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2018-04-24吕梦涵
吕梦涵
一只手摊开,错综纹路纵横成街巷,五指伸展开来,新垦的路铸成骨节、翻起的土堆作厚茧,人们安家,白日里走动,血液奔涌牵连着骨肉灵动,这只手便活起来了;夜间人们歇下,这只手也睡,体肤枕在大地上,宽厚的土与温和的水将它滋养,等时间久了,能生出根来。
根长实了,每道指上生发起大大小小的院落,院墙有灰有白,有厚实的红,也有素净的青。街巷们无疑是宽容的,对于这些以不同姿态盛放的后辈,他们多能包容,并任由他们吸引来更多人落户。又过了许多日子,这根、连同生出的枝芽便都得了名,叫老街。
老街与水土婉转地打着商量,大自然便也妥协,敞开胸怀来哺育更多的后辈。万物有情,后辈们是不忘本的,老街上的松总挺得笔直,昂首向阳光雨露言谢;老街走出的孩子们大多也忘不了老街,夜里闭上眼,这只手仍醒在心里。
搁在以往,老街的孩子们走出街巷时,是无缘看一眼老街全貌的,但也无妨,只消把手掌拿到眼前,这图景便真切了。可等孩子们走出几年,再折回去看时,便能看得到了——老街上建起了天桥。
这位青年人正站在天桥上。他微微俯着身,一只手摊开在面前,先收拢目光瞧一眼手掌,又纵自己朝远望。可他的神态却不像是在远眺——远眺多是惬意的,而眼前的青年人却是过分的诚挚。他一双清俊的眼里只盛得下这双手,半张的口如同噙着他与老街共守的秘密。这诚挚使得他像是个久久驻足在江畔的游子,想要从满江月影里分辨出一剪故乡月来。
他寻了一会,另只手摁在胸口,眼里盈起极纯粹的疑虑,身子却俯得更低了,不知是在探究胸中的一点红,还是在搜寻街上的一粒青。
青年人叫归承,二十岁出头,是个会画画的学生,更从从老街里走出来的孩子。
归承这次回家,是去寻访一株松树。之所以是“访”,是因为他在那株松面前如同一个晚辈,一面是同根同源的亲,又一面是需仰视的敬畏;而之所以是“寻”,则是因为他已太久未见过这位长辈了,那株松青绿在他心底,却也远远伫立在他未知的归路上。
这株青松是外公最喜欢的,外公当它是知交伙伴。外公名字里也有个松字,他们站在一处,如造化天成的一双兄弟。
他此次去寻访这株松树,是想要请这位长辈入画,是教授命题的画,题目是“承”。
归承长在外公外婆身边,也长在老街里,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老街的后代,是与青松同源的后辈,是手掌心里奔涌的一粒殷红的血珠。
归承在天桥上生生打了个来回,才瞧准了回家的路。
也不怪他生疏。他是老街的孩子不假,可他更是久別来归的游子,粗粗一算,辞别老街已五年有余。这五年里,他不仅没能回来看一眼,甚至连这座城市的消息都没听过多少,偏偏他又不是非常记事的性子,如今这现实的景象一入眼,记忆中的图样忽然就远了。
天桥上有长跪的乞丐,是个老人,反复求着路人行行好。归承本已走出了两步,却又被一句乡音硬生生拖住了脚步,便摸出兜里剩下的几个硬币,尽数敲在了老人身前的瓷碗里。
——这样夹着沙的乡音像极了外公,他听着亲切。外公教了一辈子的书,到老了,嗓子一年到头总是哑的,只有逢上极少数他欢喜的时刻,或是刚刚下肚一碗甜润的米酒,才会稍稍清朗些。不论在课堂上还是家里,外公讲起话来,普通话里总执拗地带着乡音,小归承循着他的腔调学,只学出个四不像。
那是最长久的根吧。归承想。就像院里长了不知多少年的青松,植根在一方,便站稳了不再走。
在路上见了可怜人,能帮则帮,这是外公曾对他说过的话。那时他年纪还小,甚至会对街上衣衫褴褛的乞儿发笑。外公见了,便引他看院里的松,让他瞧树上歇着的鸟、树下睡着的虫蚁。归承打小就听外公的,他的魂由外公筑、他的人由外公塑,懂得了道理立住了脚跟,便也不挪动分毫。
归承走下天桥时,看见了一位在步梯前颤颤止步的老婆婆。他心里一动,温下声,俯身问老婆婆要往哪处去——原来她也算是个“归人”,来寻几年没见过面的老姐妹,“上次见面啊,这儿还是条宽马路”,老婆婆摇摇头笑着,“我只知道见了红楼就左拐,现在红楼没喽!”
