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何时成为父母的故乡
2018-04-24徐俊霞
徐俊霞
原来是父母在哪儿,家在哪儿;如今是儿女在哪儿,家在哪儿。
一
汪姨是我在火车上遇见的,她从长沙去济南看望女儿和外孙。
汪姨已经年近古稀,腿有些毛病,不能长时间走路,眼睛视力也不太好,已经查出老年白内障。退休后,她便与火车结下了不解之缘。女儿先是在深圳工作,后又随当兵的女婿来到济南。没几年,女婿又调去北京,下一步,一家人可能还要迁到北京。
女儿是外企的白领,成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女婿就更不用说了。两口子都忙工作,家里两个孩子,大的读小学,小的读幼儿园,都需要人接送。汪姨此行就是为了去照顾外孙和外孙女。
汪姨说女儿从读大学就离开家乡,最怀念家乡的美食。每次回老家探亲,连家都顾不上回,就跑去吃本帮菜。她随身带了四个包,装的都是家乡特产:辣椒、豆干、柑橘。末了想起,忘了给女儿带米粉。她身体不好,舟车劳顿,还带了这么多行李,进出站都很麻烦。火车到站,女儿给她打来电话:接站人员不让进站,找了小红帽进去。汪姨说小红帽贵,她自己能行。尽管汪姨每月有一笔不菲的退休金,但还是算计着,能省点就省点。
都說退休后,人生的下半场才刚开始。汪姨的老伴去年去世了,两个人的旅途变成了一个人的旅途,她也想趁着腿脚还灵便,去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和老姐妹跳跳舞、唱唱歌。可是女儿需要,她就停不下来。
这两年,汪姨的身体状况百出,不服老都不行,她随身带着中药,一日三餐按剂量服用。退休前,她几乎没出过湖南。退休后,女儿到哪儿,她到哪儿,跟着女儿一次次换城市搬家。她带大了两个外孙,每天风雨无阻地接送上学放学,上兴趣班,辗转于陌生的城市里。
当年,汪姨响应国家号召,就生养了这么一个女儿。如今,她心甘情愿做女儿家的后勤部长,外孙、外孙女的全职保姆。以前,每年坐车去深圳,直达车的票不好买,汪姨就带着大包小包从广州中转。深圳离湖南近,那边的生活,汪姨还能适应。济南和北京的生活,汪姨就适应不了,干燥的气候、不便的交通让她苦不堪言。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汪姨就回老家待待。
汪姨在长沙的房子常年空着,亲戚朋友都劝她租出去,她却舍不得,房子里有她和老伴、女儿一家三口的生活记忆。等有一天,外孙和外孙女长大了,女儿一家不需要她了,也许她还会回长沙生活。
二
李叔是我在中转列车上遇见的一位东北大叔。我上车时,他一个人占着三个人的座位在睡觉。已经是上午十点,中途上车的乘客络绎不绝,车厢里嘈杂熙攘,他还是睡得那么香,让人不忍叫醒他。
火车开动,李叔从列车的颠簸中醒来,抱歉地给我让座。闲谈中,他操着一口东北口音告诉我,他和老伴在上海帮女儿带孩子带了大半年,太累了,要回老家歇一歇。周围的年轻人一听这话都被逗笑了,笑后又觉得心酸。
李叔夫妇除了身体的累,还有心里的累,背井离乡的累,水土不服的累……除了偶尔和女儿说两句家乡话,平时都得说普通话,生在上海、长在上海的女婿和外孙听不习惯他们的东北话。
住在女儿家的高层电梯房里,虽然物质优越,吃喝不愁,似乎比李叔夫妇在东北老家的日子过得好,但各家各户都关起门来过日子,邻居之间谁也不认识,让李叔想不通。
外孙还不到三周岁,李叔和老伴除了在家里带孩子,就是在小区里转悠,很少出小区大门。李叔感叹:“大上海就是大上海,地方太大,我怕迷路,给孩子们添麻烦。”房子再大再宽敞,都像个笼子,囚住了李叔的手脚和心灵。
两天两夜的火车,李叔夫妇舍不得坐卧铺。对于两个年过花甲的人来说,这样的长途硬座不管坐着还是躺着,都不舒服。李叔用的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他像宝贝似的爱惜,可是并不会用,连接听电话都不知道怎么滑动屏幕,可他依旧很自豪,因为是女婿孝敬他的。看到周围的年轻人一上车就低头刷手机,他很好奇,凑过去看别人在玩什么。
谈到现在年轻人的收入,李叔说,赚多少钱都不够花的,请客吃饭需要花钱,朋友聚会需要花钱,赚得多就花得多。正是因为体谅年轻人打拼不易,李叔夫妇才拒绝了女儿女婿给他们订卧铺票的好意,承诺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找列车员补卧铺票。可上了车,他们就舍不得花那份“冤枉”钱了。
