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铸剑》?
——舞台剧《铸剑》观后札记
2018-04-18张荔
张 荔
舞台剧《铸剑》是2017年林兆华戏剧邀请展收官之作,改编自鲁迅《故事新编》中的《铸剑》。由波兰著名戏剧导演格热戈日·亚日那(Grzegorz Jarzyna)执导,演员班底来自中国、波兰和美国,于2017年12月10日上海首演。不同于此前亚日那导演来华演出《殉道者》和《4.48精神崩溃》的广受赞誉,《铸剑》这部鲁迅文本跨文化改编与国际化舞台呈现,在京沪两地刮起了不小的旋风,演出结束后争议仍旧持续升温。之所以如此,自然缘于鲁迅小说文本本身的意蕴和魅力,当然也缘于导演亚日那全新解读与舞台演绎。
上海和北京演出后的现场演后谈以及微信公号和报刊文章都可谓众说纷纭毁誉参半。代表性观点有“自我与他者说”“技术奴隶说”“探索意义说”等。“自我与他者说”以跨文化创作视角审视该剧创作,认为,亚日那“站立在中国文本之上进行的这样一种当下的投射和观察,如果仅仅建立在简单的自我投射机制上,以陈旧的自我‘他者化’展开工作,而并非是以新的方式将他者‘自我化’,通过对自我内部的他异性的认识而实现创作转换,去意识到‘自我之异’这种真正的脆弱性所在。并不只是把持一种普世式的政治正确思维,简单收编旧文本,那么今天我们看到的《铸剑》应该会有不同面貌。”[1]“技术奴隶说”主要认为,《铸剑》是技术的奴隶,波兰导演对鲁迅与中国式复仇太隔膜。该剧“融合了多国艺术家共同创作,调用了包括全息投影在内的昂贵舞台科技,这些却并不能安抚观众坐在台下的疑惑与焦虑。对于这版《铸剑》,我们不能以是否传递出鲁迅原作的真谛作为评价标准,况且鲁迅原作的阐释本来就多义。但即使刨除这个理由,这版看似各方面都做得高精尖且充实的《铸剑》,依旧让人感到无尽的空虚。”[2]“探索意义说”是剧评人北小京为代表的观点,他指出:“《铸剑》这个作品,是一次难得的艺术尝试,这样的跨文化创作,对于中国戏剧舞台来说有着积极的意义。因为这个作品充满了未知的勇气,创作者与经营者一起,敢于进行不知效果的大胆尝试,敢于对陌生世界进行重新思索,重新结构,在这个过程中,亚日那导演也许‘误读’了中国符号,也许偏离了观众诉求的审美习惯,但从作品的完整性来看,我看到了他创作上的思辨性与哲学意味,看到了他在表演方式与舞台审美上的诗意与实验。这样的实验,才是戏剧艺术前进的方向。在戏剧探索的路上,观众的接受度,并非是戏剧作品成功的唯一标准和意义。我愿对这类真诚的创作实验报以全部敬意!”[3]不管认同哪种观点,可以肯定地说,观看《铸剑》不论对专业人士还是普通观众,都不轻松。除了鲁迅作品艰涩多解、演出主办方各种信息轰炸、专家学者见仁见智的观点,舞台演出中隐晦繁复的视听语汇等,都足以挑战中国观众惯常的观看习惯……观看后,笔者写下如是观感:亚日那的《铸剑》,是鲁迅《故事新编》的“新编”,颠覆了鲁迅文本;是一曲后现代舞台上的生命诗。尽管不完美,但瑰丽的想象新锐的舞台创造,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剧场体验,绝妙,过瘾……不能不承认,首次观看确实被炫酷的舞台语汇的狂轰滥炸迷了心窍,感受最多的是澎湃饱满的舞台创造力及其艺术呈现;因此,得出的结论是,视觉听觉的碎片化拼贴、嫁接,人物扁平、主题拼贴杂糅消解深度,风格多元等等。我几乎要为这部剧贴上一个后现代戏剧的标签。然而,夜深人静,默默回味、咀嚼,却有了不一样的领悟,以致夜不能寐。记下困扰和疑惑,决定二刷。第二天再次观看时,在总体把握的基础上,我更关注肢体等舞台视觉语汇、台词表演及音乐、声音语汇等技术手段怎样呈现、如何彼此关联和融会贯通,每个关节处如何叙事和连接;特别是,在舞台综合手段之下,对叙事者妈妈的跳进跳出、眉间尺的四次变身等深意更细心品味……在近年观戏经历中,曾经二刷的剧还有《惊奇的山谷》和《酗酒者莫非》。