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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长的告白

2018-04-23宋玲

小说界 2018年2期
关键词:钱德勒马洛硬汉

宋玲

梅根·阿波特写过:“我有些浪漫的想法,想同钱德勒喝上几杯螺丝起子,在某家灯光昏暗的酒吧外,一起等待圣安娜的风平息。”(I have romantic notions of drinking gimlets with Raymond Chandler, waiting out the Santa Ana winds together in some dim bar.)阿波特是钱德勒的死忠粉,她分析硬汉小说,自己也创作犯罪小说。她在《纽约时报》书评上写的这段话是我听过对钱德勒最浪漫的告白了。

从没有喝过“螺丝起子”,在网上搜索之后发现,原来有两种酒screwdriver和gimlet都叫“螺丝起子”,中文译名一样,配方却有差异。在《漫长的告别》中,“我们坐在维克托酒吧的吧台一角喝螺丝起子,他说,‘这儿的人不会调……真正的螺丝起子是一半金酒加一半罗斯牌青柠汁,不加别的,远胜马提尼。”(“a real gimlet is half gin and half Roses lime juice and nothing else”)。后来这部小说被搬上了好莱坞银幕,螺丝起子就跟着男主角那句“现在喝螺丝起子还早了点”而出名了。酒吧里经常喝到的螺丝起子(screwdriver),是用伏特加和橙汁按照比例调兑的,加入冰块。而gimlet,最早的配方是金酒、一滴青柠汁,加入苏打水。随着钱德勒的代表作《漫长的告别》出名之后,配方就变成了一半金酒加一半罗斯牌青柠汁。

“螺丝起子”因為《漫长的告别》而闻名,而威士忌、白兰地、金酒和伏特加这些烈酒才是钱德勒笔下的侦探——菲利普·马洛、达尔马斯、卡尔马迪等人的最爱。这些主人公在出门执行任务前都要往外套口袋里塞上一瓶烈酒,这几乎成了硬汉的标志。似乎没有烈酒的陪衬,硬汉就不够硬,甚至连情节都无法推进了。人物对酒精有多依赖,小说中酒精出现的频率有多高,也反映了钱德勒对美国二三十年代的禁酒令有多么抵触。

与许多作家一样,钱德勒有酗酒的毛病。我们不知道酗酒是否也会遗传,不过钱德勒的父亲也的确是个酒鬼。钱德勒童年至青年时期是在英国度过的,跟随母亲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是在伦敦顶级公学德威学院接受的古典教育,对钱德勒来说是受益终生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他的作品里自始至终能体会到一种古典的优雅,那是之前的侦探小说所不具备的特质。

1917年美国加入了一战,此时钱德勒已经回到美国定居,并且应征参加了加拿大远征军。一战结束时,他还在接受英国皇家空军的新兵训练。据钱德勒回忆,在他不用当值时,有时会喝酒喝到眼前昏黑为止。这大概就是钱德勒最初染上酒瘾的经历。在1918年的停战协议后,钱德勒回到美国洛杉矶,此时他居然爱上了好友的继母、比自己年长18岁的茜茜·帕斯卡。这段传奇的恋爱一时闹得满城风雨,但终究没有得到钱德勒母亲的认可,钱德勒与茜茜两人直到1923年钱德勒母亲去世后才结婚。

在正式投身侦探小说创作之前,钱德勒从事过许多工作。初回美国时,他在体育用品商店穿过网球拍线,在杏园摘果子,后来读了簿记的函授课程。财务上最稳定的时期,无疑是钱德勒担任德布利石油财团副总裁的时候,可惜好景不长,仅一年后他就因酗酒、旷工以及和女员工关系暧昧等原因被解雇。1933年,时值美国的大萧条时期,为了维持他和茜茜的家庭生计,钱德勒这才开始认真考虑以写作谋生。钱德勒在1950年一封写给他的英国出版商哈米什·汉密尔顿的信中,这样写道:

“开着汽车在太平洋海岸区来回晃荡的日子里,我开始读通俗文学杂志,因为这些杂志很便宜,扔了也不心疼,况且我又绝对不愿染指那些被称为‘女性杂志的东西。《黑面具》(Black Mask)杂志那个时候风头正健,我见其中一些文章虽然未经雕琢,却写得既有力度又有诚意,不禁吃了一惊。我觉得可能给这家杂志投稿不失为学写小说的好办法,而且与此同时还能赚上几个小钱。”(引自钱德勒随笔书信集《谋杀的简约之道》)

