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肿瘤密码的探索者
2018-04-19唐余方
唐余方
一缕阳光打在厚厚的云层上,把飞机的影子投射到了云里。
卞修武坐在舷窗旁,看着飞机的影子在云上行走,忍不住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相机。
这是从上海飞往重庆的航班。卞修武追着飞机的倒影拍了半个多小时,一点也不腻烦。直到影子消失,他才意犹未尽地收起相机。
这位中国科学院院士钟情于镜头里的世界。不管是相机镜头里无奇不有的宏观世界,还是显微镜下深邃的微观世界,都深深吸引着卞修武的目光。
常常有人问卞修武:“这么辛苦工作是为了什么?”
卞修武觉得纳闷,因为他并没有觉得辛苦。但如果一定要追问为什么,这位研究肿瘤的科学家也许会回答你:“为了探寻未知,发现美。”
当努力成为一种习惯
办公室是卞修武的第二个家。他把工作和生活所必须的、极其热爱的东西,全都搬进了这间屋子。
进门右手边的桌子上有一台光学显微镜,他可以随时用它观察病理切片,作出诊断;办公桌后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厚厚的专业书籍和文艺作品;堆着材料的办公桌上放着一部相机,以便他能及时捕捉到美好瞬间;墙上的照片很多,最特别的是两幅已经泛黄的照片:一幅是十几年前他和参加毕业答辩的研究生们的合影,另一幅是他从英国爱丁堡街头带回的肖像画……
卞修武常常在这间办公室工作到很晚。如果要问谁最熟悉西南医院凌晨3点的样子,他应该算是其中一位。
让西南医院病理科博士后工作人员时雨印象深刻的一个细节是,有海外的学者朋友曾问过他:“卞修武是睡得晚还是起得早?或者是他也在美国?”
起初,时雨被这个问题搞得一头雾水,后来他才了解到,原来卞修武常常工作到凌晨四五点,所以海外的学者朋友总能及时收到他回复的工作邮件。
年轻的学生们有时很难理解,这位已经获得最高学术荣誉的老师,为什么还这么拼命?
卞修武的领导和同事也时常劝他:“要多睡点觉。”
可对卞修武来说,从儿时开始,努力就已经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是岁月砥砺造就了他,而非卓然天赋。
上世纪70年代,在国内粮食主产区江淮平原,卞修武每天都会利用上学前和放学后的空档,去地里干活。
夏天溽热,成片的棉树长得比人还高,棉花地更是被捂得密不透风。卞修武不得不钻进棉花地,不停地剪枝、拔草,刺鼻的农药味呛得人难受。
沉重的农活一直压在卞修武瘦弱的肩膀上。父母对教育的重视、家人劳作的辛苦,他更是看在眼里。
“如果能走出农村,将会是怎样的天地?”站在地里,卞修武时常这样想。
读书,成了走出农村的唯一出路。从小,卞修武就是学习最刻苦的那个。父母从来不担心他的学习,有时学得晚了,父亲总要催促他“早点睡觉”。
在小学和中学时代,卞修武就没让父母失望过。他一直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在老师和同学眼里,这个瘦弱的男孩“几乎没有不会做的题”;考试结束后,老师总喜欢把他的试卷贴在墙上,并告诉大家:“这就是标准答案。”
但比起成绩,卞修武对老一辈科学家们的故事更感兴趣。他一遍一遍读着李四光、陈景润的故事,他们崇尚科学、尊重知识、刻苦钻研的精神一路滋养着他的成长。
1981年,卞修武走出皖西农村一望无际的土地,来到第三军医大学(现陆军军医大学)。在这里,他踏进了病理学这个更为广阔的科学世界。
36年后,当初那个穿梭在棉花地里的少年,成了中国科学院院士。
