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佳音 生活一层一层 落在演员身上
2018-04-20徐梅
徐梅
时间的力量
4月14日,易中天執笔的首部话剧《模范监狱》将在哈尔滨大剧院启动复排后的又一轮巡演,这部讽刺喜剧2017年9月在海淀剧院首演,演员班底是一水儿的“人艺新生代”。导演兼主演杨佳音是这帮年轻人的带头大哥,34岁的他拿过表演艺术金奖,是戏剧圈公认的“硬二路”——戏路过硬的大配角。
“一个戏复排很奇妙,还是这个戏,还是这些人,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演员们多吃了几个月的大米饭,时间的力量就随着碳水化合物一起堆积下来了。”
他自己身上的“演员三力”——理解力、感受力、表现力——也正是时间堆积而成的。
2006年人艺经典剧目《北京人》复排,杨佳音第一次站在人艺舞台上,只有一句台词。
“我做好了长期跑龙套的准备,”人艺的确不是一个一夜成名的地方,当年在复排中担纲主演的王斑,此前已经跑了整整十年“群众”。杨佳音运气不错,此后半年就得到了一个主要角色,“算是顺利的,跟同龄人相比,在舞台中央站的经验多一点。”
他是北京人艺建院以来,从北京电影学院招收的第一个男生,但让他成为校园传奇的不止于此。大三时同学们四处奔走见剧组争取角色,他却成了学院路上赫赫有名的“甩尾王”,“算是第一代滴滴车主,那个时候叫‘开黑车,不仅是学生,学校很多老师也都坐过我的车。”
多年之后,他站在舞台中央,从容行进在自己和角色之间,发现那段迷茫的黑车司机生活是时间隧道里的一道追光。
“这人是我啊!”
与怀揣明星梦的同学不同,杨佳音进电影学院更像是想找个稳当的工作,“我从来就没有明星梦。”他最大的愿望一度是能够留校当老师。进剧组,他也会特别关心烟火茶水盒饭,心说“如果演不了戏,还可以干个剧务或是副导演”。
他入行早,小时候学过相声,职高学的表演,小小年纪就跑剧组、签合同,被人捧过也被人骗过,看明白演员这个职业的被动,即便是百里挑一考进了电影学院,肥皂泡却早就破了。
刘亦菲是杨佳音北电2002级表演班中名气最大的,“进校前就出名了。”朱亚文则是男生中星途最平坦的,刚毕业就加入了《闯关东》剧组。但像他们这样的幸运儿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别说成为明星,能够一直从事表演行业都是不容易的。
机会像春雪一样,稀有而又难以把握。大二时,他曾得到一个剧组邀约,需要向学校请三个月的假,老师拍拍他的肩膀,“孩子,将来有的是机会,这个时候你还是专心上学吧!”刚忍痛给剧组回了信儿,扭脸儿非典爆发,学校停课仨月,再问剧组,新演员已经到位了。
大三之后,专业课基本结束了,同学们都在跑剧组,那时候他有辆捷达,另外一个男生芦芳生有一辆赛欧,“大家感情很好,去见组也都一块儿,芦芳生的赛欧里最多一次挤了七八个人。”
像朱亚文那样被导演一眼相中简直就像买彩票中大奖一样罕有,更多时候是芦芳生在一次电视采访中所描述的,“副导演看着我们几个的简历,特别真诚地说,‘哎呀,你们都很不错,我特别看好你们,有角色一定找你们!”哥儿几个喜不自禁地出门,“有个同学东西拉下了,回去找,进门一看,我们那些简历已经都被扔到垃圾桶里了……”
杨佳音笑出了声,“这人是我啊!”
他不再四处见组,专心“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开车拉活儿,“最忙的时候,从电影学院到机场,一天往返都排满了!”每天能挣两百块,钱包鼓了,内心里深刻的不安全感好像也被挤了出去。
“搞艺术的年轻人都有一个瓶颈期,我那个时候其实就是典型的瓶颈期,业务上看不到方向,”他想“自己给自己开出一条道路”,表演让位于生活,“我还给人看过店,就在昆仑饭店门口那条街上,后来索性把那个店给接下来了。”一个浙江老板好眼力,竟瞧出他深藏不露的艺术修养,“在六里桥附近包了一个舞厅,请我给设计改造,做成一老年迪斯科舞厅,月薪2500块外加300块钱车补。”
舞厅运营没多久,广场舞兴起了。昆仑饭店对面的小琥珀店生意也不好做。生于忧患的他,积极利用自己对路况的熟悉帮学校招生办采买打杂,试图抓住留校机会。
奔忙中他寻思,“教表演跟自己演戏,那是两个行当啊!”心中一惊,自己还是想演戏!
