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独母亲的双倍人生
2018-04-23王昕
文/王昕
别人让天空主宰自己的颜色,我用自己的颜色画天。
46岁那年,柳红失去了16岁的儿子。如今,十年生死两茫茫,她不曾有一日忘记,却将哀伤化成一场意义。
能够成为你的母亲,我受宠若惊
2006年10月22日,对柳红来说,是一个不思量自难忘的日子,她的儿子吴子尤,将才情终结于这一天。
柳红和朋友们用鲜花、诗歌和烛光为吴子尤送行。这是一场不分老幼、名流云集的遗体告别仪式。灵堂里播放的是吴子尤生前喜欢的音乐;条幅上是姥姥手书的吴子尤的诗:“我是你心头优雅的秋风,淡淡地描绘着你的感叹,你的赞美,你眼里永远的笑意。”吴子尤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撒满了红色的玫瑰花瓣。柳红面带微笑,一袭绛紫色绣花旗袍,一条白色带着牡丹图案的披肩,站在儿子身边,一边轻抚他如同轻抚熟睡的婴儿,一边跟亲友介绍他离别前的话语。
这是吴子尤的遗愿,是他事先设计好的告别。作为母亲,柳红能够做的,就是收拾起悲伤,给儿子一个体面而优雅的送别。
柳红1988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系,经济学硕士。1998年起她担任经济学家吴敬琏的研究助手达九年之久,著有《八〇年代:中国经济学人的光荣与梦想》。1990年4月,儿子出生了。柳红为儿子取名子尤,取自由的谐音,希望他在快乐和自由中成长。吴子尤在文学方面,早早就显示出天赋,4岁时,迷上了听故事,5岁开始模仿讲相声,6岁爱上了电影,8岁开始写文章,9岁开始写诗,曾获“世纪杯”“春蕾杯”征文大奖。
2004年2月,一次和柳红外出,在过天桥时,吴子尤突然说:“希望有一个传奇的人生。”
一个月后,他被诊断为纵隔非精原生殖细胞肿瘤。
“一次手术,两次胸穿,三次骨穿,四次化疗,五次转院,六次病危,七次吐血,八个月头顶空空,九死一生,十分快活。”“回首征程,发现一路我不是愁眉苦脸走过的,不是唉声叹气走过的,不是遮遮掩掩小心翼翼走过的,而是一路有言笑,横刀向天笑,仰天长笑,泪中带笑走过的。”这是吴子尤的病中琐记。他用文字面对命运的为难,更给迷茫无助的柳红上了一堂人生大课。他告诉柳红:“妈妈,你得是端庄的、典雅的、井井有条的、忙而不乱的,你每次歪着脖子驼着背从外面跑进来,我都会觉得好难过。”于是,柳红变得比从前更积极乐观,一边陪儿子就医,一边同他一起学习创造。母子活在饱满的精神世界里,像一个生命共同体。
2005年9月21日,作家李敖在紧凑的大陆之行中,专门去看望了吴子尤。吴子尤对李敖说:“在我这个年龄,我已经超过你了,因为我得的病比你多。”他在送给李敖的书扉页上写了四句话:“你也曾青春似我,我也会快意如你;谁敢喊:虽千万人,吾往矣;谁又将两亿年握在手里。”2005年7月29日,与他的不羁风格一致的作品《谁的青春有我狂》出版了,其中收录了吴子尤从8岁起所写的诗歌、散文、随笔、杂文、小说等,其中约一半是他病发后所写。
“上帝准备今年送一个金灿灿的肿瘤给一个人,送给谁呢?他怕胆小的人支撑不住,所以接受这个肿瘤的人需要坚强。然而,坚强挺下来的人,留下来的只有平淡的忍受,所以要送给一个乐观的人。而乐观挺下来的人,光笑没有回味。他就准备送给我,我是超越一切的!我把这叫享受。”吴子尤的睿智、达观与才情轰动一时,但病魔无情,他还是走了,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故事该如何收场呢?”