二刷《惊奇的山谷》意欲探究大师彼得·布鲁克和他的剧场生命力美学;后两次则因为史铁生和鲁迅的作品,探究跨文化语境下,中国现代经典如何被波兰代表的西方戏剧家解读和演绎。每次二刷确实都有与初次观看不一样的感受和领悟。二刷《铸剑》进一步探测到了亚日那这位导演艺术家埋伏在剧中的诸多密码,不禁感叹:经由鲁迅故事原型,中西方截然不同的文化哲学和美学认知竟然在舞台呈现上如此浑然一体。特别是,鲁迅和亚日那为代表的中西方文学艺术家的精神诉求惊人的相似却又各具乾坤……戏的多重意义也因此在心中膨胀繁殖,越发迷人。好戏往往就是这样,借助表面直观的表演和表现,戏的意蕴与意味如陈年老酒,凛冽的口感刺激后,仍旧令人回味和沉醉……
然而,问题是,一般观者不会有我这般幸运或兴致再度进入剧场,且耐心地细嚼慢咽品味戏的一个个关节和细部。在文化隔阂、先锋手法等阻隔中,该剧艰涩诗意的舞台语汇和哲学深意很容易被现场一过性观赏中的炫酷场面消解或遮蔽,从而导致该剧被误读和价值流失。这不能不说是亚日那《铸剑》这部哲理诗剧的大遗憾。更遗憾的是,鲁迅文本本身的难度以及众多观众对鲁迅本文近乎膜拜的迷恋,会自觉不自觉地挑剔贬低或无视来自异域文化的艺术家全新的文本解读和舞台创造力。
面对这样一个特定的经典文本的舞台呈现,不可忽视的问题还有,我们看的是谁的《铸剑》——鲁迅的,还是亚日那的——这个常识性问题似乎在当代剧坛一直没有厘清。很多观者观念中缺少对经典改编的正确认知,对经典原作的崇拜与守护阻碍了接纳其更新与创造性发展。事实上,改编经典的过程,并不是再现原作,而是创新性表现与舞台转化。成功的经典文本的舞台改编,在尊重原作基础上,离不开导演等戏剧创作者的经典阐释能力与艺术创造力。“在经典文本全新解读的基础上,如何将解读的内容生动化为艺术样式,建构富于想象力的舞台形象是舞台创作中的重要课题,也是经典改编的挑战性所在。”[4]对《铸剑》而言,鲁迅小说《铸剑》作为一度创作,已经让位于波兰导演亚日那的舞台剧《铸剑》的再创造。舞台剧作为二度创作,在改编原创文本时,必然有程度不同的再创造。亚日那名之曰“新编”,正是秉承了鲁迅“故事新编”的创作精神,以《铸剑》为原型在舞台创作中自由驰骋艺术想象力,彰显导演者的思想能力及其精神人格在创作中的辐射力。就此而言,亚日那无疑是个诗人哲学家,他以舞台诗意的营造为鲁迅笔下的眉间尺书写了生命的诗篇。
鲁迅的小说《铸剑》,作为历史传说的现代“新编”,在最初发表时的篇名是《眉间尺》,伴随《铸剑》的传播与接受,鲁迅笔下人物的复仇故事也发生了重点偏移。黑色人,因为饱含鲁迅独特的生命哲学,成为了典型的“鲁迅式”战士。而亚日那恢复了鲁迅原作中生气远出的生命况味,在复仇叙事等剧的构作与结构处理上,围绕复仇发展了鲁迅原作中“剑”“狼”“坟”等意象,以身、仇、侠、茧和重生,拷问人性、自我,关注生命的成长与重生,以及人类的过去与未来。如此关切生命、追问未来,正是对鲁迅最深沉诚挚的致敬,绝不是对鲁迅及其作品的附庸、隔离或曲解。
当然,亚日那导演是以西方艺术家的笔法在舞台上挥洒诗意。他的文化取向、运思方式及具体的舞台策略都是西方的,或说是国际化的。在他看来,《铸剑》的故事更是一个人类的故事,“人类基因中的一些方面我们尚未关注,也尚未发展,因此我们仍然是某种程度上的动物——我们像动物一样思考,我们相互争执、相互斗争、自相残杀,我们无时无刻不想变得更加聪明。当我们抵达死亡之时,才会意识到这些都是徒劳。”亚日那坦言,其实,他狂热爱着的并非《铸剑》这个故事本身,而是它背后这些深刻的含义。确实如他所言,“戏剧不是改编文学,而是对文学进行再阐释,每一种阐释方式都会打开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和领域。因此我相信,我对于鲁迅的解读,让鲁迅的作品更加富有生命力、更加开放了,从中我们能够看到文学带给大众的无限可能性。”