李叔是个大老粗,没上过几天学,不认识几个字,女儿家再好,他也只认自己东北的土炕、小院,那才是自己的家。他乡很容易成为年轻人的故乡,却很难成为老漂族的故乡。如果不想成为空巢老人,就得随儿女四处迁移,为儿女的事业,为孙辈的成长背井离乡,奔波在路上。
三
水流千里归大海,人走千里回故乡。小区里有位刘姨,空巢多年,一个人住着一套三居室,形单影只。
刚退休那会儿,刘姨的日子过得很逍遥,上老年大学,唱歌跳舞,游山玩水。随着年纪大了,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成天不是吃不下饭,就是睡不着觉,小病小痛还能自己去医院,有个急病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一次,刘姨在家突发心肌梗塞,如果不是邻居到她家借东西,及时发现,打了120急救电话给送到医院,刘姨差一点就见不到两个儿子的面了。
刘姨的两个儿子都在美国工作,愿意接她过去养老,可是她每次去美国,都不会超过半年。经常是,到儿子家的第一个月还很新鲜,第二个月就蔫了,第三个月就坐立不安……住着住着,她就不开心了。儿子儿媳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就耐心开解她:“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在自己家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刘姨满怀惆怅地说:“妈就是找不到自己能做的事,你们上班,小宝上学,我除了做做家务,也帮不上什么忙。”
刘姨退休前是从事教育工作的,很喜欢孩子,大儿子家生的是孙女,小儿子家生的是孙子,两个孩子都是刘姨亲手带大的。那几年,刘姨过的是跨国双城生活,美国待半年,回国待半年。
中西育儿观念差异很大,刘姨对孙子孙女可以疼可以宠,但不能打不能骂。孙子孙女犯了错,她这个当奶奶的也没权利教育孩子。一次,孙子踢球砸坏了邻居家的玻璃,拒不承认还振振有词,刘姨教育孙子,罚孙子面壁思过,不许吃饭。儿媳不干了:“这是在美国,我才是孩子的监护人,你没权利这么对我的孩子!”刘姨说:“小树有了枝杈就得修剪,我能教育儿子,怎么就不能教育孙子?”儿子左哄右劝,闹到最后,差点报警。
为了一家人的和睦,刘姨总是自我反省自我约束,多站在儿媳的角度考虑问题,尊重美国传统,不干扰儿子儿媳的决定。
看到很多美国老人退休后发挥余热,刘姨也想找份事做,哪怕去餐厅端盘子。可是,按照美国法律,刘姨是不能在美国打工的。何况到她这个年纪,再从头学英语,也是件难事。所以,刘姨除了在家带孩子、做家务,很少外出。她听不懂英语,走在美国的大街上,仿佛聋子和瞎子。她也从不肯跟儿子一家外出吃饭,即便中餐厅的饭菜,她也吃不惯。在家看电视,翻来覆去,就那几个中文频道,越看越没意思。
虽然美国空气干净,环境舒适,可刘姨从来没有定居美国的打算。小住还可以,久了就想家,语言不通,文化差异,无所事事……日子过得太憋闷。
孙子孙女都上小学了,刘姨完成了她的人生任务,坚决回国生活。刘姨打算生活能自理就在家,不能自理了,就去住养老院。
老姐妹们都羡慕刘姨养的兩个儿子有出息,羡慕她能够出国旅行、探亲……每每这时,刘姨的嘴角都掠过一丝常人不易察觉的苦笑。
谁不渴望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刘姨不差钱,缺爱。她自己有退休金,两个儿子也按月给她打钱,可是逢年过节,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的,做再丰盛的饭菜都没人点赞,她都数不清自己一个人过了多少个春节。
小儿子曾有过回国工作的想法,可是儿媳和孙子都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回来同样存在水土不服的问题。与其让孩子们为难,不如尊重他们的选择。
时代变化快,原来是父母在哪儿,家在哪儿;如今是儿女在哪儿,家在哪儿。我们的父母能够克服乘坐火车、飞机的漫长煎熬,能够克服初到异地的水土不服,只是身在异乡为异客,哪怕异乡有自己的儿女,终归不是自己的家乡。年轻人适应能力强,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可上了年纪的人都恋旧,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不知何时,他乡才能安放父母的晚年,才能成为他们心灵上的故乡。
摘自《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