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火中走来
2018-04-20陈丁睿
陈丁睿
足球比赛是没有硝烟的战争,他们,却是从真正战火纷飞的世界里走来。
从世预赛第一阶段小组赛走到12强赛,再走到澳大利亚面前,叙利亚国脚们已经创造了奇迹;但对他们来说,真正的胜利依然在很远的地方。
90分钟常规时间已到,身穿红色球衣的小伙子们还在恐怖的阿扎迪球场对强大的伊朗队做最后一搏……他们还需要一个进球。
千里之外,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的广场上,上千名球迷聚集于此,有人不断挥舞国旗,有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大屏幕,期盼着奇迹发生……
“我们怎么能让梦想溜走呢!加油小伙子们,真主保佑啊……”叙利亚电视解说员的虔诚祈祷还没结束,全场伤停补时第3分钟,28岁的奥马尔·索马用一脚推射扼住了命运的咽喉。2比2,意味着叙利亚国家队可以参加世预赛亚洲区附加赛。终场哨响那一刻,德黑兰、大马士革和黎巴嫩的叙利亚人都在疯狂庆祝,这个破碎之国与俄罗斯世界杯的缘分还在执拗地延续着。
“第93分钟吗?大家哭吧,笑吧,我们的国家队配得上这个进球!”几个小时后,那名解说员撕心裂肺般的声音通过Ynutube传遍了全世界。
老队长的抉择
10月5日,马来西亚马六甲继续作为叙利亚国家队的主场迎接世预赛,这次是与澳大利亚的生死PK,一场大卫与歌利亚的战斗。面对实力远胜于己的“袋鼠军团”,叙利亚人还能续写热血逆袭的故事吗?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代表一种精神来到了这里,而这种充满矛盾和纠结的精神,不止是“励志”那么简单……
说来有些巧合,叙利亚国家队在亚洲区12强赛中成为最大黑马时,绵延6年、造成40多万人死亡的国家内战也有了结束的预兆。近两年,在俄罗斯、伊朗等国的支持下,叙利亚总统阿萨德重新掌控了国内局势,他的政府对国家领土的控制已经达到85%,他们对反叛军的胜势已经不可动摇——尽管9月5日那一晚的进球功臣索马曾公开支持反叛军。
持续47年的“阿萨德家族时代”有望重归稳定,但叙利亚国内的混乱局面,并不会在一夜之间迎来质变。无论足球还是社会,这里依然要面对人性和生命的卑微,以及利益和权力的黑暗。至少在叙利亚,足球从来无法与政治分离。
身为叙利亚足球历史上最著名的球员,现年34岁的前锋菲拉斯·哈提卜—度远离国家队5年之久。2012年,哈提卜的堂弟在政府军轰炸中不幸遇难,他随即公开表达了对总统的反抗,并宣布退出叙利亚国家队。直到今年2月,这位上海申花旧将才决定重新归队,并戴上了队长袖标。对于前后经历的反转和谈判,哈提卜三缄其口,避而不谈。“这与任何政治倾向无关,我就是希望回来看看自己的父母和家人”。
今年8月,叙利亚对伊拉克的热身赛中,哈提卜收获了6年来首个国家队进球,这位在社交网络上陷入舆论争议(“脸书”每天接到上百条私信)的老将,总算搭上了12强赛的末班车。
从抵制到回归,哈提卜做出了妥协,对于俄罗斯世界杯的无限渴望,或许能让他暂时忘掉一些事情。回归国家队之前,哈提卜几乎每晚都是辗转反侧。“有时是一个小时,甚至是两个小时,我总会不停地思考某个选择。”在他看来,家乡的局势依然混沌不堪,相较于自己生活過的科威特、卡塔尔和中国,叙利亚层出不穷的“死亡事件”还是让他感到害怕——“那里有太多杀手了'即便只是所言所想,依然会有被灭口的危险。”
不仅如此,一些相识多年的前队友也对哈提卜施加了不小压力——“如果你回国家队,就是与刽子手阿萨德站在同一阵营。”这些朋友的威胁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永久绝交。
“不管做出怎样的决定,国内都有1200万人爱我,还有1200万人想杀我。”最终,哈提卜下定决心要跟叙利亚国家队一起战斗。索马在德黑兰打进绝平入球时,是役首发出战60分钟的哈提卜在替补席上陷入了疯狂。虽然没能得到1000美元(每人)的赢球奖金,但这场比赛和这个平局,已经足够让叙利亚队长为自己的决定感到由衷喜悦和满足。
无论如何,哈提卜是幸运的。
球场上的尸体
叙利亚内战开始至今,当地足球发展遭遇重创,联赛只能在政府军的地盘进行(主要是大马士革和拉塔基亚),很多足球场变成了兵工厂和军火库。在善于利用足球给自己宣传造势的阿萨德的高压政策下,不少国脚被迫举起了支持政府的条幅,抑或穿上印有总统头像的T恤。每名国家队球员的家人和朋友,都时刻处于政府监控状态,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为他们引来杀身之祸。
不久前,来自阿勒波的前体育记者阿纳斯·安莫公开曝料:过去几年,从叙利亚业余联赛到两级职业联赛,至少有38名球员因为枪击、爆炸或监禁而死亡,还有13名球员离奇失踪。虽然反叛军和“ISIS”也曾谋害球员,但安莫坚持认为,这些意外事件都与政府势力息息相关。相较于此,得到特殊安全保护并享受VIP待遇的哈提卜,可谓是“国宝级”的存在。
