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 邻

孔繁强

西埠镇倚山临江，呈长蛇形，从镇头到镇尾少说也有二里路。沿江有三个埠头，上埠头，大埠头，下埠头。昔日河道畅通，三个埠头都可以泊船停舟，装卸货物。再后来只有大埠头有些用。如今河道已淤，运货的船便也绝迹。埠头也只是供妇人洗衣洗菜之用了。不过，下埠头对平民百姓还有些用处，那就是发大水时可以去那里捞大水柴。

下埠头是一块突兀伸出江面的崖石，再下面是个河湾，有回流，上游漂来的什物常在那儿打漩，一时还漾不开去。捞柴草可说是极佳位置，有时说不定还可捞到木料。这就是人们说的“发大水财”了。

傍晚时分，雨停了。夕晖从云层中探出，落了满河，浊浪翻滚，像是一幅铜色油画。光棍水倪早早锁了门，扛了长长的捞兜，提了虎爪钩奔下埠头而去。他是要去占个好位子，以便捞更多的柴草。

今年的天气特别好。明明是梅雨纷纷的季节偏是日日太阳。气象部门时时提醒，今年雨水少，注意防旱。山塘水库也就蓄水如油，到了出梅仍无雨星沫子飘来。这对水倪来说不无惆怅，年年靠得住的这点大水柴是捞不成了。谁知天变一时，近日连连暴雨，河水也就涨了。那些山塘水库猝不及防，都超过了水位警戒线，于是一齐开闸泄洪，大水便愈是迅猛。

水倪占了一个极好的位置，他体力好，捞兜大，不一会便捞了不少柴草。他把柴草堆在高处，待晴天晒干也好挑回家存放使用。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水倪点了支烟，使劲吸了一口，准备回家。他惦记家中会不会进水。忽然看见上游漂下一截黑乎乎的东西，立时兴奋起来，估摸是段木头，于是攥紧虎爪钩，单等那物件漂来。正欲甩出虎爪钩去，却见是一条狗，不由怒火中烧，这条狗烧成灰他也认得，是邻家贵倪的狼狗。

贵倪是镇上的首富，靠贩卖香烟发财，他的小洋楼造在上埠头。他嫌水倪的茅屋碍眼，多次要水倪把屋卖给他，择地另造。水倪不肯，他祖辈住在那里，风景好，临江地阔，可以养鸡养鸭，油盐酱醋是靠卖蛋攒的。况且贵倪是鼻屎抠出也要放嘴里吮吮再给别人的料，用个千儿八百想捡个便宜，这办不到。

贵倪家养了一条狼狗，小水牛般高，长舌绿眼，很是吓人。本是用链锁着，自买屋不成，便常野放，追得水倪雞飞鸭窜，一次竟将水倪的一只鸡活活咬死。水倪火起操棍便打，谁知又被狼狗在腿弯里咬了一口。

狗咬了，得打防疫针，怕染了狂犬病，那要一百多元，水倪拿了发票去找贵倪报销。贵倪说：“咬了一只鸡我会赔的，打狗干啥？”水倪气得要命，去找村长镇长。钱是拿来了，可跑了四五趟，费了五包“红塔山”，医药费去了一半，他心疼，与贵倪结了仇。

真是“六月债，取得快”。水倪扔了虎爪钩，拿起捞兜要向狼狗打去，刹时又呆了。狗后面浮着一个头，在浪里一浮一沉，定睛看，是贵倪十岁的儿子，死死抓住狗尾巴。水倪下不了手，却转过身子，狗和人便漂下去了。他呆呆地站着，心里不知啥滋味。此时，水流又将狗和人回漩过来。狗汪汪地叫，似在求救。叫一声就被水呛了，只听见“呜呜噜噜”的声音。水倪骂了一声：“狗日的，恶报！”但还是用大捞兜去套那孩子，水急没套上，狗和人又漂出去了。水倪没多想，迅速脱了衣裳，一个猛子钻下去。水倪从小在江边长大，是个水豹般的人物，有人说他是阮小七化身。他很快就将那孩子托起，随回流游上岸来。那狗没有人拖尾巴，轻松了许多，也游上岸来。

水倪放下孩子，见那狼狗，拿起捞兜就打。狗不逃，只哀哀地叫。水倪要救孩子，抱起孩子掼到肩上，那狗以为要将小主子扔回江中，更是摇尾乞怜，呜呜呜叫着。水倪见此情景不由汪出两颗泪珠。他又将孩子平放地上，两手揿肚，不断推揉，那孩子心口渐热，气息嘘嘘。忽然“哇……”吐出一大滩浊水来。那狗见小主人得救，竞直立起来，仰天长鸣一声，对水倪摇了摇尾巴，一转身便扑入洪流中。

乌云密布，天好像要与地合成一处。一声炸雷，将天撕开了条白亮的口子。更大的暴风雨就要来了。水倪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背起孩子向医院奔去。上埠头那边小洋楼的灯光迷离闪烁，像是几点鬼火，而水倪的茅屋早已被洪水吞没……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