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半岛局势，再次站到历史转弯处

晓岸

进入新年以来，朝鲜和韩国以相当急促的步调调整彼此关系，事态犹如投入一潭死水的石块，掀起层层涟漪，使浓雾之下的朝鲜半岛局势在呈现一抹亮色的同时，变得更加复杂莫测。

回顾这一轮朝韩关系改善的步伐，其实从去年年中起就已显端倪。

“心有灵犀”的急促步骤

2017年6月，韩国总统文在寅利用与国际跆拳道联合会中的朝鲜官员接触之机，首次表示欢迎朝鲜参加平昌冬季奥运会。11月，完成组建的文在寅政府以“引领半岛南北关系、和平与统一、新经济地图等未来综合性构想”为宗旨，正式推出其半岛政策，释放了将韩国的对朝政策从李明博、朴槿慧十年的保守面向阳光面回调的信号。

随即，在2018年新年讲话中，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表示，“有必要打破冻结的韩朝关系现状，迎接民族发展史上特殊且有重大意义的一年”；“将在韩国举行的冬奥会，是这个国家的一个好时机”，“我们准备采取各种步骤”，“讨论这一可能性”。文在寅迫不急待地接过橄榄枝，1月2日即召开国务会议，责成政府部门促成朝鲜参加平昌冬奥会。

旋即，朝韩在2018年1月恢复并举行了三轮较高级别的事务型对话，就朝参加冬奥事宜达成一致，还重启了在朝鲜半岛西部海域地区（黄海）的韩朝军事通信线路。另在1月4日的美韩首脑通话中，文在寅说服美国总统特朗普同意冬奥期间暂停美韩春季联合军演。

2月9日，第23届平昌冬奥会开幕，朝方派出以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委员长金永南为团长的高级别代表团出席开幕式。朝韩不仅在开幕式上共举半岛旗入场，共组女子冰球队参赛，朝方还派出女子啦啦队和文艺演出团体助兴。2月10日，金正日的胞妹、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第一副部长金与正作为金正日的特使在首尔会见了文在寅，递交了金正恩的亲笔信，邀请文在寅在方便的时候访朝。文在寅表示，朝鲜也需和美国开展积极的对话，为他访朝创造条件。

2月25日，文在寅在会见出席平昌冬奥会闭幕式的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副委员长兼统一战线部部长金英哲时表示，为改善韩朝关系，根本解决半岛问题，应尽早促成朝美对话。金英哲回应，朝方有足够意愿促成朝美对话，也认为韩朝关系应与朝美关系同步发展。

3月5日，文在寅派出的特使团乘专机从朝鲜半岛西部海域绕过军事分界线直飞平壤，对朝鲜进行两天访问。特使团由国家情报院院长徐薰、国家安保室长郑义溶等组成。当晚，特使团即在朝鲜劳动党总部得到金正恩接见。郑义溶转交了文在寅的亲笔信，双方达成“六点共识”，商定4月底在板门店韩方一侧“和平之家”举行朝韩首脑会谈，及建立两国领导人热线电话。朝方承诺不对韩使用核武器。朝方表示有诚意弃核，愿与美方对话；美朝对话期间，朝不会进行核试和导弹试验；体制安全若获保障，没有理由拥核。韩国官员还透露，金正恩在会面时甚至就韩美4月重启联合军演表示理解。

返回首尔仅三天后，文在寅的特使团即转赴华盛顿通报访朝成果，推动美朝对话。3月8日，特使团在白宫拜会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麦克马斯特时，特朗普中途加入。据报，韩方带去了金正恩致特朗普的热情洋溢的口信，特朗普听后说“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进展”。会见后，特朗普本人发推特宣称“会面在计划中”。郑义溶发布“特别重大消息”称，金正恩委托韩方向美方转达他希望尽快与特朗普会面的意愿，特朗普同意在5月之前与金正恩会面。白宫发言人桑德斯证实，特朗普将会接受金正恩的会面邀请，时间地点待定。

3月19日，相互探底性质的朝韩美三方1.5轨对话会议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举行。韩国媒体报称，文在寅已开始考虑举行朝韩美三边首脑会晤的可能性。另据香港《南华早报》报道，一名韩国外交消息人士透露，金正恩可能派遣金与正访美，以开启美朝直接对话。

打破常轨的“北南主导现象”

以上朝韩美之间的互动步调令旁观者眼花缭乱，颇有些“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味道。那么，到底是什么促成了半岛形势这样的变化呢？有必要从四个方面理解其动因。