钱德勒在研究了厄尔·斯坦利·加德纳的《梅森探案系列》后,自学创作短篇小说。1933年钱德勒在《黑面具》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勒索者不开枪》,挣了180美元,他自己说花了5个月时间才写出这篇18000字的小说。而到了1939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长眠不醒》出版时,他只用了3个月就完成了小说。《黑面具》对钱德勒登上侦探文学创作的舞台具有重要意义,尽管这是一本所谓的“低俗杂志”(pulp magazine)。发售于1896年至20世纪50年代的“低俗杂志”种类包括侦探犯罪、恐怖鬼怪、浪漫奇情或是外星科幻等等,五花八门,杂志封面一般都采用色彩鲜艳、血腥暴力的插图,具有强烈的视觉效果。而Pulp这个词原意是指造纸的木浆,而印制“低俗杂志”的纸张一般都选用这种廉价的纸浆,久而久之,pulp magazine就成了这种杂志的代名词。

1920至1930年间,各种“低俗杂志”的销量达到了高峰。30年代,《黑面具》顶峰时期的销量每年可达到百万册。也正是在这个时期,硬汉派侦探文学开始在《黑面具》上兴起,哈米特最早崭露头角,加德纳、钱德勒紧随其后,它还吸引了保罗·凯恩、弗里德里克· 内贝尔、弗里德里克·戴维斯、拉乌尔·惠特菲尔德、西奥多·廷斯利等一大批作家。虽然泥沙俱下,但其中也不乏一些杰出的作家和作品。

短篇小说的创作不仅为钱德勒带来可观的经济收入,这些作品也为他之后的长篇创作积累了素材和经验,确立了他硬汉侦探小说的鼻祖地位。长篇处女作《长眠不醒》中他塑造了菲利普·马洛这位私家侦探(private eye),马洛第一次华丽登场就震惊了整个侦探小说界。从此,菲利普·马洛成了硬汉侦探的同义词,也是钱德勒一生七部长篇小说的唯一主人公。作为钱德勒中文版作品的编辑和译者之一,我也许可以从阅读、翻译以及编辑的多重角度分享一些关于钱德勒小说的经验。

菲利普·马洛是谁?在接手翻译钱德勒的作品之前,我并不算太了解这位硬汉派的侦探,名字叫马洛的名人第一个会想到的是那位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大文豪克里斯托弗·马洛。马洛这个名字,第一眼无法像福尔摩斯、波洛、马普尔小姐那些黄金时代性格鲜明的侦探一样打动我的心,多少年来我们已经产生固定思维,认为侦探就是那些来自上层社会,一个个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运用“灰色细胞”就能破案的人物。然而,钱德勒声名太盛,顶着“唯一一位作品被全部收入美国文库的侦探小说家”的名号,又不禁让人好奇:菲利普·马洛到底有怎样的魅力?

简单说来,马洛是一个脱离了体制的调查员,自己干起了私家侦探行当,他脾气古怪,好酒贪杯;你说他有很强的道德感,那么连钱德勒自己都不同意——“马洛的社会良知只有一匹马那么多”,可你要说他没有底线,他绝不会为了金钱而接案子。在爱情上,马洛似乎没有恋爱经验。钱德勒认为侦探不该结婚,所以在小说里马洛始终是孤家寡人,偶尔会遇到几个蛇蝎美女。钱德勒生前有一部未完成的小说——《普德泉庄园谜案》,后来由另一位美国作家罗伯特·帕克续写了,小说里居然让马洛与《漫长的告别》中的富有遗孀再续前缘,喜结连理。不知钱德勒在天有灵,是否会满意这样的安排?

读得越多,越会发现,马洛的本质是一位骑士,混迹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那个“浮华又罪恶、香艳又肮脏的洛杉矶”。他经常直面的敌人有时是腐败黑化的警察,有时是心狠手辣的流氓,甚至还会有佯装楚楚可怜的“小妹妹”,但终究他有一颗柔软的心。

对朋友仗义相助,对女性怜香惜玉,对邪恶勇敢直面,这些都是马洛身上的闪光点。钱德勒成功塑造了一个来自底层,了解社会,了解人性的硬汉侦探。这也正如钱德勒在《谋杀的简约之道》中写的,是时候把案件还给那些真正了解凶杀案的人了。《长眠不醒》中,马洛第一次来到委托人斯特恩伍德家中,大厅上方的彩色玻璃窗上画着一个身穿黑色铠甲的骑士正在营救一位被绑在树上、一丝不挂的小姐。这幅画其实正是马洛的心理写照,他的冷峻的外表下包裹的却是一颗浪漫主义的骑士心。当时马洛看到的有可能是这幅画——约翰·艾佛雷特·米莱爵士1870年创作的《游侠骑士》。