“我们希望叙利亚球员都能到国外踢球,我们也需要这样的现象发生。”前叙利亚队长、月薪只有100美元的国家队助理教练塔雷克·贾班如此说道。叙利亚12强赛末轮对阵伊朗的21人大名单中,有17人是在海外联赛效力,除了头号球星奥马尔·赫里宾和奥马尔·索马组成的“沙特二人组”,还有来自中国、约旦、埃及、科威特、卡塔尔、阿曼、黎巴嫩和马尔代夫联赛的球员。为了安全,为了足球,他们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
真正被时代抛弃的,或许并不是无法在祖国土地上作战(已经7年)的国家队,而是叙利亚最真实的社会映射一—长期被政治摧残的本国联赛。绝平伊朗之夜,居住于贝鲁特的叙利亚球迷塔雷克留下了这样一句毛骨悚然的评论:“在我看来,叙利亚联赛就是由尸体构筑的。”
长期与独裁政府对抗的安莫,对这种观点—定非常认同。
6个月前,BBC记者理查德·康韦探访了大马士革的“十月球场”,观看了贾卜拉与大马士革警察队的比赛。那个周五的下午,只有300多名观众坐进那座空旷的球场,荷枪实弹的军人们就在他们不远处。4年前霍姆斯飞跃队球员优素福·苏莱曼在这里惨遭杀害的悲剧,依然是最响亮的警钟。一小撮死忠球迷用敲锣打鼓竭力制造氛围,但是现场观赛的人数,决定了这场较量乃至整个叙利亚超级联赛的冷冷清清。
中场休息时,球员们陆续回到更衣室,十月球场斑驳的草皮显露无遗。没办法,当一个联赛的球员平均月薪只有200美元、俱乐部夺冠奖金只有1万美元时,这样的硬件设施太正常不过了。那场比赛,贾卜拉以3比2取胜,国家队主教练艾曼·哈克姆的现身则引起了部分球迷的注意。
或许很多人都无法想象,在叙利亚联赛执法的一些裁判,都是日常在大街上巡逻的军人。放下AK-47,揣上哨子,他们的人生与很多本土球员一样,只与此时此刻有关。
叛者之路
获得世预赛附加赛资格后,叙利亚的国脚们回到祖国享受到了众星捧月的待遇。尽管从第一阶段小组赛(主场阿曼)到12强赛,这支球队—直无法在大马士革比赛,但他们的表现还是时刻牵动着同胞的脉搏。而就在哈提卜们欢欣鼓舞、静待澳大利亚时,一些曾经的国家队球员却走上了与英雄们大相径庭的人生道路。换言之,哈提卜选择了妥协,有的人则选择了死扛到底。
32岁的菲拉斯·阿里曾是叙利亚国内劲旅大马士革警察队的球员,这位拥有三处房产的边锋,单赛季拿到过12.5万美元的薪水。更重要的是,曾将祖国比为天堂的阿里,认为代表国家队出战是一种无上光荣。一段时间内,阿里走在大街上总会被球迷认出,享受着名誉带来的充实感。当年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会离开叙利亚,但时至今日,他宁愿一直待在土耳其难民营,也不愿意再穿上国家队战袍。
翻天覆地的改变始于2011年,政府军开始无差别空袭,阿里的家乡哈马完全被炸弹吞噬。先是19岁堂弟阿卜杜拉在一次抗议活动中被政府军爆头击毙,随后是侄女在自家厨房中被炮火炸成碎片。“一个体重将近180斤的活生生的人,被炸得支离破碎,连尸体都找不全,真是—场噩梦!”阿里伤心地回忆道。
从那之后,失去亲人的阿里加入了反对阿萨德的游行队伍。起初,他还戴着面具以求自保,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忍受蒙面抗议的压抑。
有一天,照例来到阿巴辛球场训练的阿里惊讶地发现,政府军已经将球场的一半改造成军火库,国家队只能在另一个半场进行活动。偶尔响起的炮火声中,他们就像粉饰太平的小丑和演员。阿里无法理解,为什么示威者手无寸铁,阿萨德的军队仍然要兴师动众地动用军火,草菅人命。
当时叙利亚国家队主帅是阿萨德的忠实拥护者法耶·易卜拉欣,这家伙每一次以政治为背景的发号施令,都让阿里感到不适。那段时间,叙利亚国家队已经呈现出了分裂状态,内战全面爆发的背景下,球员和教练们也纷纷开始站队,表明立场。阿里曾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目睹过—场平民杀戮,从8层的窗户望出去,他还以为自己眼前是一部场面惨烈、火星四溅的战争动作片。
压垮阿里心志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另一位堂弟阿拉的离世——在一次政府军突袭活动中,阿拉不幸身亡,年仅13岁。那一天,义愤填膺的阿里在晚餐时间发了飙,面对一位喋喋不休、抨击示威者的国家队队友,他毫不留情地把勺子扔了过去,两人随即扭打在一起。
回到房间后,去意已决的阿里联系了家人,并言简意赅地告诉电话那边的妹妹:“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不想为叙利亚国家队踢球了。”
翌日清晨,阿里在家人的安排下离开了酒店,带着妻子和孩子向土耳其进发。依靠自己的知名度,阿里顺利通过了叙利亚边境的查验,没有遭到任何阻拦。这位曾经的叙利亚国脚,就这样变成了一位难民,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后,阿里的农田、银行存款和房产都被政府没收;即便生活质量大不如前,他也从没为这个“叛逃”的决定感到后悔。阿里说,自己不会为一个杀戮本国人民的领导人挥汗奋战,完全不会,永远不会。
哈提卜与阿里的迥异人生,就是叙利亞足球最生动的反映。一个被政治和战争侵袭的社会,没有谁能全身而退。人们从叙利亚国家队身上看到的只是励志的结果,对于过程,谁也无法做出正确或错误的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