好消息是,北京人艺面向社会招考,虽然北电建校以来,只有孔维在2000年考入人艺,但就在杨佳音应考这年,人艺因为要复排几个京味儿大戏,希望能多招几个北京籍的孩子。从小胸怀大志、渴望游走四方的他,“长这么大就没出过学院路”,夜里从学校开车回家,一路疾驰,“九分钟!”
一切都是预备,“开黑车那两年,是我认识人最多的时候,”跟各样的乘客打交道,在生活里实习,“演员的薄脸皮,不必要的自尊心,都打掉了,脱胎换骨。”
催场铃响,生活又把他推给了艺术。
模仿就是致敬
到人艺后还有老客户给杨佳音打电话,问能不能送一趟机场,“我一个活儿都再没接过,这篇儿翻过去了,那就是特定阶段的一个过往。”
第一个月工资4306块,“在2006年,那也是一个小白领的工资啦!”工资不低还有戏演,“黑车司机洗白,搞艺术,太幸福了!”
在北电时,他常到人艺看戏,电影学院的同学们在学校资料室“拉片儿”、狂看经典电影的时候,他在剧场“刷戏”。一张学生票50块钱,对学生来说也不便宜了,“遇到好戏,会连看几场。”
开黑车的原始积累不仅支持了学院路的餐饮事业,也直接供养了艺术。面试人艺的时候,杨佳音用的小品全都取自人艺经典剧目,给他加了不少印象分。
正式加入人艺演员队,接下前辈们精雕细刻的角色,他真正领悟到“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这句话,“话剧演出有句行话,‘拉开大幕卖演员,大幕一开,观众看到的就是演员,有戏没戏,就看你了。一点儿含糊不能打,也丝毫怨不上别人。且不说精彩与否,半分钟忘词儿断片儿,在台上都是巨大的折磨。”
在这个积淀深厚的团队里,他想要立住了,像朱旭老先生说的,“逐步發展”,一步步从舞台边缘走向中央,必须对分配给自己的每一个角色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半点儿轻忽随意——
《骆驼祥子》中的小顺子,林连昆曾饰演过;《日出》中的李石清,于是之、吴刚曾饰演过;《茶馆》中的唐铁嘴,张瞳、吴刚曾饰演过……
给吴刚做B角演新版《茶馆》时,正是“达康书记”和他的保温杯火得发烫的时候,“他演前六场,我演后六场,压力山大!”
他是体验加思考型的演员,在角色塑造上,融合了北电和人艺两家所长——给角色立“心像”,赋予角色情感根基和行事逻辑,在表演分寸感上细腻拿捏。
2011年他在《晚餐》中饰演俄瑞斯特斯,这个复杂的角色被视为男演员的试金石,时年27岁的他不仅将角色的“疯”、“怕”、“悔”演得饱满可信,在最具难度的无台词表演上也能够把握得精当成熟。
人艺推出的原创京味儿大戏《玩家》中,杨佳音演活了反面角色“宝二”,豆瓣上有观众留言说,“冯远征台词功底棒。但我全程目光黏在宝二爷身上,无论动作还是台词,都足以勾起北京人共鸣。”
该剧由京味儿作家刘一达编剧,人艺院长任鸣执导,讲述古玩行里的门道与人心。冯远征扮演求真护宝的“玩家”靳伯安靳四爷,杨佳音扮演的“宝二”,用尽手段想从靳四爷手中套出绝世宝物“元青花”。导演任鸣称这部戏的思想深度远远超过他以前的很多作品,“讲收藏,但是超越收藏;讲玩家,也超越玩家”,“它讲的是真与假——物的真假,做人的真与假,事情的真假,人世间跑不出这些。从80年代、90年代到今天,表现了这三十多年的北京、古玩行的变化和人的变化。”由于剧本精磨十年,演员表演精湛,2016年首演时一票难求。2018年2月,该剧第三次复排后,在春节期间连演16场。
接到角色之初,杨佳音就对“宝二”这个角色有许多设计和突破,立定心志要演活一个“惹人爱的灰太狼”。然而在经典剧目经典角色的塑造上,他却一口咬定,“模仿就是最好的创作。”
“在这个问题上,很多人会想当然地批评,你怎么能模仿啊,你必须得创新啊,得有自己的东西……”
“说这话的人真是没有认真考虑过,”杨佳音掰着指头数算那些个经典角色,“最好的表演横亘下来,打破时代性,他从根儿上就对,加上演员几十年的累积,时间全在他身上了,他已经穷尽了这个角色,你没有办法超越,你如果创新,就把人物塑造错了!”
