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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琴学“史记”

2018-04-19陈桂湖

东方企业家 2018年4期
关键词:古琴史记孔子

陈桂湖

音之生,本于人情而已矣。

北宋有位雅人,名朱长文,号乐圃。他于家中筑藏书楼“乐圃坊”,藏书2万余卷,当时名人士大夫以不到“乐圃坊”为耻,其藏书多有珍本秘籍,“乐圃坊”藏书闻名于京师。他本人的著作存世有三,一是《琴史》,一是《断书续》,一是《墨池篇》。

本文介绍的,便是他的《琴史》。

身残心美的跛足人

《琴史》,顾名思义,是介绍琴的历史。

琴,现在都叫古琴,因为今天有钢琴、手提琴之类许多琴,相比之下,中国原本的琴,就被叫成“古琴”。

古琴艺术给人神秘高雅之感,然而这是今天的一种误解。

这种误解,是对古琴的误解,同时也是对诸如“玄妙”、“高雅”、“神秘”等这些词语的误解。玄妙与神秘,并非与众不同的故弄玄虚,实际上是其心如水的清澈自然,是别人觉得“玄妙”和“神秘”而已。

至学无为,中国文化中的“学”也是学那种“无为”,凡是刻意的,都是一种造作,一种狡猾,同时也是一种努力保护自己的辛苦,恰如清水被染上颜色一般。

当今社会,许多人习惯于显示自己生活与思想的优越,显示自己与别人的种种不同,显示自己的非凡,这些实际上都是自我的造作,与真正的美、艺术乃至于传统表述中的“道”,都没有任何关系。

《道德经》中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真正的学习,真正的“修行”,是遵循一定方法,观察自己和去除自己。

当一个人不断克服自己的“缺点”,情绪烦恼和来去无主的念头之流渐渐失去对心的控制力,这个人就会逐渐达到泯然无我、心胸与天地同宽的境界,这才是古人所说的“人天合一”。这种境界无关难易,也无法言说,说都是不得已。

我们阅读庄子、列子、孔子以及陶渊明、王维、苏轼等这些人的文字,会发现他们无不是在“去除自己”的道路上走到了某一种极致,因此才有脱略凡尘的文字和故事流传不息,因为他们都活出了某种程度上的“光明”和“永恒”。

本文主人公朱长文,也是这众多古人中的一个。

朱长文(1039—1098),北宋书学理论家。字伯原,号乐圃、潜溪隐夫,苏州吴人(今属江苏)。他出生在一个琴学世家。姑祖母、祖父、舅舅,都是北宋名动一时的琴人,父亲朱公绰尤其善琴,是范仲淹的得意门生,考中进士后,在舒州(今安徽安庆地区)担任知府。

朱公绰是个学问人,自然希望生一个“天资喜文事”的灵儿,说“生子能文毕矣”,因此朱长文出生便取名“长文”。长文也的确不负他所望,“十岁善属文”,博闻强识,经史子集皆有造诣,技艺尤其以琴艺和书法见长。

可惜天道磨人,朱长文刚考中进士的第二年,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把腿给摔坏了,从此一瘸一拐,成为一个终身“跛足人”。意外坠马后,朱长文无心仕途,躲进小楼成一统,回到家乡苏州侍奉父亲二十余载,后来修缮了自家的一座园林“乐圃”,在此隐居终身,成为“乐圃先生”。

快乐的乐圃先生

所谓乐圃,圃,是花草果园的意思,乐圃,就是装着快乐的园子。

朱长文隐居于此,把功名利禄抛诸脑后,整日读书弹琴,修心悟道。他写过一篇自述隐居生活的《乐圃记》说:

苟不用于世,则或渔或筑,或农或圃,劳乃形,逸乃心,友沮溺,肩黄绮,追严郑,蹑陶白,穷通虽殊,其一乐也。故不以轩冕肆其欲,不以山林丧其节。孔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又称颜子在陋巷,可谓至德也已。余尝以“乐”名圃,其谓是乎!

儒家学而优则仕,朱长文是学而优而不能仕,于是走向了另外一种人生境界。

这是传统中国士子的另外一种人生选择,就是从儒入道,归卧林泉,縱情文房雅趣和山水清幽,变成一个“修道人”,这便是“名士”生活。

朱长文的意思,治学未必要当官,当不了官,像汉代隐士严郑那样乐道闲居,像春秋时的范蠡和白圭那样退隐江湖经营自己的生活,也一样不失人生大道。

生活是苦乐两浮云,往来交替如泡影梦幻,何妨乐天知命,不为苦乐所拘碍,知我命之所由,使心境不交,但吟啸徐行,一蓑烟雨,一任平生?

朱长文在一隅乐圃中,品山水、游笔墨、和琴箫、读诗书,有酽茶和香,有知天地庄严,其乐又何极呢?

