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深陷投资和保健品骗局儿子创办公司专门死磕骗子
2018-04-18袁贻辰
袁贻辰
陈杰70岁的母亲胡效敏,退休前是名小学语文老师。2017年3月,陈杰发现父母深陷投资和保健品骗局不能自拔,两位老人还被号称能带来高收入回报的“投资项目”骗去80万元。而且,患病半身不遂的母亲,和父亲一样只相信骗子推销的“神药”。
陈杰为阻止父母越陷越深,同时为了防止更多的老年人上当受骗,毅然辞职创办了一家公司,以公司的名义开设了一个微信公众号,专门受理受骗老人及其家人的投诉。他决定,死磕那些骗子。公司运行虽然步履维艰,但为了揭露骗子的伎俩,陈杰依然愿意“永不放弃,永远尝试”。
这是一场和骗子争夺父母的“拔河赛”
陈杰觉得自己一直在输。自从2017年春发现父母深陷投资和保健品骗局后,这个43岁的成都男人就开始节节败退。他无法拦下一个接一个被父母带回家的“好项目”,也没能追回父母被骗走的80万元投资款。他甚至一度不能主导半身不遂的母亲如何进行康复治疗——比起正规医院,父母选择四处向“神医”求药。
陈杰发现自己被卷进了一场和骗子争夺父母的“拔河赛”,他用尽全力,却眼睁睁看着父母滑向骗子那边。他辞掉工作,创办了一家公司,专门“防止老年人上当受骗”。他决定,死磕那些骗子。
陈杰以公司的名义开设了一个微信公众号,专门受理受骗老人及其家人的投诉。根据老人提供的资料,陈杰免费对他们的消费或投资行为进行分析,再给出具体的维权建议。这些经验,都是他为父母的事奔走时攒下的。当地媒体报道后,公众号后台每天都能收到几十条留言和投诉。陈杰把所有心思用在上面,随时准备跳上公交车,从城西跑到城东,去政府相关职能部门挨个反馈情况。他的手机永远挂在脖子上,“方便拍照取证和接打电话”。
陈杰加班加点地研究总结保健品诈骗、医疗诈骗等13种诈骗形式的特征,每一种都附上投诉和维权的热线及方法。他还计划拍摄一些利于传播的小视频,教会更多的人分辨骗子。他的工作节奏已经很快了,却依旧觉得“赶不上骗子进化的速度”。后来他发现,就连在以前他认为和保健品骗局没什么联系的农村,也有人从城里带“好东西”进来,把劣质的洗脚盆卖出几千元的价格。
在陈杰看来,骗子从最早的钻空子,到如今发展成一个庞大的“产业”,行骗方式和套路都在不断演进。与此同时,“社会大众还把老人被骗,当成稀松平常的事,认为很轻易就可以预防。”陈杰说,自己推广防骗理念为老人服务时,感受到的最大困难其实并不是老人难以理解这些知识,而是“老年人身边的人不把这个当回事儿”。
陈杰曾经也是个不把这个当回事儿的人,直到2017年3月他发现,在父母那个被名目繁多的“投资项目”和“神药”包围的家,自己已经快没有落脚之地了。那时,父母家里的抽屉,塞满了母亲胡效敏几年来攒下的各类借条、协议和投资证书。这位70岁的老人把80万元的积蓄悉数砸了进去,只为“帮助国家解决困难”和“给儿子孙子留点儿遗产”。
胡效敏瘫痪有些日子了。发现自己可能被骗后,她迈着越来越沉重的步子,把这些遍布成都市的公司反复走了几十遍。但一次次的奔波后,她等来的却只有闭门羹。后来,胡效敏得了脑梗塞,两条腿像面条一般软绵绵的,这个老人再也抬不起腿去要钱了,最终才向儿子坦白一切。
如果可以,这些被骗的事,胡效敏一个字也不想说。就像和那些受骗老人聚在一起时,他们从不谈论被骗的事儿一样,“哪个说这个哟,太伤心了。”胡效敏说,被骗的老人只会结伴坐公交车去维权,一次次无功而返后感叹一句,“这个社会为啥会有这些坏人啊,我们太造孽了,没得人救我们。”
