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还有什么值得怀念
2018-04-20陈思呈
陈思呈
01
长假将尽,看到回老家过节的朋友在吐槽,说“要是哪天我档案作假,一定是我花钱找人改了籍贯”。又说:“我宁愿在外地饿死,也不愿意在老家撑死”。笑不可抑地把她的言论转发微博,引来无数共鸣。有的说“同意这位网友,现在应对的方式是少回去,远香近臭,相见不如怀念”。我也是回几天就受不了,想回广州。
远香近臭说得对,随时来喝茶的客人,于我们如今的成年生活是打扰,但久违乍见,又似乎是对童年在老厝过日子的复习——那别有情味的温馨。
老厝是吾乡对老房子大院子的称呼,我也听说过长辈们私下抱怨过老厝,——一个客厅摆着两三张饭桌,每家每天吃什么都被明里暗里点评着。从井边提水回来要经过客厅,无意洒了点水在地板上也可能引起战争——但那些不快,被年幼蒙蔽,被岁月过滤,能记得和被剩下的,只是温馨那部分——大家同用一把风扇,同用一台电视,在夏夜同听一个老人讲故事,逢年过节一起做粿,一起祭祖拜神,连印煤球也是需要合作的。
吾乡人对老厝的情感之深,我听过这样的说法——祖先怕后代轻易卖掉老厝,分家的时候会有各种奇怪的搭配,比如大哥一家分得西边一间卧室,再配上东边一间格仔,二哥一家分得东边一间卧室,再搭配西边一间后库,这样一忽儿东,一忽儿西,目的何在?目的是,尽管分家了,但日常活动空间仍有无数汇合和无数渗透。还有一个原因,这样交叉分配,任何一个儿子都不能轻易把房子卖掉。
我所住的老厝叫“陈厝内”,除了客厅卧室和厨房这些常规的房间,还包括通巷、后库、厅仔、格仔、门亭、门楼间房……
但凡节日,每一个大树的分枝就会汇聚到树干上来——妯娌们在外埕里处理食物,卤鹅、炸猪皮、炸麻花,拜神用的大桌子也搭在院子里。最令人心旌摇荡的,是父辈们会在院子里搭起临时的灯泡,那意味着直到夜里,院子里仍有灯火,也意味着,我们可以很晚才回去睡觉。
一年里会有那么几个晚上,比如游神会,比如中秋,比如大年三十。但更多的日子,将院子里的人们聚合到一起来的,则是做煤球这样的事。
02
煤球很好看。首先煤粉本身是美丽的,它是南方市井里黑色的雪。单独一个的煤球也美,圆形。最后堆在一起的煤球最美,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创造。
我在街上见过运煤球的板车。煤球砌得很高,颤颤巍巍,远看着心脏仿佛悬挂在秋千之上。近前看,每堆煤球都由一根竹竿垂直地串了起来,长长的竹竿穿过整齐摆放的煤球七个小孔中某一个孔,在小板车上暂时起到定海神针的功效。
那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情。彼时煤为重要燃料,吾乡江边还有“扫煤弟”和“扫煤妹”。运煤粉的船从上游开来,在江边停靠,送往煤厂。江边玩耍的孩子们闻汽笛而知船至,抄起畚箕飞奔前往,将运输过程散落在地的煤粉抢扫进畚箕,带回自家作补充燃料。
家里做煤球总会选某个天气晴好的星期天早晨。父亲起个绝早,等我悠闲醒转,院子里父亲和一两个邻里亲戚互相帮忙,已经在那堆煤山前面搞了两三个小时的创作。而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准备好了甜的番薯汤、咸的米粉汤。
03
事实上做煤球的准备工作前一天就开始了。要由家里的青壮年男士借辆板车,先去煤铺里运百来斤煤粉,然后到江边捡回晒干的溪生土,加水泡软、溶成红色的泥浆。做煤球的时候,大约是一百斤煤粉里掺上十斤溪生土,再像和水泥那样,搅拌和匀。
煤粉里混杂煤块,要将之粉碎。先用筛子将煤粉分成细腻和粗粝两部分,粗粝的先用脚踩踏一遍,踩不碎的,弯腰屈膝蹲在地上用锤子捶。这道工序烦琐且技术含量低,往往需要孩子们帮忙。
对做煤球的期待也是从前一天开始的。父母忙碌中不断交流,明天的天气会不会骤变,风从哪里吹来,云是什么形状,气温较之昨天是升是降,这一切意味着明天意料中的好天气会不会从犒赏变成愚弄。邻里或者哪个亲戚能不能来帮忙,我们请人家吃什么点心为宜,家里印煤的工具够不够——做煤球在吾乡谓之“印煤”,因为要用一种叫“七星印”的模具。这模具有型号之分,据型号不同,做出来的煤球分别是一号煤、二号煤和三号煤,后两者是家用的,前者因其巨大,一般是街上餐饮店所用。
从我的卧室窗口望出去,是陈家院子(吾乡称为“陈厝内”)的大外埕。高高的煤粉堆成小山,彼时正值壮年的父亲,踌躇满志地站在小山前。陈厝内的两名叔叔,也一人拄着一个七星印,以开荒拓野不在话下的豪情,一边高谈阔论,一边产生一个个的煤球。
04
做煤球的地点一般是在院子那棵石榴树下。那块空地平整干燥。而起灶卤鹅则在井边那块空地上。做煤球常来帮忙的,不外是院子里的堂叔伯。他们有的相对沉默,有的则口才奇佳,比如宏叔。宏叔天生对语言有感觉,无数的顺口溜张口就来,不知道是记在肚子里的,还是临时发挥的。只是,很多句子用吾乡方言押韵且生猛,写成文字则神采全无,这对写作者是个遗憾。
他形容一个人机灵,就说“好比炉顶炭四处通”;形容某件事很艰难,就说“惨过大班贼来劫家”;形容心情舒畅,就说“胜过娘仔伴过夜”。即使没事可以让他评点,他也会像《诗经》里的兴一样,硕鼠能入诗,桃李能成句。
比如我鞋子旧了,他就问你知道不知道以前大街上哪一家做鞋最厉害。我当然不知道,他就来一段快板:“一张花轿四人抬,一串猪肉持轿门。新娘头上一支钗,脚大通城买无鞋。寄三寄四来重换,专定义成在大街。”
他讲的是一个做鞋的老字号,义成号。他还爱点评时事,感叹人生,并用粗俗的语言总结出一碗鸡汤。比如他说:“世间事如龙眼核擦屁股,并没那么容易。”“世上只有破产公司,没有破产经理。”“做人不要丫环大过阿娘。”然而我又怎能记得这些鸡汤讲的是什么意思。
05
之前一直想写写印煤球的日子。并不仅因为煤气炉的普及使这件事充满历史感。也不是因为老厝拆除,邻居四散。事实上有什么好怀念的呢?累不必说,情也有限。即使想从民俗学角度记录印煤球的过程,也不好写,几个动作分解下来,其实挺简单。
我怀念的是什么?也许是不再有的年轻力壮。那饱满的元气,任何孤独感和空虚感都能战胜,它以最简单、机械、紧凑、不得不进行的劳作,让我们停止辗转反侧,停止唧唧歪歪,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我们知道那一天必须干什么,也知道有谁会与你配合,有谁可以叫来给你帮忙,我们有巨大的家,亲密、也可能牵绊的各种关系。印煤球,像一个象征,一个行为艺术,把溃散变成创造,它们高高堆砌在墻角,和米缸里满满的大米,同时体现累积和秩序之美,体现殷实和节制兼备的家风。
那一切也许只是错觉,却是那么盛大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