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座(短篇小说)
2018-04-18桂千富
桂千富
马经理在城里上班,每天乘坐47路公交车,7点10分出门,7点50分至8点到,差不多要一个小时。他在解放路万达做保安,原来做过小生意,在康复路批发袜子,挣了点钱,在万达天街投资了两间商铺吃房租。闲了两年,坐着白吃有严重的危机感,就去万达做了保安,工资刚够生活。这个活儿虽不高大上,却不用怎么操心,优哉游哉。老婆给在市一中读书的儿子做饭,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马经理原名马竞利,意思是在商品大潮中通过竞争获得利益,他也正是按照名字的指引在火热的辞职、下海大潮的尾声中跳下海的,呛了几口水,最终学会了费力的狗刨,总算没有被淹死。如今混得没有那些在行政、事业单位的同仁有头有脸,外表光鲜,但银行有存款,家里保险柜里还有老爷子留下的古董——他一直没动,打算传给儿子,那玩意再值钱也不是卖的东西。相反,公家人的美好日子倒一去不复返。每次聚会,总是他请他们吃得酒足饭饱,再现昔日的情景。过去他没少跟他们蹭吃蹭喝,现在他们紧张得要死,似乎身后总有黑客跟踪,一个个垂头丧气,惶惶不可终日,请一顿饭像做贼,煞有介事地看有没有被跟踪,把手机都一律没收。马经理笑得眼泪鼻涕往下掉,好像穿越到了白色恐怖的过去。一方面暗暗高兴,另一方面又不乏同情,请客的次数就频繁。因为批袜子的时候,竞利被称为经理,以后就一直沿用,不好纠正称呼。马经理当保安有大把的时间,就买了一本《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没事的时候阅读。他原来的梦想就是当一名侦探,推理型的那种,靠聪明的脑袋破案,绝不是成天蹲守看摄像头守株待兔。可这梦想一直没有实现,但他总喜欢琢磨推理,也看了不少日本推理小说。他最喜欢李昌钰博士,为华人争得了荣誉。—般认为华人总是激情多于理智,感性重于理性,所以常常怒发冲冠,激情犯罪,多数案子没有挑战性;有挑战性的案子又多半会躺在档案柜里。马经理喜欢说自己对生活对事物的看法、结论一属于经典推理的结果。他的名字最新含义就是“经典推理”的缩写,这就是他不纠正的另一个原因,因为他的确是经理。
马经理推理才华的应用主要是从乘车上班钓座开始的。上班要坐一个小时的车,总得找点事,这不是说他多勤快,主要是不想让脑子闲下,害怕得老年痴呆。他父亲得老年痴呆走失了至今也没有找到,高高的坟堆里埋的是一副麦秸做成的假人,穿着父亲的衣服。名义上父亲的事了了,实际上他的内心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闲话、自责和父亲某一日归来的期望在里面撕扯打斗得鲜血淋淋。马经理上车刷卡之后,总要像领导视察似的睁着略有吊袋的双眼环顾乘客,然后思考一阵,目光呆滞,头脑飞速旋转,最后走到某位坐着的乘客旁,一手抓着上面的横杆,一手扶着座位靠背站着,优雅地抵制愤青司机急刹猛拐带来的巨大惯性。一般情况下,两站最多三站,马经理就会钓上座,拉开在万达租他房子卖皮包的美女李圆圆打折卖给他的棕色香奈儿提包,在伞、水杯、墨镜、箭牌口香糖一堆零碎里找出《福尔摩斯探案全集》阅读起来。马经理把自己的大房子租出去,搬到市一中对面唐人社区租了50平方米的一室一厅小公寓,儿子过一个马路就到学校了。物业是个大牌,创建了全市示范小区,绿化、安保、服务堪称一流,因而并没有感到拥挤和逼仄,反而有小小的满足感和幸福感。