“我不可能成为林连昆老师,但我要能学得跟他一模一样,学出几分神韵来,能跟他演得一模一样了,我也就成了。”
他庆幸自己在一所“学者型”的剧院里工作,前辈们留下的不仅是经典剧目、经典角色和丰富的角色塑造资料,人艺六十多年来对待创作的态度和工作方式也沿袭至今。
“大戏排练60天,小戏至少45天,为什么会这样?就是要把所有的人都调到一个平台上去,这其实挺难的,我们现在的生活都太复杂太匆忙了。《玩家》我们排了三个月,好多东西都是排练现场激发出来的。”
“一棵菜”精神是北京人艺的艺术标准,演员不论主次,角色不分大小,艺术水准不能参差不齐,要像一棵菜一样齐整。无论出场时间多少,每个演员都不吝投入。“拍影视,在剧组,因为演员名气档期不同,对大家的要求常常是不一样的。但是在人艺,只要进了组,一视同仁,无论主次,都按时排练,没有一个人可以特殊。你看我们剧院,名气越大的,越自律。”
演一百场,场场不一样
人艺小剧场话剧《解药》五年间演出了一百场。故事发生在一个静谧的私人心理诊所,围绕着两个“中年油腻男”展开,他们既是各自领域的成功者,又有着自己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杨佳音出演心理医生,整整演了一百场。
重复塑造一个角色正是舞台演出的独特体验,时间在角色和演员身上堆积出令人惊叹的力量。
杨佳音(左)在《模范监狱》排练现场
“50年代建院伊始排《茶馆》的时候,于是之先生他们那一拨演员也不过三十出头,还没我们现在大,他们那一代的优势是老舍先生亲自给说戏,离剧本所写的时代近,童超老师演庞太监,他就亲眼见过太监,所以他们一起步就能达到那个程度。但是几十年后再演,那就是时间的积累,生活就一层一层落在演员身上了。”
他由衷珍惜在《解药》这个戏上的发挥空间,“我在这个戏里是有点儿任性了,很多梗儿都是现场抖的。”一百场下来,他觉得没有一场是重复的,“我经常在这个戏里‘现挂,突然间出一东西,突然间出一个东西,慢慢慢慢丰富它,甚至到了第一百场,跟第一场感觉是两个戏,这是最特别的一个体验。”
他对“观演关系”极其敏感,“我们常说‘推倒第四堵墙,观众对演出的刺激是奇妙的,一个戏大家在排练、合成的时候,不是不卖力不到位,但一定是在正式演出的那个瞬间,大幕拉开,一千位观众望向舞台,一瞬间,排练过的东西不一样了,演员状态出来了,互相刺激着,这就是现场的魅力!”
小剧场演出气氛更不一样,演员距离观众一步之遥,观众的反应刺激着舞台呈现,“《解药》首演那场,7点半开始,8点50结束,这是最快的一场,但我们最慢的一场您知道吗,9点20才结束!一个戏就因为现场的反应,演出时间有将近半小时的伸缩。”
他极少接拍影视剧,一年中有一两百个晚上都在舞台上,“往大了说,大家的艺术使命不同,说句实话呢,就是时间都被占住了,没时间去串戏。”
没怎么自我宣传,却也有了不少粉丝。但是粉丝们一开口,他就吓一身汗,“好多人在我微博上留言,说喜欢看话剧,‘第一次看话剧就喜欢上了!”
“怎么那么多人是第一次看啊?!”他去外地演出,也是又喜又惊,高兴的是经济发展,三四线城市也有演出邀约,“老百姓的艺术品位在提升,有喜欢看杂技的,也有越来越多喜欢听交响乐的,对话剧,也有需求。”冒汗的是,就连《雷雨》这种已经纳入课本的剧目,“好多地方的观众是第一次听说。”
《模范监狱》他计划全国巡演一百场,“让三四线城市的观众也有机会走进剧场。”
采访当天,正好是他和青年导演韩清召集剧组复排《模范监狱》,一屋子年轻面孔,看起来平常朴质,一开口,个个台词功夫了得。仔细一问,全是中戏、北电或是上戏毕业的年轻演员。这是没有直播的“声临其境”,聚光灯外“演员的日常”。
2018年1月3日,杨佳音(左)和李龙吟主演话剧《解药》
杨佳音给一个没有台词的演员说戏,一根警棍拿在手里,先“掂”后“抛”,再“敲”,带出步步紧逼的情绪,“我当导演完全是出于一种不安全感,就担心自己有天演不了戏了怎么办?我不知道什么叫舞台黄金分割,我也不知道怎么调度……但是我对表演有着极度的敏感,知道什么样的表演是好的。”
会不会有一天遇到机会,也能像“达康书记”那么火?
杨佳音慢悠悠地回一句,“不敢想!演员的自我修养是——按照自己既定的轨道前行,如果真的有一天,被大馅儿饼砸中了,留神别被砸晕了,慢慢享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