第一，朝鲜的角度。进入2016年以来，朝鲜的核导计划进入“冲刺”阶段，密集的试验行为换来的是联合国安理会连续四个制裁力度空前的涉朝决议，以及美国特朗普政府率一众盟友国家不断收紧的单边制裁和海上封锁。虽然朝显示了以不屈意志面对外部压力的决心，同时在内部进行了多轮旨在巩固中央控制力的新的人事清理与调整，但国际制裁的延后效应在2016年底后加速显露，朝鲜九成以上对外贸易被切断，每年原油和成品油进口量上限分别被压低到400万桶和50万桶，国内能源、医药及其它民生供应日益吃紧，大量出国务工人员遭遣返，外汇收入渠道濒于枯竭。

重压之下，以所谓“大开大合”见长的朝政权一方面加紧宣布完成了“国家核力量、火箭强国历史大业”，一方面抓住韩国政府更迭和平昌冬奥会的契机，决定以南方为突破口击破国际制裁，力求通过朝韩关系的缓和来分化美国领导的对朝围堵网络，进而撬动美国与之直接对谈，以已经确立的核导能力为筹码换取美国的外交承认、安全保障和经济援助。

第二，韩国的角度。文在寅政府上台后，韩国政治出现了向“金大中—卢武铉”式“进步政策”的回摆，而文在寅在两届“恩师”指导下积淀起来的使命感和超越“金、卢时代”建设一个“新韩国”的责任心促使其在对朝关系调整和内部改革方面同时迈出大胆步伐，用很短时间向外界证明了其在不同场合公开表明的“我们自身有能力创造和平”并“建成南北和平共同体”的态度。

文在寅政府以超常手段接近朝方，甚至在一系列具体安排上未同美国进行充分沟通便连续出手，既是其血脉中强烈的民族独立意识使然，更是为了牵制美国绕开韩国切身利益对朝不断升级武力威吓的趋势。韩方很清楚，一旦美朝开战，韩国将首当其冲，承担最大安全风险，甚至首先沦为“炮灰”。

第三，美国的角度。特朗普政府执政后，摒弃奥巴马时期的对朝“战略忍耐”政策，改行“极限施压”，把包括动武在内的所有選项都摆上台面。美方虽不排除谈的可能性，但主要精力放在了加大战略部署、收紧对朝制裁方面，言语恫吓更是恣意。这种既清晰又模糊的战略确实起到了震慑效果，也让国际社会越来越倾向于认为美国有打的可能，加剧了朝韩“动起来”的紧迫感。

而就特朗普自身而言，其进入2018年的首要目标是在内外政策上取得短期可见的政绩，以尽可能减少中期选举结果对本届白宫和共和党不利的因素，并为两年多以后谋求连任积累条件。所以，特朗普尽管对韩方大搞“越顶”和解外交愤怒有加，但仍以高度灵活务实的态度接过文、金二人联手抛来的球，同时极力宣扬“制裁显效”论调，把促成朝放低身段谋求会面之功揽在自己身上。

当然，像美国这么大的块头，转身实在不易。特朗普政府继续象征性地强化硬的一手：一方面反复公开强调“我们的意志坚如磐石”，“对朝制裁在达成协议之前不会放松”；另一方面以“切香肠”方式推出更多所谓“史上最重”对朝制裁措施，包括2月23日将27家船运和贸易公司、28艘船只及1名个人列入单边制裁名单，3月6日以朝使用化学制剂在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杀人为由宣布进行不公开具体内容的制裁。

第四，国际社会的角度。随着朝核局势长期吃紧，国际社会处在不断增高的地缘战争冲突爆发、全球战略稳定失衡的压力以及核导扩散、核污染和难民潮隐患之下，在反对朝拥核、维护国际核秩序严肃性方面展现出高度一致性，联合国安理会2017年内的四个涉朝决议均为全票、快速通过，表明朝核问题的主体性质已由朝与美韩之间的矛盾正式扩大化为朝与国际社会的矛盾，这是朝鲜不能承受之重，也是促其认真思考外交转弯的重要因素。与此同时，中国与俄罗斯比肩而立，明确彼此共同利益，以“功成不必在我”的胸怀，既表现出反对朝拥核、认真执行安理会涉朝决议的坚定性，又加强与韩沟通，建议、鼓励、支持韩方推动美朝接触。

3月9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应约与特朗普总统通电话，特朗普表示，“事实证明，习主席坚持美国应该同朝鲜开展对话的主张是正确的。美方十分感谢并高度重视中方在朝鲜半岛问题上的重要作用，愿继续密切同中方的沟通协调”。3月12日，文在寅总统特使郑义溶访华通报情况，带来的一条关键信息是，韩方积极评价中方为推动半岛问题政治解决进程发挥的重要作用，期待中方继续发挥积极作用。