当拓荒成为一种理想
目前,在中科院院士中,卞修武是唯一一个从事病理学工作的。
“病理乃医学之本,现代医学的起源就来自病理学,它是基础医学与临床医学之间的桥梁,同时兼有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的性质,内容很丰富。病理既可以做科研,又可以为临床服务。所以在整个医学系统里,我们也把病理医生叫做‘医生的医生。”卞修武说。
早在学生时代,卞修武就对病理学十分向往。
因为成绩优异,卞修武大学毕业时被推荐为免试硕士研究生。在选择专业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病理学。
其时,在病理学研究方面,第三军医大学的水平和规模都不错,只是研究方向比较单一,但烧伤研究早已誉满全国,卞修武的导师史景泉教授正是烧伤病理学研究方向的专家。
按理说,卞修武应该跟随导师,将烧伤病理作为研究方向。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却选择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腦肿瘤病理。
人类对大脑的认识极少,脑肿瘤的攻克更是困难重重:因为大脑不仅自身要生长肿瘤细胞,身体其他部位的肿瘤细胞也很容易转移到脑部。
“神经科学在那个时代已经显示出其在未来的引领性,而肿瘤是长期以来人类难以攻克的难题。基于这样一种现实,我想把两者结合起来做神经肿瘤的研究。而在神经肿瘤里,脑胶质瘤最常见,但在我国却研究得很少,我们学校在这一领域的研究也是空白,所以我就选择了这个研究方向。”卞修武说。
史景泉理解卞修武的选择,但他嘱咐卞修武:“你要想好,这个领域我不熟悉,可能无法给你提供太多的指导,你选择了这个方向就得自己想办法攻坚克难。”
卞修武还是迎难而上了。他把自己比喻为一颗种子,这颗种子选择在脑肿瘤病理这片陌生的土壤中生根发芽。然而,在酝酿破土的过程中,他一次又一次地体会到:要想萌芽实在是太难了。
“这个领域可供研究的胶质瘤标本少,分类复杂,我还得面对一个人如何开展实验和研究的问题。”卞修武说,为了进行实验研究,他干脆跑到西南医院病理科,一边使用这里的病例,一边向病理学专家柳凤轩教授请教。
卞修武成天泡在科室里,连楼下的看门大爷都清楚,“卞博士”凌晨3点以前不会离开实验室。他拿着大量病例自己看,对照图谱反复辨认,甚至把图描绘下来;他对经手的每个病例都很熟悉,甚至只要拿到切片编号,就能回忆出切片图像;他看了大量的病理切片,由于天天看显微镜,夜里睡觉眼前全是切片画面……
在反复的实验中,年轻的卞修武很快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医学,尤其是病理学的研究,靠的不是天赋,也没有任何捷径可走,首先得努力积累经验,才能逐渐形成自己的悟性。
当求证成为一种信念
在攻读硕士研究生期间,卞修武留意到了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哈佛大学医学院教授杰若米·佛克曼在1971年提出的观点:肿瘤的生长和转移依赖血管,抑制血管生成对对抗肿瘤有着重要作用。
那时,卞修武看了数万张病理切片,摸索到了一些规律,认识到肿瘤血管值得做进一步的研究。
“都说肿瘤血管没有规律可寻,实际上这些血管的生长是有一定规律的。”卞修武决定对脑肿瘤内的血管进行研究。
听说卞修武在研究血管,有老一辈病理专家感到很诧异:“你怎么这么糊涂,肿瘤诊断是靠肿瘤细胞,你怎么去研究血管呢?肿瘤血管对诊断和治疗有什么价值?”