怨气和逼仄总是由内心而生,而这个缺口在外面,这就是马克思说的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因此,要想自己幸福快乐,首先要从外因人手而非内因。我们的激情或感性或許是因为太在乎表面的东西或外在的看法,外国人说中国人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别人而活,有的人纯粹为面子而活,因而很累。这话说得对,外国人总是直率随意,单纯的思维容易发现本质。卡马乔执教中国男足时成绩最烂,却看出了问题的本质——中国足球被独生子女拖累了,出线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马经理非常赞同,还有一个原因,中国大量引进前锋,似乎我们不需要国产前锋了。同样的事情也在篮球和马拉松上上演。中国成了一个诱人的大矿,各色人来淘金,总有一天会被掏空。马经理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推理世界和中国的大事,对每个热点大事件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由于善于思考因而振振有词,一般人驳不倒他。对于普通人的生活,他更是倾注了推理热情,讲绕口令似的推理再加上道理,即人生快乐和修正自身不足的经典推理。他所说的不外乎什么正话反说,坏事好看,在哪怕是黑暗的灾难里也能找到一丝隐约的曙光。说到底是对知足常乐、塞翁失马、宁静致远之类的名言警句的诠释,因此也有市场和粉丝。乘车时,除了看书,马经理也喜欢观察乘客,在他们的坐姿、说话、打电话里能发现许多东西,有时候自己也忍不住哑然失笑。
有一天,马经理对前面一位正对着镜子补妆的姑娘说,你用的是雅思风舞吗?姑娘回头,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粉色脂粉,淡淡的眉笔画出了比稀少的眉毛宽得多的柳叶眉,微微上翘,鼻口三角洲扫得纤尘不染。她收拾得精致,宛如一幅似曾相识的画,他还是从某些痕迹看出了端倪。雅思风舞脂粉是最好的,透气性、密闭性都好,保湿不干燥。你怎么知道?你用过吗?没有。马经理对姑娘如此看自己很不爽,而且雅思风舞中性,一般人不会过敏。你说得对,我——。马经理用手制止,你至少换过三个牌子。你怎么知道?姑娘收拾好镜子、粉饼,转过身,好奇地盯着马经理。不少人投来吃瓜的目光。一趟车在上下班和特定的时间,乘客基本是固定的。马经理的有效钓座和偶尔针对某人的推理往往会吸引大家围观。他在乘客中发现了王小山——个靠打麻将过生活的小年轻,马经理不喜欢他的嗜赌,好在马经理不大赌,靠聪明吃饭,和他有共同的地方。马经理把目光又对着姑娘,她的脸上一定有粉刺或严重的雀斑,不然不会抹得这么厚。这个当然不能说。你至少谈过三个男朋友。嗨,你是谁?跟踪我吗?不需要跟踪。马经理让王小山站在姑娘身旁,她马上要下车了。我要是不下呢?姑娘固执地说。那就是较劲了,马经理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不在乎迟到交50元的罚款,可以不下,这钱够你打的来回的费用。姑娘下车了,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马经理有段时间巡逻的地方化妆品店多,和那些打扮得千篇一律的硅胶人似的美女混得很熟,偶尔给带点饭、看店铺,总能以最优惠的价格为老婆买化妆品。老婆皮肤不好,酸性太强,内火旺盛,又极易过敏,许多化妆品不能用,一个品牌用久了也不行。不久,他几乎记住了所有化妆品的成分、特性和价格。至于恋爱,哪个女的不得几谈几散的。