总之，是平昌冬奥会、国际制裁显效、韩国对北政策向阳光面回摆、各方领导人均高度务实等因素相聚集，产生了难得的历史机遇，使人们看到了半岛局势柳暗花明的希望——这些条件缺一不可。同时也是历史上极为罕见的（上一次是1991年朝韩签署《朝鲜半岛无核化共同宣言》），朝鲜半岛核问题的调解、转圜进程脱离了大国斡旋操控模式，走上“北南主导”路径，这符合朝韩两国的民族性和文在寅政府“由我们自己主导”的半岛政策初衷，把半岛局势又一次送至历史转弯处。

实现历史转弯仍变数四伏

接下来，就看各方是否有足够诚意和能力把握住目前的难得机会，真正实现柳暗花明了。然而过去几十年的历史教训告诉我们，朝鲜半岛核问题每到历史转弯处，总是变数四伏。

历史教训之一，是每当朝核问题和半岛局势展现希望的曙光，便会有破坏性的因素自暗处冒出，导致停滞甚至倒退发生。

历史教训之二，是缺乏现实合理的对谈方案，也即始终解决不好“谈什么”和“怎么谈”的问题，要么为对谈设置高门槛，要么在谈的过程中缺乏解决问题的诚意，为了拖时间、缓制裁或求国内政治一时之效而谈，最终还不如不谈。

历史教训之三，是即便美朝、朝韩谈出具体成果，落实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因落实共识不力而导致的局势反复具有更大杀伤力。

1994年10月21日，朝鲜与美国克林顿政府签署《关于解决朝鲜核问题的框架协议》，朝同意冻结现有核计划，美国允诺为朝建造两座1000兆瓦轻水反应堆。然而此后，双方不同属性和阶段的落实行动由于国内国际上的种种原因一再拖延，美国主导的朝鲜半岛能源开发组织（KEDO）以朝违反框架协议为由中止重油供应，朝以美国违约为由宣布框架协议失效，重启核计划，第一次朝核危机爆发。

克林顿执政末期，朝美迈出改善关系实质步伐，朝国防委员会第一副委员长赵明录和美国务卿奥尔布赖特实现互访，克林顿总统访朝事甚至开始酝酿，然而美国国内政情发生变化，克林顿陷入“跛脚”，又把外交重心放在斡旋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和平协议上，错失历史机会。

2002年10月，在朝鲜向忙于反恐的小布什政府释放善意后不久，美国情报部门却宣称发现朝鲜在声称放弃研制以钚为原材料的核武器同时，偷偷研发以铀为原材料的核武器，并将其所掌握的朝与巴基斯坦开展秘密核交易等证据一并曝光。随后，朝方在与美接触中承认有关指控，重启核设施，驱逐国际原子能机构监查人员，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第二次朝核危机爆发。

2005年9月，就在六方会谈持续进行并取得“9·19共同声明”这一历史性突破之际，美国财政部根据情报机构提供的信息，公开指责澳门汇业银行替朝“洗钱”“流通伪钞”，朝将所获资金用于“支持恐怖主义”，进而宣布对朝实施金融制裁。此后，六方会谈一波三折，朝接连射导并于当年10月9日进行第一次核试验。

2007年六方会谈经各方艰苦努力达成“2·13共同文件”和“10·3共同文件”，2008年6月朝按有关共识精神提交核计划申报清单、炸毁宁边反应堆冷却塔，美方却突然强化对朝申报内容进行验证的要求，引发激烈争议，朝暂停去功能化作业并再次驱逐国际原子能机构监督人员。2009年，朝宣布退出六方会谈并进行第二次核试验。2010年又先后发生了韩军“天安”舰被神秘炸沉、朝韩在延坪岛相互炮击事件，北南关系急速恶化，六方会谈再未重启，此后朝鲜核导计划一路向前。

殷鉴并不遥远。诚然，即将举行的历史上第三次朝韩首脑会晤、第一次朝美首脑会晤使战争阴云笼罩下的半岛局势见到了曙光，只要谈起来，和平就有希望，谈总比不谈好，然而连接这种会談意向的，并非朝韩美三方共同的和平意愿和历史责任，而是千差万别、各取所需的利益考虑和比纸片还薄的互信基础，是将绥靖出又一次可能引发更大危机的历史轮回，还是真正把半岛之船驶向广阔的和平之海，有必要谨慎观察，谁也不必匆忙下结论。

这一次，有鉴于特朗普、文在寅“华丽转身”的国内政治考虑都十分突出，因此他们各自国内的反对力量自然也不会甘于寂寞。支持美朝对话的到底是特朗普的白宫，还是共和党建制派的白宫，亦或能统合军方意见的白宫，目前看来只是前者。美国国内的对朝强硬派和军情部门会不会再抛猛料做梗？韩国国内已在暗中集结的反文在寅势力会不会发起“春季政治攻势”？另外，即便美朝首脑会晤定盘，会前谁有能力代表白宫去做“着眼于对话的谈判”（NEGOTIATIONS FOR TALK），这对严重缺乏专业人员的特朗普政府仍是挑战。