归承没能与老婆婆说清路,现在的他几乎是怅然的了。他也记得那红楼,檐下的阶恰好够他们几个小兄弟落脚,红砖体上常被孩子画上了稚拙的图样。红楼是心胸宽广的,非但不与他们计较,还在下雨时慷慨借出房檐来,由着他们躲雨。那红楼建在老街食指的指节,常常是见了红楼,就知道家在不远处了。
人说十指连心。归承想起自己小时候爱跑爱玩,磕磕碰碰是常事,最怕的便是手指上添了新创。生生在食指上剜出个口子,老街怕是疼得很了,连白天里的叫卖声都哑了。
归承踏上老街的无名指,一条很长很长的巷子,其间生出些零碎的枝丫,是指上常见的倒刺,有长有短,一点鲜艳色泽是学校,一处厚茧盘错是工地。归承的家在无名指的指腹。
归承在这条巷子里长大,从学校到家,几分钟的脚程需用六年行满。
这条路归承走了六年,外公走了大半辈子。外公在这所小学校里教书,粉笔灰往鬓发积了雪。邻居劝外公早些歇下,外公仍牵着小归承,让他看院里的松。他说这青松啊,一旦咬定了根,就是再不放松的,年年岁岁都只一个模样。
归承想着,巷子近了,学校近了,一并近了的还有没个休止的喧闹。他走在巷子里,身侧忽然惊起一阵车铃,他仓促地向后退,女人手中提的包险些贯在他身上。归承惊得一颤,抬起头惶惶地望向那载着厉声喧嚷的车,只一眼,便惊得说不出话来。
女人的面容撞进他眼里,是惊人的熟识,这张脸除却不见笑纹,竟像极了小吴老师。
小吴老师是谁?是归承小学时的语文老师,他们背地里也喊过她“小吴姐姐”,他们升到高年级时,刚入学的孩子有的喊她“小吴妈妈”。
是了。小吴老师的容貌撷取了世上每个年轻妈妈的温存,许多瓣花香攒作一城春,便是小吴老师的笑。她笑时,一双眉总微微弯着,睫毛弯弯鼻梁挺直,饱满的唇扬成一牙弯月,清润得可爱,尖俏的下颚不显凌厉,因嵌着粒浅浅的痣,反增了几分灵动,教人看得舒心。她爱笑,也会笑,总引得身旁的人都浸在笑涡里,于是四处的气氛都温软了,像暖风拂来。小归承看小吴老师总特别亲。
而面前的女人呢?眉仍是青黛,鼻梁仍是挺直,下颔的痣竟还真切——归承不住揉了揉眼,想是刚才一粒沙侵进了眼里?
