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我在看这里的人间（4）

朱伟

作家贾平凹

《浮躁》是贾平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发表在1987年第一期《收获》杂志上，当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按贾平凹自己的说法，这部长篇是他商州系列的收尾。他说，写到这部《浮躁》，商州已不再是地图所标志的那块地方，是他一个载体了。他借小说中的州河来写浮躁这个主题，以他自己的说法，浮躁是因这条古老的河被新的召唤，激发出年轻活力的躁动不安。按小说中有点神秘的考察者的说法，这活力来自市场经济，冲决了沉淀太深太厚的封建主义，其浪潮所构成的浮躁，来自“虚妄的理想主义摇身一变为最近视的实用主义”。

浮躁，是這部小说的社会背景，平凹着力写的，是中国社会结构中权势的变易。小说中两岔镇仙游川这个地方，田家巩家，都是通过流血牺牲的代价，在光荣中坐镇江山的。在乡村，族性、姻亲，构成自然的裙带关系，田、巩就变成彼此纠结的两族——田有善是县委书记，其侄儿田中正成了乡长、乡党委书记;巩宝山是田有善的上级：州委专员，而田有善堂兄的亲密战友，又是省军区许司令，通向省委。

小说中的主人公叫金狗，其名来自他出生时胸前的青痣形同当地一种抗邪的鸟——“看山狗”的图案。我问平凹，这“看山狗”究竟是什么鸟？他说，没学名，似乎别处都没有，就出在商州，其“声巨如豹”，力量充沛。金狗生下来母亲就死了，父亲是个乡下画匠，他在摆渡的、懂点天文，天天醉酒的韩文举膝下长大，称他为叔。韩文举有个漂亮的侄女小水，两人便青梅竹马。这金狗为抗邪生，也算象征，抗的是市场经济激活出金钱关系，金钱关系借助裙带权势，开出的恶之花、结出的鱼肉百姓的恶之果。

金狗“文革”时初中辍学，应与平凹是相同的年龄。武斗时他曾救过田中正的命，田中正重新工作后他当了兵，却没有提干的命，遇到裁军，又回到仙游川。小说中的田中正成为乡村中的新“地主”——以两个手下控制船运贪污，号称“只要我田中正管辖的地方，没有我看上的女人不让她服服帖帖的”。其靠山是田有善。田有善与他，脱不了本家关系，要靠他联结族亲，又要维系家族利益与政治前途。平凹扎根乡村深，他对乡村社会结构的理解是深刻的。

这部小说的好处，是在情节发展中，构成了表面与深层彼此应对的，引你体会反腐反恶艰难的现实。表面是，在部队见过世面的金狗当上记者后，以其智慧，利用裙带关系，瓦解，最后扳倒了田家与巩家。他先靠近田有善，伪装成为其所用，借田有善要保护自己势力的需求，削弱田中正;又借巩宝山，利用猎熊事件，打击了田有善;再借巩宝山的女婿参与走私等大案，以他朋友雷大空留下的那个受贿记录小本，使巩田两派互相攻击，事情越搞越暴露，最后统统下台，两败俱伤后才意识到中了奸计。如此，压在百姓头上，官商勾结的两座大山都靠他的智慧，或借他人之力被推倒，这当然是理想主义，倒也处理得基本合情合理。

但金狗只是一个州报记者，平凹当然清楚，即使一个省报记者，在根深蒂固的特殊中国社会权力结构中，身份的作用其实极其微弱。他着力的，其实是深层——金狗与三个女人、两个兄弟的关系。这三个女人，其一是小水的同学、田中正的侄女英英，田中正是英英娘的妹夫、姘夫。报社有两个招记者的名额，金狗先利用英英娘想要拿住田中正的心理，闹掉了给陆翠翠弟弟预留的名额。田中正老婆死后，田中正原是答应要娶陆翠翠的。金狗与英英去报社考核，名额只剩一个，报社坚持要金狗，英英就骗金狗说，她让了名额。在金狗进报社前，她又主动利用金狗压抑的欲望，与他生米煮成熟饭，金狗于是就变成卖身成田家的人进了报社，伤害了小水，使两人的命运有了岔道。小水为了不让金狗惦念，就嫁给了给他爹当徒弟，老实本分的福运，福运是金狗的一个兄弟。金狗进报社后，以冷落的方式，抗拒与英英的婚姻，遇上报社通讯员老龚的妻子石华，这石华又主动献身于他，这就有了第三个女人。但金狗很快就离开石华，回到家乡当记者站的站长，专心想扳倒田家。

有意思的是，金狗是借助了他第一个兄弟福运的死，才扳倒了田有善。福运的死是因为田有善要借许司令与堂兄的关系，以家乡野味招待许司令。田中正在安排打猎时，福运遇到了熊;福运之死，草菅人命，就成为巩宝山弹压田有善的把柄。而到了巩宝山，地委这一级，金狗的力量更微不足道。巩宝山的倒台，则是因金狗另一个兄弟雷大空进入了其女婿的生意。

雷大空是个走出乡村的胆大农民，刚开始摆摊卖假鼠药。田中正调戏小水，他与福运设了圈套报复，剁掉田中正一个脚趾被捕。经狱友启蒙，某种程度，他比金狗更看透了相互关系的实则。金狗设计，助他出狱后，他将补偿他的七元钱给了村信贷员，贷出七十元;将七十元送给乡信贷员，贷出七百元;将七百元送给区信贷员，贷出七千元;将七千元送给镇信贷员，就贷出七万元，随后以裙带关系的金钱杠杆，将皮包公司越鼓越大。在我看来，雷大空与福运，都以牺牲成就了金狗。雷大空牵连出包括巩宝山女婿在内的一堆权力关系，最终只能在狱中被杀人灭口，但他交给小水珍藏的那个受贿记录的小本子，就成了有力证据。而雷大空入狱，巩宝山让手下以“受贿罪”逮捕金狗，要判刑的关键时刻，是小水找到看守所所长的关系，金狗从狱中捎信给小水，让小水去找石华。石华找到许司令的儿子，以身体为交换条件，让许司令儿子引见他父亲，许司令就抓住了巩宝山女婿的罪证，巩宝山也就被撤职受了处分，金狗无罪释放，雷大空的证据才能实现其价值。

这些牺牲关系耐人寻味，写出了中国社会现实中悲凉的真实。小说结尾，金狗辞职离开了报社，回到他家乡的船运队，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他与小水归回本来的恩爱关系，成为夫妻。

这部小说，用非常朴实的写实功夫，平凹不再刻意去找那些诗意与景致，追求雄浑厚实的效果了。商州系列锻炼了他的语言，其语言魅力如自然波光，闪烁在流畅的叙述中。这部小说，平凹不仅形成了他自己的长篇小说叙述方式——长短句与连接词都非常讲究，传承的是温雅的传统，且形成了他自己与所处时代，前看后看的创作关系。他说，写这部小说，他作废过15万字，费了挺大功夫，我以为，就是在找这关系，自己的立场。在写作过程中，他说，他已经感觉到时代在推动他变化了。这部小说完成于他35岁生日时，他在这部小说改完后写的序言中说：“人生到了36岁是一个大关，庆贺仪式犹如新生儿一样。明年我将要‘新生了，所以我更企望我的读者与一个将要过去的我亲吻后告别，等待着我的再见。”这之后，他再亮相，就写了《废都》。（待续）

贾平凹的《浮躁》1991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