你真厉害。王小山坐下说。他注意马经理有一段时间了,马经理总是在三站之前就能钓到座,不管多么拥挤,要是不坐一定是优雅地让给老年人、孕妇、带小孩的或者绝对漂亮的姑娘。他也有意识地跟在马经理的身后,多数时候还是坐不上。马经理时不时逻辑严密的推理也给单调的乘车带来乐趣。再简单不过的乘车还有这么多的学问,王小山既佩服又有小小的挑战欲望。他当然不是要比推理,他不知道马经理脑子里到底装着多少案例,也许比《十万个为什么》还多,他可能掌握了窥探事物本质的万能方法,就像勾股定理,只要是直角三角形,万变不离其宗。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可能,双簧——熟人之间的双簧。他看过《品酒》,主人公很像马经理,儒雅幽默、文质彬彬,品酒时,狡黠诙谐,侃侃而谈,忽而疑惑忽而沉默,忽而高亢忽而低语,最后抽丝剥茧,图穷匕见。其实他早已去地下室偷窥了答案。马经理也可能是后者。关于推理,王小山把它归于迷信、诡辩、神经、骗术之列,几乎没有真正的赌博来得实在。当然,李昌钰博士除外,他用的是勾股定理那样的数学逻辑推理——重建犯罪现场,等于又将勾股定理证明了一次,所以是实实在在的。
没什么。马经理不太喜欢和陌生人谈论和聊天——除了过去的同仁、保安部的同事,这些已经足够了,满足了定期粗野的牙祭,谈论政事、谩骂贪官、攻讦富豪,割出外部缺口,释放内心不平。剩下的时间上班用于观察、推理和搭讪姑娘一当然,这不意味着他风流成性。他实践和推理的结果是,理论上姑娘都可以搭讪上,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加上一点点幽默,最最少不了的是大把大把的金钱。年轻的时候,他像迷上推理一样迷上追逐漂亮姑娘,几乎是百分之百成功,每次结果不只是金钱少了一大块,心也被掏去一大块。姑娘就像苹果手机,漂亮的好的层出不穷,追逐的结果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毁灭。马经理喜欢推理,不喜欢孤注一掷,当他推理的结果是用过大的代价换来突然死亡或者融雪式慢慢凌迟,就会幡然醒悟,毅然回头,再也不跟在挑剔、淘气的美女屁股后面转了。他偶尔搭讪、推理,吸引眼球,让她们不要小看保安,北大清华里的保安许多都考上了北大清华。李圆圆总是把最高档的皮包放在最显眼处,马经理重新调整了皮包的次序,销量就增加了两成。她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暗示约他去开房。马经理无动于衷,已经过了那段不计后果的人生阶段,也不希望由于自己的放纵而失去两间商铺,那是老婆和孩子的保障。老婆天天催他再生一胎,要不是儿子坚决反对早已怀上了。马经理如此表现,只是想证明保安并不是脑残职业,里面的人不都是没法混才做出无奈选择。他有个同事原来是花朵手机公司的设计师,年薪20万,每天像狗一样温顺而勤奋,没有周末,加班到吐血。有一天他的师傅趴在桌子上死了,他没有接班,毅然辞了工作,来这里当保安。他算了一笔账,那样挣的钱根本不够治疗因工作而积劳成疾的一场大病。他有个复杂的计算公式,包括疲劳程度、生命消减速度、幸福指数等,最后得出的幸福感是零或者负数,也就是一文不值的死亡。其实,幸福不需要很多,对不?他老喜欢东北话后扬式问句,大家一见他就说“对不”。马经理正是从他身上看淡了金钱、地位,删繁就简地开始了推理实践。