那中年女人尖着嗓子,掷下一句“怎么不看路”,便又擒来既高且快的土话,与那男人夹枪带棒的粗嗓门混成一派狼藉,反衬得被风扬起的沙尘干净些。
“吴——”归承向着那自行车行去的方向喊了半声,只吞进半口苦涩的风。他埋下头咳了几声,眼前覆上层薄泪,再度抬起头时,自行车早已远了,只留下车铃拖长了的尾音,与扬起的尘灰一并荡在空气里,冲耳又呛鼻。
归承对着长长的巷子怔了好一阵,一句“老师”哽在喉头,将呼未呼的窘态像是吃了谁一记重拳。他站着,忽的觉得自己又犯了不记事的毛病。此刻若强要他说清小吴老师的模样,他倒是一样也说不出来,弯弯的睫毛似乎来源于母亲的印象,至于那端正的鼻梁与尖俏的下颔,则是外婆年轻的照片在他心里留下的痕。能说出的只剩下“亲切”两个字,却也轻飘飘的,随着黄尘与车铃在心间浮了又沉,终是落了地。
归承还在念小学时,是因健忘出了名的。同学们准备下节课的书本时,常见他绷紧了面皮,作出个无十分诚意的哭相,眼角眉梢却掖着笑纹——跑上一趟权当强身健体,能将班里大半人的目光吸引来,之于他也不是什么坏事。
幸亏是学校离家只隔了一条街。打个折返也不耗什么工夫。小归承又是个腿脚勤快的,说赶便赶,扬着涨红的小脸一路小跑,甩下串晶亮亮的汗珠儿,尚不待汗珠干在面上,转眼便到了家门前。他自半掩的门外探出头,有意要躲外公外婆的眼,省了几句早听腻的数落,也错过了个把追上来的糖块。再抓起落在枕上的书,待跑过三两步,从厅里桌上捉颗糖,裹着指腹的薄汗填进口,便补了这一来一回的脚力。
他在教室门前打报告时,全班人的目光攒成一束投过来,小吴老师也停下板书的手,弯着眉眼来瞧他。她说“请进”时语调柔柔的,还要侧一侧头,闪过个极活泼的笑来。于是小归承也笑,两汪笑汇成一泓,融进琅琅书声里。
为什么常忘记带语文课本?想来是因为只有语文书上有故事看,睡前读一会,睡意来了就搁在枕边,第二天一早便忘了。小归承在冷着脸的外公面前,这样为自己辩解着。
自行车拐进巷道里,车铃与尘灰都静了。归承自回忆里挣身,想着自己竟会记不起小吴老师的长相,天知道,小时候他看小吴老师最多,而因他常忘带书、冒冒失失闯进教室,小吴老师也看他最多。
归承走在回家的路上,外公的面庞又清晰在眼底了。他仍是指着青松要他瞧。他说自己的这位兄弟啊,风紧了也是屹立、雪厚了也是屹立,四季会变,独他是不会变的。
老街的红砖瓦曾是一道风景,是让人心中踏实的红,像父辈抚上肩头的厚掌。白日里天光投下来,小归承踢踏着尘粒在路上走,灰尘在光影里晦明难辨,他瞧着它们,眼里是另一个世界。尘粒翻飞倦了,便歇在路边的沙土堆里,他们自成楼阁。重重未知堆叠成蜃楼,小归承痴痴瞧着它们,总想着有朝一日要走出这只手掌,将更新鲜的风光都收进眼里。
而现下,归承走进院子,最先迎他的仍是那株松。它屹在院墙边,郁郁地凝望着他,脚下是厚实的地,头顶是宽广的天,他望上一眼,忽然觉得平白添了气力。这青松让他觉得熟悉,可再下一刻,他忽然觉得这四方院落有些陌生了。在他驻足望了第二圈后,他終于寻见了与记忆相悖的端倪:各家的门闭着。
他先前抱定了回家看看的打算,新建起的天桥、不见了的红楼,连同走失在记忆里的小吴老师,他们迫他彷徨,却不至于真正让他踟蹰不前。
归承起先不懂“近乡情更怯”的道理。那时他读初中,在校寄宿,外公外婆都还在世,他捱着晨昏数着日子,天天盼着回家。怎么会近乡情更怯呢?他往往是还没到街口,就迈开一双腿跑的飞快,生怕候着的外公多等一刻。远远地他便唤着外公,七十开外的人,腰背倒挺得笔直,一双脚稳稳踏着地,一道肩坚实顶着天,其实撑起的也不过院落顶端的一方天宇,可归承从小到大,都觉得安心。
可读高中时便不一样了。街口候着的外公退到了院里,再是门前,最后迎他的,只剩下藤椅间颤颤伸出的一双手,嶙峋的骨上松松覆着层皮肉,他伸手握住,钝钝知觉血脉的温热,两双腕口紧紧贴着,脉搏清晰可感,快的候着慢的,像儿时外公引着他学步。
外公走在归承高一那年,外婆随了外公一辈子,临了也没让爱人久候。归承知道,他们从来都是携着手行命途的一双人。人生太远、路太难,要攥着彼此,心里才踏实。
可外公外婆,你们知道么,我往后的路也长、也险,得要你们牵着,才真正踏实?