一直以来,病理专家们对肿瘤的研究都集中在肿瘤细胞上,很少有人去关注肿瘤血管。当大家都在埋头“死磕”肿瘤细胞时,卞修武选择站在前辈的肩膀上,集中精力研究肿瘤血管。
紧盯国际前沿,但又不囿于前人的研究成果。卞修武通过大量的病理观察以及实验,经过不断地推测、验证,终于证实了血管对肿瘤生长和侵袭以及治疗所产生的影响。与此同时,他的实验数据也表明:佛克曼教授的结论并不全面。
“他的观点有一定的正确性,也有不足。不足的地方就在于他只提出了肿瘤血管减少能抗癌,但我们在实验过程中发现肿瘤血管是不一样的。既然肿瘤血管存在差异(肿瘤血管异质性),那就需要从病理上把这种异质性识别出来,作为治疗的靶标,指导临床治疗的个体化以及研发药物的模型筛选,让这些血管‘正常化。”卞修武说。
2002年,卞修武到美国做访问学者。回国之前,他很想见一见佛克曼教授。
通过朋友引荐,卞修武从美国纽约来到波士顿,终于见到了这位肿瘤血管新生领域的开拓者。
在佛克曼教授面前,卞修武畅谈了自己对血管生成以及抗血管生成的一些看法。
其实在见面之前,佛克曼教授早已仔细读过卞修武发表的论文,他认可卞修武的观点,很希望能有机会和卞修武开展合作。
2004年,卞修武完成一篇名为《血管生成是炎症和癌症的免疫药理学靶标》的文章,发表在《国际免疫药理学》杂志上,详细阐述了肿瘤血管和非肿瘤血管的差别和治疗意义,总结提炼出肿瘤微血管的不同类型,成为世界上首先提出“肿瘤微血管构筑表型异质性及其治疗价值”的科学家。
在研究肿瘤血管的过程中,卞修武还开始探索肿瘤干细胞对肿瘤血管的直接和间接作用,并发现肿瘤干细胞在肿瘤血管生成、侵袭转移和复发中有着关键作用,澄清了肿瘤干细胞的作用、诊断价值和治疗意义。
2012年,卞修武带领团队研究的“肿瘤血管生成机制及其在抗血管生成治疗中的应用”项目获得了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一等奖。这项科研成果,开辟了血管生成研究新领域,能够进一步指导癌症的临床诊断和治疗。
当“寻找美好”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卞修武的书柜里有两本特别的书:一本是书画集,另一本是摄影集。
两本书的作者都是程天民。
程天民是陆军军医大学军事预防医学系全军复合伤研究所教授、中国工程院院士。这位老院士兴趣颇广,不仅擅长绘画、摄影、京剧,书法也极好。
进入耄耋之年后,程天民还做过一个讲座,主题是“科学与艺术”。
卞修武敬仰程天民的艺术情怀,他认为美学和科学其实是统一的。
卞修武也一直在追寻“美”。除了科研工作,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摄影,还经常为研究生讲授摄影艺术。
“卞老师对摄影精益求精的追求和对待科研的态度如出一辙。”时雨也上过卞修武的摄影课,受导师影响,他现在也是一名摄影爱好者。
卞修武年轻时就沉迷于摄影。那时只有胶片相机,但他的玩法很高端,不仅会自己分装胶片,冲洗照片,还会制作染色幻灯片。尽管用的相机并不是很贵,但创作出来的作品却很美。
“会摄影的人都比较热爱生活。”卞修武笑着说。
比如,熬了通宵,他正好能夠沐浴朝霞;遇到美丽的夕阳,他会从忙碌的工作中起身久久注视;生活中的一切微小变化他都格外留意,哪怕是一朵花的盛开……有时工作至凌晨,他抬头看到深夜中的路灯很美,也会赶紧鼓捣相机,把眼前的美好画面抓拍下来。
在卞修武眼中,探索真理的过程也很美好。显微镜下的细胞形态各异,血管结构错综复杂,有的细胞非常漂亮,每个细胞和每根血管都需要由他去及时捕捉、发掘,解构隐藏在它们身上的秘密。
有时看到特别美的细胞,卞修武会立马把它拍下来。遇到拍得好的照片,他还会与其他科学家和病理学同行分享。他一直这样享受着工作和生活带来的美好。
“你看我哪里辛苦了,我反倒觉得乐趣无穷呢!”卞修武说。
悠悠三十载,岁月在这位科学家心里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他依旧和30多年前一样,只是单纯地想要探索更多未知的世界,让自己看得更加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