我想和你打个赌。王小山说。马经理不喜欢王小山的生活方式,源于赌博的原罪和五毒之列,是道德和法律殿堂里的跪者。王小山主要是打麻将,也摇过骰子、出过老千,這玩意赌注太大,风险太大,弄不好就进去了。后来改打麻将,家里买了两张自动麻将桌。没有自动桌子还用手摞的时候,他不仅能一眼记住自己摞的牌,只要扫一眼其他三个人,把自己的牌和他们的牌简单综合就算出了条饼万的数量,自己怎么听怎么炸怎么和。大多数的时候他坐庄,打的骰子从他摞的牌开始抓,每次都能坐庄,甚至说炸什么就是什么。后来有了自动麻将桌,王小山专门往边张、夹张、钓张上听,这种都要加番,和顶二,炸顶四,就是好久不和,和一次也不输,炸一次还有余。麻将机也有规律,或者说是缺陷,喜欢摞堆,也就是出相同的牌,比如风或六饼,一连两个或三个,王小山专门往上靠,哪怕听的是三六九也要打掉,听夹张、边张或钓张。这种打法许多人不屑一顾,或者说不敢苟同,结果王小山几乎每次都是对的。他说他的IQ一百多,和爱因斯坦差不多。王小山打牌不仅不输,大多会赢,最不济也是平局。他赢得了常胜将军的外号。王小山为人豪爽,吃饭、洗澡洗脚什么的也大方,他出的钱总是能加倍地回来。久而久之,大家知道他的钱是饵料,也就心安理得地跟着消费。因为他们曾经是这些钱的主人。马经理看不上赌博,认为那总归登不了大雅之堂,和推理没法比。
赌什么?马经理从书里抬起头,我不喜欢赌博。他从内心把推理和赌博归于审判和被审判之列,曾经毫不隐讳地攻讦赌博的罪责。王小山还有个好处是能开得起玩笑,也愿意待在被俯视和被审判的位置。这一点比他强。马经理较起劲来能和对方辩论几个小时,最后的胜利不是推理或者真理,而是对方无法忍受的胡诌、诡辩。王小山永远像一个能容一切的弥勒佛,砚着一张笑嘻嘻的脸。只要能打麻将骂他打他都行。赌博怎么了?和猜谜差不多,只是带点彩头的区别。有些人没有定力,输得家破人亡。要我说那是应得的,如果没有底线迟早是死亡。马经理只是偶尔在车上碰到王小山,很少深谈,说到赌博王小山一套一套的,堪比马经理的推理。我感谢赌博,不然也不会有老婆孩子。王小山老婆是他的麻友,因为欠钱太多就和他结婚了,婚后让他远离掷骰子和出老千。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老婆长得漂亮,传说因赌博倒了几个男人的手。现在两人一起上麻将桌,王小山赢的总被老婆输掉一大块。王小山喜欢说老婆是败家娘们,简称败家的。一个小区总有几个代表人物,他们都算,马经理远没有王小山著名。你喜欢推理,要是带点彩头比我强多了。要不这样,咱成立个公司,你当经理,我当助理,给你数钱怎么样?去,别逗了。马经理想说用不着当什么经理,他已经当过了,也不需要那么多钱。但他没说。我现在每天看看摄像头,出去转几圈,解决点纠纷什么的,挺轻松,我不需要钱。车上的人都看马经理,有的佩服有的疑惑。要是让钱挡住路,也不要?王小山的眼睛眨了一下,好像有钱落下来。我赌你明天四站前钓不到座位。王小山说,鼻子哼了一下。除非是你开的公交车,全部是你亲戚占住座位。马经理说。
赌不赌?赌什么?马经理合上书,快到站了。赌500元怎么样?就当掉在你面前的钱。我不想捡,不是我的。你不捡就得给我500元。凭什么?凭一个推理大师怕一个赌徒。你算不上赌徒。在马经理心目中,最成功的莫过于将一件事做到极致,比如乔布斯,他是在封闭运营的状态下将苹果手机做得跟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曹雪芹的《红楼梦》一样极致。因为当时开放、加盟、微利几乎是绝版的商业模式,只有乔老爷敢走老旧的回头路,并且把老旧做成新流行。在专卖店几乎死翘的今天,只有仿照苹果的手机专卖店还能活得风风光光。比尔·盖茨差多了,不管他多么富有,总不能让人热血沸腾。当然自己也不是什么大师,连福尔摩斯的烟斗也不如,再说他也被神化了,增加了模仿的难度。