朝美矛盾无疑是朝核问题的核心矛盾。朝鲜起初发展核导能力，是为了以弃核为筹码换取美国外交承认，签署朝美和平条约，获取安全保障。然而美方虽在过往的三方、六方会谈进程中多次表示无意侵犯朝、颠覆朝，也只是停留在口头上，无意落实到纸面上。这种虚与伪蛇的态度不能不说是促朝最终在“弃核换安全”与“拥核保安全”两条路之间选择后者的推力。

进入特朗普时期，美方一度提出解决朝核问题的“两弃”“四不”原则。有关原则是时任美国国务卿蒂勒森在2017年3月访问亚洲途中接受记者专访、4月28日主持联合国安理会朝核问题特别外长会、5月3日公开演讲时逐步发展出来的，具体内容是：在朝放弃核试验与导弹开发的前提下，美国不要求改变朝国家体制、不要求搞垮金正恩政权、不急于南北統一、美军不跨过北纬38度线进攻朝。客观而言，这些“善意”比小布什和奥巴马政府更具体，但也还没“进化”成以文字形式固定对朝安全承诺的坦诚意向。

坦率讲，在当今时代，美国并不面临当年与苏联争霸的战略压力，朝鲜不是苏联身边的“中国”，中国也不是朝鲜身边的“苏联”，特朗普并无成为“当代尼克松”的充分条件，相对狭窄的格局和过急的转身步调或可在历史上写下首次朝美首脑会晤的“华章”，却不存在一劳永逸解决半岛问题的可能性。

朝核问题并非半岛一系列问题的全部，但无疑是关键内容。金正恩目前向美方许下的承诺，只是会谈期间暂停核导试验，其它诸如“有诚意弃核”“体制安全若获保障没理由拥核”等表态则是“空头支票”，与美方为接谈设下的最低门槛还有相当差距。就在特朗普本人和白宫证实美朝首脑会“已在计划中”的当天和次日，副总统彭斯和白宫发言人便分别发表了基调矛盾的声明和谈话，白宫改口称“除非北朝鲜朝无核化方向采取实质和可信行动，特朗普不会和金正恩会面”。这在很大程度上当是共和党建制派和军情界对特朗普过快转身加以牵制的结果。3月13日特朗普突然宣布解除蒂勒森的国务卿职务，转由对朝相对强硬的中情局局长蓬佩奥接任，也增加了局势的吊诡一面。

同时，朝方有关表态也无法让关切其核问题的国际社会确信，朝是要回到“弃核换安全”的原点——这种可能性似不存在，还是要再次虚幌一枪，为最终完成“核导合一”赢得时间和空间，甚或谋求什么更大的战略目标？尽管朝已几次宣称完成核导建设“历史伟业”，但国际社会对其仍需通过若干次试验取得“终极技术突破”心知肚明。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3月3日报道，美国中央情报局最新评估认为，朝持续改进的弹道导弹技术已提升至可引导导弹击中特定目标的水平，但在大气层再入等方面仍存在技术难关，相信朝正在改进其火箭发动机、移动发射架及核弹小型化生产技术。

退一步讲，就算美韩与朝能就半岛无核化达成某种共识，谁能保证它们不为自己的短期私利出让国际社会的长期公益？在无其他方建言和见证的情况下做出的安排又有多少可信度？美韩如向朝方许以安全保障和巨额援助，会不会到头来成为对朝拥核的默许和“嘉奖”？这些问题都会随对话进程慢慢浮出水面，哪个环节处理不好都可能导致局势的顿挫、反复甚至崩盘。

长远看，在直接相关方见证和监督的情况下，以朝美相互做出可靠安全承诺为前提，在实现半岛停和机制转换的过程中一揽子解决半岛核、直接相关方关系正常化、次区域安全与发展等问题，是实现东北亚持久和平与繁荣的唯一可行路径，哪一个环节都不能悬空、错漏。

中国是当年朝鲜战争的直接参战方和停战协定的缔约方，半岛问题攸关中国重大战略利益和现实安全利益，在没有中国参与的情况下就包括核问题在内的半岛未来做出安排是不可想象的。形势的快速变化在倒逼中国进一步调整半岛政策。中国当然应当支持目前难得的和平机会，同时有权利也有必要在适当时候直接参与到朝韩美会谈协商进程中去——虽不必是现在，但一定会是在不远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