那段日子,母亲跟儿子絮叨,“有哪个人来帮帮我们就好了。”陈杰那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整理母亲的各个投资项目,挨个儿求证、投诉、反映意见。可是,骗子公司早已人去楼空,几个月下来,陈杰没能为母亲追回1分钱。陈杰反思过,是自己忽略了父母,对父母关心照料不够,这才让骗子乘虚而入。所以,“要多给父母打电话,经常关心父母,就可以预防这些骗子了”。
可发现母亲受骗后,陈杰还是没能赢下电话听筒的主导权。在母亲电话被占线的时刻,一个又一个年轻声音密集地轰炸病床上的母亲。有人邀请母亲去“领小礼品”,有人力邀母亲“来考察一下我们的新项目,肯定能赚钱”。“人都病了,不要打来了。”胡效敏合上手机盖。可是没多久,电话又响起来了。
身为退伍军人的陈杰父亲,也一直瞒着家人。他在一个“老战士俱乐部”做理疗、买“神药”。甚至,这个老人宣布,要把瘫痪的妻子送到俱乐部里请“专家”治疗。
陈杰的弟弟压不住火气,和父亲争吵起来。混乱中,父亲抽了弟弟一耳光。弟弟不敢还手,大吼一声,握紧拳头砸向了餐桌的大理石台面。这一砸,弟弟的手变得鲜血淋漓,骨头也折断了。然而,弟弟最终还是没有拦住父亲。到了母亲该去医院做康复训练的日子,弟弟和父亲为母亲该去哪里治疗闹得不可开交。陈杰跑到那个“老战士俱乐部”,抄起椅子就开始砸桌子,用椅子腿去戳破皮质沙发。
出完了气,陈杰发现自己又输了,“我可以砸掉那些地方,却依然挽回不了家人。”
他想让自己的公司,尽可能多地戳穿针对老人的骗局
陈杰在成立公司后,常常也能感受到其他子女劝不住父母上当受骗的无力感。有人向他诉苦,父母怎么也不听劝,证据摆到面前也不信。還有人说着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跟骗子更亲”。
这种万般无奈的感觉,陈杰明白。2017年夏天的一个周六,他送完孩子上辅导班,赶去父母家,只看到空无一人的屋子。母亲的电话无法接通,陈杰找遍了周边的街道,给所有亲人打电话,没人知道父母的去向。当晚,他报了警。
几天后,父亲在电话里告诉陈杰,自己开车带胡效敏去北京“治疗”了,“3个月就能重新站起来”。挂上电话,陈杰哭了。父子俩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陈杰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唯一能确认的是,“要让自己忙起来,一停下来想这些事,心里就难受”。
陈杰拿出纸笔,开始一点点询问母亲受骗的经过。越问越是心惊,在公交车站、超市卖场,甚至是小区楼道,传单和骗子无处不在。他们从做健康检查、帮助提菜篮子开始,一步步发展到去家里打扫卫生一起做饭,再成了干儿子和干女儿。最后,老人理所当然地被骗。
“这不是提醒父母一两句就能预防的。”陈杰摇摇头,对记者说:“就像是赤身肉搏的人面对着飞机坦克,组织严密的对方研究了你的性格、心理,一点点用套路攻破。别说老年人了,骗子这样研究我们,谁能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受骗?”
陈杰心疼活动空间被束缚到床上的母亲。退休前曾是小学语文老师的母亲告诉陈杰,被骗都是因为自己错了,“学习不行了,笨了。”“你没错,是骗子厉害,你哪里做错了?”陈杰听着眼泪快出来了,“你只是老了。”
陈杰很清楚,这些年,老人被骗的新闻不少,自己身边也有许多老人受骗。可发生后,听到的大多都是子女对父母的埋怨。这个中年男人眼看着受骗的老人被打上了傻、笨、不看新闻的标签,“好像老人被骗就是活该,可人老了大脑退化是正常的。今天我们嘲笑讽刺老人,几十年后我们就能躲过这些骗局吗?”