他和王小山只能算行业内的蝼蚁,会点雕虫小技而已。理论上讲,每个人都可以是比尔·盖茨,而只有乔布斯才是乔布斯。他也有一大把机会做大,但他没有,那样不幸福——乔布斯的幸福给了别人,那个如柳叶飘忽在新品发布会上的人已躺在冰冷的地下。比尔·盖茨倒是幸福,仍然西装革履地面对一大堆听众讲述他的商业帝国。但是,有时他也疑惑,不知道这样的选择对不对。许多人在看他们俩,表情复杂,说不清是赞同还是反对,全是吃瓜群众的派头。马经理多少算得上47路公交车上的著名乘客,许多人对他抱有仰视和佩服的心理。如果不应戰似乎说不过去。推理和赌博表面上也是外因,带给内心的是满足和幸福,只是评价和感受不一样而已。
好吧。马经理下车了。第二天,雾霾来袭,突然限号了,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公交车很拥挤。本市是二线城市,从未限过号,也许是某位领导心血来潮,半夜发布了限号通知,引得人们在微信上猛吵。马经理始料未及,常规打破了,推理的基础就得重建。王小山真有两下子,他知道要来雾霾要限号?如果这样,他一定不是个一般的人,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这个赌像个坑,不过也只有500元,用不着太在意,请一顿饭,偶尔打红4、拱猪、麻将也要输千儿八百的。马经理拼命挤上车,没有从容巡视、判断、推理的时间,被人拥挤着脚差不多都离了地,有几个似乎可以等待的位子错过了,他来到一位大爷身旁。按他的推理,大爷大娘的位子别等,他们这么早乘车,不是去市里最大的超市买头一天剩下的打折蔬菜,就是去环城公园锻炼、跳秧歌、唱秦腔。这两个地方距终点站都不远。上班族对此颇有微词,说是跟年轻人抢座位。这一度还成为媒体的热门话题,在电视台和报纸上被煞有介事地讨论了很久。相反,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姑娘,再说明白一点就是美女,多半不会坐到终点,沿途经过好几个大型商厦,卖高档服装、手机、化妆品,这些都需要美女装点门面。还有,带行李多的别等,基本上会坐到终点站再倒车;一上车就睡觉的也别等,他们等着到终点站时被司机叫醒;游客也别等,这趟车到市中心,那里有钟楼、商业街,尽管市中心商业氛围被几个散在东南西北的航母般的万达、熙地港、王府井、印象城巨型商业帝国所取代,一般游客总以为到了市中心才算到了本市。当然,边看手机边瞄站牌的肯定坐不久。马经理好,王小山在后面向他招手。车厢内后面的过道位置偏高,站上去几乎挨着车顶。一般情况下马经理不去那里钓座,那里大部分是长途客。公交车前门到后门之间基本上是短途客,随时会下车,只有路途较远的乘客才去后面。但是情况在变,一些推销保险的、卖房子的也会去那里,那里不怎么拥挤,可以玩手机,平展的衣服也不会被挤皱,当然空气也会好点,被性骚扰的概率大大降低。人多的时候,考虑上述情况,马经理也会去后面钓座。他会走到倒数第二排——边多出一个座位,双排四座,除了最后一排的通座,它的座位最多。排中间刚好留出两个人进出的空隙。他卡在一边,面前的两个座加上后面的五个座,至少可以控制四到五个座,概率一下子扩大了数倍。王小山叫他到后面去,可马经理怎么也挤不动,人像一块不规则的海绵被挤出一个凹陷,要过去就难了。马经理只能沮丧地待在老大爷身边了。王小山诡谲地笑,好像抓了一张炸牌。不就是500元吗,就当吃了一顿饭。老大爷大概有80多岁,满头稀疏的白发,脸庞颜色斑驳,好像一个熟透的大南瓜,胀得发亮。他的肾一定不好,这不奇怪,要是这个年纪肾还好才奇怪呢。