[4]只要走进剧场静心观看,就不能不为亚日那新编《铸剑》对鲁迅原作内涵的全新解读心怀 敬意,亚日那的《铸剑》“新编”确实多可圈可点之处。但是尽管如此,他一定要借助于如此炫技的高科技手段进行舞台呈现吗?当然,无法否认,《铸剑》舞台上,确实有诸多残酷戏剧、质朴戏剧以及威尔逊的印迹,肢体语言和复调多声部台词表演也足够精彩。但,亚日那缘何如此高调使用高科技全息技术和多媒体影像,以及极具先锋性的多元化音乐等手段,难道去技术化,就会让这部戏的艺术品位打折扣吗?对此,姑且存疑。不过,可以推断的是,技术之于亚日那导演不仅仅是可操作的手段,更是技艺,是其文化趣味和审美诉求使然;而且,与鲁迅《铸剑》的创作精神和艺术风格更加契合。因为鲁迅《铸剑》本身就是极端浪漫主义的寓言文本,与其众多创作一样,作品饱含激情、大胆怀疑和反抗。重魔幻、奇谲、凶悍的魔性叙事是鲁迅《铸剑》的艺术形式和美学风格。形式即内容,需要与所承载的内容匹配;最有力量的内容,就应该用最恰切最独特的形式表达。否则,很难说鲁迅的文本不被浅表化、低俗或庸俗化。同时,外在的“奇技淫巧”不仅仅预示了人类物质文明的发展程度,更体现了人自我意识的深化和人类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飞跃。这也是西方艺术家从鲁迅作品的过去,探究到的人类的现在与未来。
《铸剑》剧照
在北京演出的演后谈中,中央戏剧学院彭涛教授说,我觉得这个戏的演出,无论在导演,在演员的表演,以及舞台的设计,方方面面都是非常非常专业的一个戏。但是,的确,这个戏对于普通的观众来说,可能会有一种文化理解上的某种障碍存在,我想这是一个正常的事情。但是这样的跨文化的交流是非常非常有价值和意义的[5]……鲁迅的《故事新编》本就是对传统神话故事的改写,如今有一位波兰导演再对“新编”做一次“新编”,岂非一件值得欣喜之事?作为一部新创作的剧目,它也许并不尽善尽美,但有突破,有尝试,能给人思考与讨论的空间,这正是艺术创作最大的魅力之一。[6]
面对《铸剑》这样意义重大极具探索性的跨文化国际化创作,亟需从舞台艺术创作规律出发,对其舞台文本潜心细读,探析其创作路径和方法,对其舞台密码深度探幽,探讨其舞台创作的价值、意义与问题所在。而这也是新的时代格局下,国际联合制作对当代戏剧研究界提出的挑战;同时也是戏剧界对抗多媒体时代微剧评应该拥有的姿态。不能不承认,时下的剧评被快餐式、便捷、高速的微剧评控制。标题党、微评、短评、酷评越来越多,如此评论往往如时评一样,讲究时效性、观赏感,学者式严谨的专业考量被置于次要地位,甚至越酷越吸引眼球越受欢迎。不能否认,多媒体时代需要微剧评,也确实有北小京等才思敏捷视角独到的剧评人为舞台演出助力。但,富有学养、沉实而专业化的剧评弱化或普遍缺席,不能不说是戏剧界的遗憾甚至耻辱。不管如何评价舞台剧《铸剑》,它已然在当代中国演剧史上留下笃定、鲜明的足迹;它同样呼唤学界掷地有声的学术研究与之相呼应;如此珠联璧合,才对得起鲁迅、对得起亚日那跨文化的艺术指导以及每一位热爱戏剧的普通人。
注释:
[1] 王音洁.自我“他者化”与他者“自我化”——关于《铸剑》与跨文化交流的问题 微信公号剧场摩天轮 2017-12-24
[2] 今叶.《铸剑》是技术的奴隶 波兰导演对鲁迅与中国式复仇太隔膜微信 公号北青艺评2018-1-21
[3] 北小京.艺术探索的意义——看波兰戏剧导演格热戈日·亚日那作品《铸剑》微信公号北小京看话剧 2018-1-22
[4] 张 荔.经典改编何以成为新的经典 [N]. 文艺报,2016-10-10
[5] 傅适野.波兰导演改编鲁迅《铸剑》引争议:是完全的误读 还是彻底的解构?界面新闻2018-1-22
[6] 波兰导演改编鲁迅《铸剑》,先锋实验性的效果如何?新京报书评周刊2018-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