外公外婆去世后,老街的房子租了出去,母亲接了归承回去,在另一座城市里一待便是五年。这五年里,城建的眼攒成一束投向了老街,那目光愈尖也愈利,在宽厚的手掌上生生剜出痕来,新翻的土带出淋漓的血,在白墙灰瓦上写成“拆”字。
为什么会近乡情怯呢?在踏上归路前,归承想要知道的答案很多。老街变成了什么模样?当年院子里的邻居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可当他真正踏进院子里,想去亲自叩问出个答案时,一户户紧闭的门给了归承回应——都是无解的。
在归承的记忆里,除却晚上,院里的各家各户是不爱关门的,闲了往门前一坐,嚼些家常说些旧事,这便是一天。各家的饭菜也都不瞒着旁人,孩子口袋里的糖是要一并分享的,归承想知道,当年和他一起在院子里追着太阳的小伙伴们都怎么样了?
这或许也将无解了。归承向前走了几步,院子空着,门闭着,偶尔进出的人都是些生面孔。此刻他甚至生出些庆幸来:想来归人,是不如熟客讨人欢喜的。
小归承三五步跑过的一段路,他用了好一会去走,这足够让他再望一眼院里的松,让自己从如潮的失落里抬头。他踏上楼梯间,楼梯间里贴着许多广告单,纵的、横的,几个月间落下一波又换上新的,粘连着松落的墙皮贴在地上,人的生计与足底的尘是同一般轻重。灰白墙体好不容易挣出天日,又迎上了新的面孔,遍体粘连的都是一家一户的期望。
一家一户的期望只关乎这三口人的痛痒,关了门、锁了窗,一家一户也只能是各家各户。
归承在二楼第一户,不锈钢的门触着生冷,他只探了一下,便缩回了手。
他突然知觉,他今天里见过的人、看过的景,最熟悉的也只有那一株松了。
归承转到院前,低下头去看松树脚下的土,幸好不算干结。外公一家走后,自然没人照料它,它便与大自然婉转地周折,阳光雨露来补那份关爱的缺一归承也在周折,但不够婉转,他与母亲这些年里总有不愉快,甚至他说不清楚,更优越的生活能否将缺口补上。
再抬头望青松时,归承竟突然有些庆幸了,至少院里那株松是从不会失约的,二十年里一直候着他。事会变,人也会变。小吴老师的亲切、外公的硬朗,以及整座老街的温暖厚实,仿佛此刻都鲜活在了这一株松树里。
它承起故去的,也牵起后来者,前人的心魂蕴在它根基里,凝成一股散不去的力,所以它不老、所以它常青。
老街的无名指不长,归承从指腹走到腕口,眼底青松的色泽还没淡去。他走近天桥,方才的老婆婆已不见了,来往的车或人都行色匆匆,归承分不清他们到底是过路的游子,还是迷途的归人。
再看一眼吧,归承对自己说着。他回过身去,冷不防迎上了熔着金的夕阳,便不由得拿手去挡。在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手势像是在挥别后,他索性放下手来、微微俯身,徐徐展开双臂,头也低下去。这样一来,整个老街都被他拥在臂弯里了。
日头也越发低了。沉郁的红悬在天桥尾,盛大的光晕缓缓倾下,吻在归承发端,也覆在老街肩头。天与地的界限看不分明,归承拥着的便不只是老街了,他拥着天地,拥着胸腔内一点炽烫的红,也拥着骨血中一株厚实的青。
归承看着老街,经这么一望,天地小了,街巷也小了。他定定望着那不及指腹大的院落,从茫茫的白里寻见青翠的一芥。
他知道那是松。心田的土厚实,好扎根,它蓬勃在心胸跳动处,郁郁地青在他行了二十年的归路上,也候在他的前路里。
它不老、它常青。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