还不只这些,老人颤抖不止,不是雾霾的湿冷造成的,那是间歇性的,也没有这么强的节奏感,直说吧,是帕金森综合征。马经理突然不走了,大爷有点面熟,好像是常客。按他的状况坐不到终点,即使要坐,一定得有人陪同。马经理环顾四周,没有明显的陪同人员。马经理不再理会王小山的招呼,打定主意在大爷身旁钓座,后来人松动了,可以到后面去,他也没去。马经理摸了摸口袋,有1000多块,足够赌资。马经理的推理又一次应验了,第三站,大爷颤巍巍地下车了。王小山再也没有叫马经理,下车的时候,满脸青紫地付给他500元。钱又热又滑腻,好像刚从肋子上抠下来的。不用。马经理推过去,得意地笑了一下,闹着玩的,还当真啊。今儿人真多,我都准备好输呢。拿着,王小山又塞过来,还没完,你是怕我明天赢你1000吗?王小山这么一说,马经理不拿都不行。明天翻番了,赌博嘛,总盼着赢,明天500是平,没意思。这正是赌徒的绞索。马经理接过钱揣好,又坐了几站下车了。
第三天,人一样多,雾霾更重。天地间似乎充满了污浊的浑水,目光望过去,总有隐约的阻隔。据说,环保督察专员来了,正赶上严重的雾霾,雾霾办半夜开会仓促发限号通知,所有工地一律停工。车哼哼唧唧蠕动,像蚂蚁搬蚯蚓。车里挤得水泄不通,亏得是铁皮,要不一定会挤爆。那些挑剔的美女、西装革履的店长、领班、大堂经理和衣着破旧的农民工紧紧地贴在一起,不舒服只能搁在心里,抱怨肯定是找骂。更可气的是刷卡机还在叮叮响个不停,司机拼命喊,往进走,往进走些,上车的乘客请往后门走动。拥挤的波浪早已把后门及高台处挤压得严严实实。大爷还在,马经理利用停靠站牌时乘客的挪动,成功地移到大爷身边。他往后看,没发现王小山,叫了一声也没人应答。心里竟然有放松的感觉,看来这点赌博也让自己有了负担,一定要尽快结束,不行就故意输一点钱。像王小山那种人不赢钱就不会罢休。他可能有事,也可能昨晚打了一夜麻将,或者他发现我又在大爷身旁,怕输躲在后面不声张。王小山不是个吝啬的人,常常说河里捞的总会飘走,意思是赌博的钱不是自己的别那么当回事。但是人总会变,马经理不相信王小山会一辈子从事赌博。在中国,这个职业令人不齿,孩子大了,也会受牵连。马经理问大爷干吗去。大爷听不见,示意他大点声,马经理又问了一句,大爷说是进城买菜。为什么早早下车?大爷听不清,老打岔,把周边的人逗笑了。马经理也不问了。第三站,大爷起身要下车,老站不稳。马经理扶着大爷挤过人群,大爷嘴角跟转着的风扇叶子似的不停说谢谢。等马经理想到座位的时候,早已有人坐了。幸亏王小山不在车上,不然做一件好事要损失1000元,代价未免有点大了。刚到单位,经理训完话,马经理的手机嘀了一下,“靠本事活着”发来一条微信:给我转1000元。为什么?马经理立刻想到王小山,奇怪他怎么会有自己的微信,又一想小区物业和学生家长都建了微信群。他发过福尔摩斯的《诡影游戏》电影,小三的《厌魅》以及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短评,“靠本事活着”点过赞。原来他就是王小山。你没钓到座。你怎么知道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马经理想说扶大爷失去了座位,又没说,赌徒是没有同情心的。只损失500没什么,就当丢了吧。在这趟车上,他丢的已超过3000块了。一想到这里,心里还是有点疼,3000块能干好多事呢。马经理还是给王小山转了,说不赌了。不行,明天继续。不了,不喜欢。你没深入进去,有乐子呢。要不然那么多人都喜欢。我不喜欢。你是怕推理输了?不是,一般不会。你明明输了。大家知道原因。那还是继续吧,明天i0000怎么样?马经理惊了一下,王小山想干什么。