自从创立了这家防止老年人上当受骗的公司以后,陈杰的口袋里永远揣着好几个小金橘,赶路时匆匆剥皮一口塞进去,一日三餐怎么简单怎么来,妻子说他“过得像个单身汉”。 有几天,因为不断和受骗老人及家属沟通,他的嗓子變得沙哑,打电话时连母亲也分辨不出他的声音了。
有一次,陈杰接到投诉,对方说想认定盖有美国某组织戳子的保健品,不会说英语的他,抓起电话就拨到美国驻成都领事馆。父亲参加的组织号称和中央某部门有关,他就一笔一画地给这些部门写信求证。
尽管陈杰说不准自己的公司明天会不会关停,但他依然愿意“永不放弃,永远尝试”
一个人做这件事不容易,整日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心疼陈杰,她会祈求每一个来访的客人,“帮帮他嘛,帮帮他嘛”。一旁的陈杰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其实他心里知道,帮助他的人已经很多了,比如家附近的彩票店、水果店和家政店,无偿为他挂起了公司宣传海报。水果店的老板娘,甚至还会帮他主动给老人发“反诈骗的传单”。还有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志愿者加入他的公司。杨皓岚是其中之一,这个姑娘在微博上看到陈杰的故事后,和同班的几个同学商量好一起加入。
杨皓岚的老家在四川农村,爷爷就曾花几千元买过劣质的洗脚盆。过年回家后,她把脚放进去,不到30秒就疼得受不了。后悔的爷爷也不跟子女说这事儿,默默地把洗脚盆放到了房子的角落。返回学校的杨皓岚决定,“我不能当没有看到这件事”。“如果谁都放任不管,骗子会更加猖狂,只会让一个又一个家庭卷入,最后没人躲过。”她说。这个不满20岁的姑娘和她的同学,因此常常需要消化很多无能为力的悲伤。他们和陈杰,曾一起为一个80多岁的老人服务。这位老人给老伴治病的钱,被骗子忽悠买了保健品。他们跑了多个部门反映问题,但销售保健品的公司早已溜之大吉。看着老人絮絮叨叨抹眼泪的样子,杨皓岚觉得无力又难受。
陈杰告诉杨皓岚,“老人被骗后,会受到来自亲人的二次伤害。我们倾听他们帮助他们,哪怕只是给他们一点点的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现在,每一次走进政府相关职能部门,陈杰都能感受到对方态度的变化。尽管追回被骗资金依旧困难,但填写完资料后,工作人员听完陈杰讲述公司磕磕绊绊的发展历程,最后会送上一句鼓励的话,让陈杰十分欣慰。
一个“每天都能看到老年人被骗”的年轻人说,陈杰像是为这些老人开了一个“心理康乐中心”,陪伴那些因受骗而不安的老人,“就这一点,我就特别特别敬佩他”。只是,这场“拔河”比赛,陈杰赢的可能性还是太小了。他把母亲送到正规医院,开了药,还安排了康复治疗的疗程,打算陪母亲一点点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但几天之后,当他去家里探望母亲时,却发现了一排排没有包装标签的“神药”,而他在正规医院开的药,不知道被塞到了哪儿。一问母亲,才知那些“神药”都是父亲拿回来的。
在帮助其他老人维权的另一个赛场上,绳子那头也没有松动的迹象。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后,有人问陈杰,“你这样能行吗?”更多的人会劝他,“我们都投诉过了,真没办法,任何人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没错,大家早晚都会明白,没有一个部门或者个人能够应对这种挑战。想要战胜这些骗子,就必须全社会合力。”陈杰每次的回答都一样。他依旧会一次次找到社区的工作人员,和对方商量该如何劝说老人。社区年轻的工作人员无奈地摇摇头,“我还能做点什么呢?”话说完了,一阵沉默后,两个人还是决定要和警察一道,再去老人家里一趟,“至少再试一次吧”。
陈杰很清楚,自己的“跑腿”不会立竿见影,可是“跑一次、再跑一次,就会让更多人看到,大家会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会明白哪些是我们的权利,会清楚我们应该如何去捍卫自己的权利。”
其实,陈杰就连自己的公司会不会明天关停,他也说不准。面对困难,这家注册金额仅10万元、员工仅1人的公司随时可能倒闭。但陈杰也想好了之后的路,“这些经验会留下,日后有类似的公司,我会第一个加入。”那个如今拥有800多个粉丝的“保护伞乌托邦”微信公众号,就是陈杰眼中的经验。他知道,公司的诞生和维系都有些乌托邦性质,但他依然愿意“永不放弃,永远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