上面下来。我问她:“这样的陡梯坎儿还有多少?”“四五段吧。”她说。我倒吸一口气:“山上有人吧?”“可能有吧,我听到有人说话。”
女人下山去,我望望天梯,上边似有人声,但邈邈不知所踪,暗忖:等我爬上山,天就黑了。不免害怕,又不甘就此罢休,走两步,反转,停下,左右张望,期盼来点人。过一会儿,还真来了。陡梯下渐走过来两个女孩。我若见到救星,老远冲她们招手:“嗨!你们也上山去吗?”人家莫名其妙。等她们走近,我说:“你们是要爬上山顶吗?我想上山,但一个人又不敢,你们若上山顶,我跟你们一路,可以吗?”女孩们含笑应允。
两个女孩一个空手,一个挎着时尚提包,一看就是本地人随便来走走的,其中一个甚至穿着极高的高跟鞋。她们说,是突然起意,衣服、鞋子都没换。我倒喜欢这样的率性。
爬了一层又一层,天梯果然还有好几段。路始终被掩映在树丛中,除了两三个坐在道旁吸烟的半大小子,没遇到他人。我若真一个人上来,还是有些吓人的。
将军山陡梯
穿高跟鞋的女孩较为健谈,在医院工作,毕业于昭通护士学校。她告诉我,这座山叫将军山,因为罗炳辉的家乡就在山的那一面。还有,彝良不止一所中学,有二中,但二中不在城里,在乡下。城里除了一中,还有实验中学和民族中学。
我们就像认识很久似的,没有拘谨,见闻、看法,想起什么谈什么。一边谈,一边攀登,一步一挪地,倒渐渐把所有梯坎踩在了脚下。等爬上亭子所在的山顶,才得以从遮天蔽日的林丛中钻出。欲观日落,可夕阳光早没了。勉强拍几张照,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下到山底,女孩们遇到熟人,驻步寒暄。我感谢过她们,挥手道别,连跑带走,赶回旅馆。
为找饭吃,再次徒步从旅馆出发,按图索骥,可惜走过罗炳辉广场,顺咪咡河边的公路走到尽头,也没有看到目标。只得往右过咪咡河,再往房屋林立、人气旺盛处走。
遂穿角奎镇,信步,又走到环城西路路口。沿途没有看到像样的餐馆,结果还是在街边的小摊上点了一碗面条、水粉,果腹了事。
过后回忆,当晚好像没有听到猪的哀嚎声。是宰杀暂停,还是心有旁骛?已充耳不闻。
第六日
周五。
中午离开彝良。
在彝良,事事顺利,所遇皆好人。交易中心的工作人员乐于助我,不但提供工作便利,还邀我分享她们自带的午餐,我虽婉拒,而内心感念。客户听说我要去昆明,多次电话问询,请我搭他们的车。旅馆的老板、饭店的老板,但凡在路上看到我,停下摩托车就热情招呼,并要顺路载我。一家米线店,去过两次,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去的时候,老板便像故友,端出自己刚和好的凉拌麻辣土豆块,非要请我分享。有点巧的是,这几个老板都是女人。她们应该代表了普通彝良女人的素质:勤劳能干,温良友善。
彝良,行政区划归于云南,感情上却觉得它更属于四川。当地人之饮食、语言与川南别无二致,身在彝良,如在蜀地,每逢当地人提到他们是云南人时,我心里总要愣一下,要转换一下才反应过来:哦,这是云南了。
一路向南,太阳正好照在车头,11月中旬了,南方的阳光还这样热情如夏。彝良在身后越来越远。彝良之记忆,灰尘、噪音、猪的哀嚎声中,跃然有凉姜之香,陌生之善,安然之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