到现在,他才觉得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深,他或许不只赌博这么简单,赌博、推理、偷窥、教唆……不应战会被嘲笑,说不定王小山会在小区宣传、炫耀,微信里发布,这点小事也许会夺取他平和的心态和幸福时光;应战,也许是更大的陷阱。王小山喜欢微笑,像一条街的店面被政府要求统一的模式招牌。马经理最近觉得那种笑总拿一种无所谓的神态来掩饰。赌徒的笑也许会是灾难。从小区业主反映来看,除了赌博又没有其他出格的事。现在的人都在靠本事活着,因为“本事”的内涵宽泛得不需要思考和掂量,没什么不可以的。马经理纠结了一天,干工作也没心情。王小山好像催命鬼,不停发信息。最后一次,无论输赢都不奉陪。行,成交。王小山发来王蓉拿着一枝玫瑰转个不停的动图。马经理很喜欢王蓉,有气质,特别喜欢《我不是黄蓉》和《水煮鱼》,可惜后来很少露面。马经理想,用10000元买幸福也许并不贵。接下来两天,马经理和老婆带孩子逛了尖叫游乐场,给原来单位同事随礼,喝得酩酊大醉,把赌博的事忘掉了。周一坐上车,照例挤得水泄不通。车上的人说下周有大降温,雨夹雪,雾霾天要去了,限行可能取消。大爷还在,马经理立刻想到赌博的事,脸上露出自认为阴险的奸笑,王小山啊王小山,不能怪我,是你逼的。他挪到大爷跟前,拉着横杆,扶着靠背。
嗨,马经理。王小山出现在他的身旁,一口韭菜盒子的难闻气味飘来,牙齿上沾着绿绿的韭菜,身旁的美女立刻扭过头去,扔下一个讨厌的眼神。不好意思,王小山指的是微信转账的事。没什么,你赢了,愿赌服输。这就对了,王小山抽出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出现和出手都是极困难的事,他竟然做得游刃有余,仿佛不是在挤得烙饼似的车上。赌博无情,和水火一样,一旦你与人赌博就别当好人。马经理说玩玩而已,别把钱看得那么重,那样不幸福。是,把钱看得太重不幸福,没钱则根本没幸福。马经理不同意,钱只不过造成了不同的幸福,幸福的本质不是钱。如果承认不同的幸福,那就是高级幸福吃掉低级幸福,极致幸福在食物链的顶端,就像钟楼的金顶;也像约分,被约掉的幸福根本无幸福可言。那么,什么是极致幸福?我也不知道,就像梦想,或许是一个无法到达的彼岸,越是无法到达,人们越是趋之若鹜。王小山在诡辩,但是有唬人的道理。这让马经理再一次对他刮目相看。车上的人突然静下来,已经过了四站,大爷还在车上。王小山又露出表面无辜的微笑。马经理,今天输得没话说了吧?马经理看了看站牌,又看了吃瓜的乘客,再看大爷,突然一股浓烈的尿骚味从座位处弥散开来。大爷尿了。马经理急忙从包里掏出卫生纸,把大爷托起来,擦拭座位。马经理,王小山一边说话一边帮忙扶大爷,从道德上你赢了,从赌博上你输了。你这样做是要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什么意思?马经理问。你不找点原因吗?马经理受到了侮辱,脸色突然黑红,输了就输了,别扯什么道德,恶心。一会儿跟我取钱。
大爷突然打了王小山一巴掌,狗日的,不让我小便。他对马经理说,我每次都要在前一站下车,到站牌边公共卫生间小便。这和他有什么关系?王小山的脸红了,尽量隐藏起来。他说让我别小便,给我500。人们立刻开始对王小山炮轰。他悻悻地下车了。马经理虽然没拿到10000元,却成了道义上的赢家和推理的胜者。过了几天,“靠本事活着”转来10000元,并发来请原谅的鞠躬动图。马经理高兴了好多天,原来推理还有这么大的好处。后来他加入了王小山的麻将群,再后来,两套房子就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