钱德勒的文字简洁凝练,擅长通过人物的对话来推动情节,描摹人物性格。出于译者的私心,我们确实希望小说中对话多一些,因为在翻译对话时能够体会到作品的流畅性和节奏感。钱德勒文字的另一大风格是善于运用一些特别的明喻(simile)。你无法想象,“那是一个金发女郎,一个足以让主教一脚把彩色玻璃踹个洞的金发女郎。”(《再见,宝贝》)“她的眼睛就像奇怪的罪孽。”(《高窗》)“那卢格尔手枪的枪口看起来就像第二街隧道的进出口。”(《漫长的告别》)……这些乍看之下不合理的比喻细细琢磨后却又别具风格。也许钱德勒作品中的冷硬风格最早是受哈米特启发,但他那犀利和诗意的明喻却是具有创造性的,也让后来许多类型小说作家争相模仿。

1954年,那部集硬汉风格大成的《漫长的告别》出版一年后,茜茜因肺病去世。爱人的离世,让66岁的钱德勒陷入了“漫长的噩梦”,抑郁症、酗酒,甚至自杀,贯穿了他人生最后的五年时光。传记《雷蒙德·钱德勒的一生》的作者弗兰克·麦克沙恩曾这样评价钱德勒的作品:“情感上的敏锐性造就了钱德勒的文学成就,同时从个体的角度来看,这也使他变成一个可怜人。”

随着钱德勒的作品在2010年开始进入公版领域,国内多家出版社都陆续出版了中文译本,这对国内喜欢硬汉侦探文学的读者来说是福音,但形形色色的译本也会造成读者选择上的困扰。作为出版从业人员,我不得不辩驳两句:有些出版社出于经济利益的考量,仓促组稿,错漏百出,这样的重复译本实在没有价值,反而是一种资源浪费。与此相反的一种情况,则是对旧译本的完善。钱德勒的忠实拥趸村上春树先生有个说法:“将翻译与建房子类比,过二十五年差不多该修缮一下,五十年该来次大改造,或是新建……和房屋一样,每个译本逐年‘折旧的程度多少会有些差异,这是很自然的。”就经典作品而言,如果新译本能在旧本上有所改进,那就相当于建筑上的小补大修,再加上作品种类的扩充和完整,这才是新译本的意义所在。

在如今已出版的钱德勒作品中,除了他久负盛名的几部长篇小说(如《漫长的告别》《长眠不醒》《再见,宝贝》都值得推荐)之外,其实钱德勒的短篇小说集和散文书信集也非常值得一读。新近出版的《“低俗”小说——钱德勒短篇小说集》收录了钱德勒全部13篇短篇小说,这也是国内对钱德勒短篇小说较为集中和全面的一次结集出版。这批创作于1933至1939年间、登载于“低俗杂志”的作品,钱德勒耗费的心血更多、耗时也更长。钱德勒以创作严肃文学的心态去对待这些“低俗、廉价”小说,甚至于在它们结集出版后仍修改不辍,旨在寻找“一种雅俗共赏的手法,既有一般人可以思考的程度,又能写出只有艺术小说才能产生的那种力量”。

除了这13篇之外,钱德勒还创作过8篇短篇小说,但他生前是不允许这8篇小说发表的。这8篇小说后来都作为素材化入了他的3部长篇小说——《长眠不醒》中化用了《窗帘》和《雨中的杀手》,《再见,宝贝》中化用了《喜欢狗的男人》《审判女孩》和《满大人的翡翠》,《湖底女人》中化用了《湾城蓝调》《湖底女人》和《山上无犯罪》。而这次收录的13篇小说中,其中也不乏在营造黑色冷硬气氛方面不输长篇小说的精品,例如《金鱼》《西班牙血盟》《惹人烦的珍珠》等等。

另一本值得推荐的是钱德勒的非虚构作品——《谋杀的简约之道》,其中收录了5篇评论散文与11封长信。钱德勒用理性客观的笔触和异常缜密的逻辑将他的“硬汉”理念清晰又通透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再没有谁比他的论证更让人信服了。这其中有他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的“硬汉侦探”宣言,也有作为曾经的好莱坞编剧无情鞭挞好莱坞电影工业对编剧的戕害的檄文,还有与他的出版商畅聊菲利普·马洛个性的通信……总之,钱德勒尽情展示雄辩家風姿的同时,依然不忘用他那招牌式的冷幽默时时提醒我们,他确确实实是马洛的创造者。

1959年,钱德勒死于休克性肺炎和尿毒症,安葬于加州圣地亚哥的芒特厚朴公墓。在钱德勒的传记中,弗兰克·麦克沙恩写道,钱德勒死后希望与茜茜比邻而居,同葬于柏景陵墓。可天不遂人愿,钱德勒去世时没有留下身后的安排,因此被孤零零地葬在了芒特厚朴公墓。2011年。茜茜的骨灰被移至芒特厚朴,与钱德勒合葬,重新设立的墓碑上面刻着:“死人的分量可比破碎的心重。”这句墓志铭引自钱德勒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长眠不醒》。时隔五十多年后,两人终于相聚,“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钱德勒也完成了自己最漫长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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