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师
2018-04-19○玄武
○玄 武
每说起老师,我都本能想起一人:范老师。我不是有意讳其名,而是的确一直这么叫她,从没想过她叫什么名字。直到作此短文的这一年这一天,我才觉得应该问问母亲。
我在乡村旧关庙改成的学校念完小学,范老师教我到三年级。我上学早一年,个子又小。母亲送我去学校,范老师叫她到一边去,不知嘀咕什么。后来我知道范老师问我母亲的话。范老师疑惑地说:“你家娃尿裤子吗?会不会给尿到课堂上?”
升二年级,同学们排队领新课本,最后才轮到我。范老师手里拿着课本,像是要递给我,又像要缩回去。她说:“你先回去问问你妈吧,看让不让你升二年级。你把我原话带给你妈:按学习成绩你可以升级,可是你太小。让你妈拿主意。”
我一字一字记下。我记得放学路上,我心里一字一字地念范老师的话,飞跑着回家告诉母亲。我太想要新课本了。母亲说:“没事,那就升二年级!”
范老师瘦弱,大约一米五的样子,今天想来她体重顶多八十斤,而今天我知道当年她如何宠我。每逢期末考试,须到五里地之外的大村会考。范老师骑二八式自行车,脚够不着踏板,须用脚尖来钩。她让其他同学步行抄小路,唯有我坐在她自行车前梁上。她就那样用脚尖钩着自行车踏板,吃力地驮我五里地去参加考试。我记得有次母亲看见了,大呼小叫说:“范老师你让他走啊,驮他那么远的路那么累。”范老师笑笑说:“路远,走去太乏就考不好了。我还就指望他给学校拿个好成绩呢。”
我小时嘎,我想我后来愿意学习,部分是因为范老师。在少年幻想中,在干坏事挨了母亲打时,我曾没出息地遗憾:“范老师为何不是我妈妈呢?”我记得魏巍写老师的文章,那真切的情感,真正是我于范老师的。
大约三年级时,有段时间我没来由地逆反。我忘记做了什么坏事,范老师气极了,在教室一边批评一边举手打在我肩膀上。我不躲,直勾勾地看她,她又打不疼我。教室高大阴暗,她那么小,从破开的纸窗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有几缕头发不时滑过脸庞,别处仍然是暗和凉。这一幕留在记忆中,今日我犹清晰地想起。我直勾勾地看她,范老师突然停下手,我看见泪从她眼里涌出来,她哽咽着说:“我还以为你能有点出息,你怎么能这样?”
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击中我,我“哇”地哭了。
很长时间里我为羞愧折磨,觉得对不起范老师。但我不会说,不知如何表达。每晚睡前,我都想到范老师在阳光里涌溅的满脸泪。我想起她的教鞭总是被同学们折断,她总发愁。好吧,这事难不倒我,爬树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我折来很多树枝,做了十几根教鞭。剥去树皮,刮得光溜溜的,晾在屋后园里。小我四岁的弟弟偷一根玩,我打了他一顿。当然我又挨了家人一顿揍。挨揍时我也在想:“范老师会喜欢哪一根教鞭呢?”
我想做出最好的一根教鞭,可终于出事了。冬天我笨拙手滑,又用力过猛,一刀砍在左手虎口,血喷出来。我抓把土掩住,血很快洇湿又冲开土。惊慌甚于疼痛,我一路小跑回家去。许多年后我都记得那一幕:天空晃动着,高高低低的路灰白,我吃力地往家的方向跑,吹在脖颈的风又干又冷。
整个冬天这伤口都折腾着我。化脓,然后冻肿。我需要经常在炉火上烤我的手。快好的时候,伤口那么痒,痒得人想尖叫。我就剥那死皮扔进火里,借火光出神地看长起的粉嫩的肉。几十年后的今日写下此文,写到这里,我低头看左手,虎口上还留着一个月牙形的约五厘米长的伤疤。
而我不知,我根本没有机会把教鞭送给范老师,我很快就要失去我的范老师。听母亲说,范老师丈夫患癌,脾气不好,老欺负范老师。有一天他就为了什么事来到我们学校。他高大、阴沉,厉声说着什么,一下子就把范老师拽倒了。我矮小,挤在学生群里,当我看到时范老师已一身土坐在地上哭。我记得我讲着脏话准备往那男人身上冲,那些高大的男生死死拽住我。
之后,范老师再没来给我们上课。
她就是我们村的,我家在村最西,她家在村最东。好多次,我夜晚去她家院外偷听,听有没有范老师的声音。
我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有人说她去城里陪丈夫看病了。再后来她丈夫死了,我听说她改嫁到别村了。
而于写此文时,已匆匆过了三十四年,我再没见到我的范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