在乐圃的二十余年中,朱长文也笔耕不辍,写下许多著作。无论诗、琴、书、画,他都有论述,且见解不凡。书论有《续书断》和《墨池篇》,而琴的著作,就是这本风致嫣然的《琴史》。

《琴史》成书于宋元丰七年(1084年),朱长文四十五岁。它是我国古琴专题史的名著。

朱长文把尧帝、孔子、师旷、伯牙、钟子期、司马相如、蔡邕、嵇康、陶渊明等这些古代琴人的故事和所擅长的琴曲、流传的琴谱都一一道明,文末再附数语述其雅人操缦的“琴道”,读来脍炙人口,是一本深得琴趣的好书。

琴学的“史记”

《琴史》全书共分六卷。卷一至卷五,都记载琴人的事迹。

这些琴人,从上古时期的帝尧、大禹、成汤、文王、周公开始,一直写到与朱长文同时代的宋太

宗、欧阳修和范仲淹,总共包括孔子、许由、箕子、介子推、伯牙、屈原、宋玉、司马相如、王昭君、恒谭、马融、蔡邕、阮籍、孙登、陶渊明、陶弘景、白居易等一百五十八位琴人。

这些琴人是每一时期中国文化的代表性人物,每个人的名字都如雷贯耳,每个人的人格和事迹皆如明月般皎洁。

朱长文用简洁流畅的笔墨一一叙述,论其琴事、琴艺、琴论和琴德,成就了一部中国琴学的“史记”。

卷六又从《莹律》、《释弦》、《明度》、《拟象》、《论音》、《审调》、《声歌》、《广制》、《尽美》、《志言》、《叙史》十一个方面,涉及琴制、弦徽、琴名、琴调、琴歌等琴学的方方面面。前五卷是朱长文对琴人、琴事的汇总,卷六对琴学进行系统论述,则更加体现他的琴学造诣。

在朱長文写作《琴史》之前,古代关于古琴的记述,皆只散见于各类经史子集之中,朱长文以其卓越的见识对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进行甄别、编选,立意正统、思想清晰,由此成就了这本深入浅出,道味盎然的琴书。

例如卷六之《论音》,朱长文说:“音之生,本于人情而已矣。”一句话就总结了音乐的本质。

音乐是怎么产生的呢?它不是什么神秘玄妙的艺术,而只是人心的自然显发。音者心声,什么样的心,出来的就是什么样的音乐。

朱长文接着说,音乐是:“出于情,发于器,形于声,若影响之迅速也。”

古琴是传心之器,从这个角度来说,不能观心之随波逐流的无心之人,还真难以操缦弄弦,因为出来的只是噪音而并不是音乐。

琴以载道

“士无故不撤琴瑟”,《礼记》中的这句话道出琴以载道的内涵。

琴是读书人修身养性的乐器,可以使人心沉淀升华,达到某种程度的超越。

孔子曾困于陈蔡,绝粮七日,依然将诵弦歌不辍,后经幽谷,见幽兰独自盛开,不禁感叹说,兰花是香草,却与许多花卉混杂在一起,就像圣贤沦落在鄙夫之间啊,于是抚琴而作《猗兰操》,辞曰:“如何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孔子心中是愉悦又无奈的,愉悦是道的滋养,无奈则是世相的虚妄与错乱。

朱长文的《琴史》,详述了孔子事迹。孔子曾做琴曲《龟山》、《将归》和《猗兰操》。

朱长文论孔子,说:

“余尝读《龟山》之辞而哀至圣之不得位;听《将归》之歌而伤浊世之多险难;闻《猗兰》之名而叹盛德之不遇时也。”

孔子是道的代表,无奈道不远人而人远道,这也是世相本然,若非如此,又哪来的千年琴声幽幽呢?

孔子事迹在《琴史》第二篇,第一篇朱长文则是写帝尧。帝尧作《神人畅》,朱长文评论说:

“和乐而作者命之曰‘畅,达者兼济天下之谓也;忧愁而作者命之曰‘操,穷则独善其身之谓也。”

所谓达,是指大道之行,也就是孔子所说的“邦有道则仕”,士子兼济天下,这便是‘畅;所谓穷,是指社会不尚道德,因此“邦无道则隐”,士子只好独善其身,这便是‘操。

朱长文《琴史》的一大特征,就是在叙述完琴人和琴事后,篇末加上一段这样的评论性文字,其人生观、价值观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对于琴的理解,都体现在这些文字里。

在乐圃幽居的朱长文,始终不离的,便是“琴以载道”的情操,无此情操,便无《琴史》。

宋元符元年(1098年)二月十七日,朱长文在乐圃中溘然长逝,享年六十岁。

《琴史》书稿由其家人保存,在时隔一百五十多年后的南宋绍定六年(1233年)才由他的侄孙朱正大付梓,传印于世。

后记

一篇粗劣短文,不足以道朱长文和《琴史》之万一,但面对中国古代为数众多的琴人琴事,总有一种不得不表的感动。文字是多余的,然舍弃文字,我也环顾茫然,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表达这种感动和敬仰。

古琴可谓中国文化的象征,琴曲中的诸如《神人畅》、《文王操》、《广陵散》、《忆故人》、《平沙落雁》、《墨子悲丝》、《渔樵问答》等,每一曲所唱的都是人生参透后的格致清欢。

琴人静心操缦,一曲终了而心胸云消雾散,像是洗尽了红尘铅华,像是回到了天地之初,简单、清净、无私、奉献,不立文字、真心实意、情意浓浓。

中国文化是造人的艺术,朱长文的《琴史》是这其中雅致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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