一场没有痛哭的葬礼结束后,柳红抚摸着儿子的书稿,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能成为你的母亲,我受宠若惊。”
若活得精彩,孩子就一直与我们同在
虽然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坚强,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未来的路漆黑一片。很长一段时间,柳红每个周末都去墓地看儿子,像赴一场约会。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答应子尤的,我做到了。现在,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思念儿子啦。”可回到家,才感觉儿子真真切切地不在了。她不吃不睡地呆在儿子房间里,不眠不休地读儿子的书稿。
“上帝总是公平的,如果在年少时生场大病,苦痛之余,让自己有了对生命难得的体验与心得。这就是收获,这就不是不公平!”这是儿子在《谁的青春有我狂》中写下的,可是,柳红分明感觉到少年吴子尤就在身边,对她娓娓道来。他若在,定会对这样被悲伤掩埋的母亲感到失望。
柳红开始寻求自我修复,一边练瑜伽,一边整理儿子的书稿。在儿子去世百日时为他出了诗集,周年时出了文集,五周年时出版了遗作。
2009年,柳红开始练习长跑。2010年,50岁的柳红开始第一次跑半程马拉松,之后开始跑全马,此后连续三年参加了香港乐施会的百公里毅行。与此同时,她主编了一本书《生命的十二堂课》。她是其中一课的主讲人。她用自己的生离死别为例,在这个讳言死亡的国度里,宣讲活着的意义。
在这堂生死大课里,柳红先后接触了很多丧子的父母,他们受到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内心在痛苦之上又增添了伤痕,从而封闭起来,和社会隔离。作为一名学者,同时又是一位失独的母亲,柳红选择走到台前,告诉这些悲伤的父母,哀伤永远都在,只是你要把它转化成一种生命力与能量,活出孩子们要我们活出的那个样子。
上世纪90年代,柳红因为著书立说而闻名。而儿子走后,她以一个失独母亲的形象站了出来,和那些失独的父母站在一起,用自己的今天告诉他们:我们若活得精彩,孩子就一直与我们同在,我们要替他们活出双倍的人生。
满怀热爱地活下去,我是你的骄傲
2016年,柳红重新回到大学校园,到维也纳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这一年,她56岁,儿子离去第十年。
2016年4月10日,是儿子26岁生日。也是在这一天,柳红参加了维也纳马拉松。儿子在2002年来过维也纳,与维也纳一见钟情。他告诉柳红:“仿佛我是这儿的人,没有陌生感,一切熟悉而亲切。”
维也纳马拉松出发地设在联合国驻维也纳办事处大楼旁,那是一组现代建筑,紧接着跑过多瑙河上的大桥,然后是Prater森林公园,接着是多瑙运河、维也纳一区、环路、维也纳歌剧院、美泉宫、市政厅、城堡剧院和维也纳大学。这是儿子来游玩时的路线,也堪称世界上最吸引人的马拉松路线。
那天,途经的每一地、每一景,都令柳红百感交集。尽管之前她因为工作有三个月不曾锻炼,也不相信自己能成功完赛,但最后,她以5小时30分的成绩到了终点。在终点,她双手举起,泪如雨下,心中默念:二十六年前,我成为母亲,今天,将这场维也纳马拉松献给你。我知道,你看得到,妈妈会哀而不伤,满怀热爱地活下去,直到有一天,与你重逢,我可以兴高采烈地告诉你,我没有违约。你是我的骄傲,我也是你的骄傲。
近日,在一次演讲中,柳红说,在失去儿子的十几年间,她一直试图用自己的所做超越哀伤,赋予哀伤不同的色彩,让忌讳谈死、缺乏生命教育的中国人,用另一种方式去理解哀伤。哀伤不只是黑白的,也可以是彩色的。“我选择了接纳和与它共存,并且寻找另外的人生道路,我发现我挑战了生命的极限,这是远远想不到的事情。”她笑着面对全场观众,以儿子的诗作为演讲的结尾:“别人让天空主宰自己的颜色,我用自己的颜色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