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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 子

2018-04-18

长江丛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套子圆圆彩票

兰英蹲在马路旁的地摊前,满心欣喜地盘算着一天的收入,除去七七八八的本钱,包括来的盘缠去的路费,净赚六十八块九毛钱。不年不节的,一天能有这样的进项,算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此时,西边的日头正摇摇欲坠,一抹残阳如血泼洒得柏油马路腥腥晕晕的,看不清来来往往的行人的脸。还等半个小时就可以收摊了,也算是下班。当然,摆地摊与上班不能比,区别大得很,也苦得很,柯又送一个大男人就吃不了这个苦,跟着兰英跑了两趟汉正街进货,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像娘们样唉声叹气。兰英呢,倒不觉得摆地摊蛮苦,十年前,她与柯又送双双从炼钢厂下岗后,生活几乎断了炊,但为了儿子圆圆读书,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累都能受,硬是靠摆地摊养活了一家人。如今儿子圆圆大学毕业了,苦日子似乎熬到了头。如果生意都能像今天这样,每天赚六十八块九毛钱,那真是苦尽甘来了。

兰英正低头思虑着,两双鸡爪样的手从马路上伸过来,扯起地摊塑料布的一角,又扯起另一角,四个角很快被拎成一个口袋,各色小玩意儿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兰英傻眼了,以为又是城管搞突查,心里慌乱成一团。抬头,见是柯又送,一双麻秆腿与一条瘦长瘦长的手臂,像个三角架支着一张阴阳怪气的脸。兰英心中的厌恶瞬间恶瘤一样肿胀起来,你……全世界到处翻船撞车,瘟疫地震,你为什么不死?柯又送扶了扶眼镜,嘴角中风似的扯了几下,似笑非笑,我命大,想死阎王爷不收。阎王爷专收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你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瞎子吃汤圆,心中有数。说完,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脚踏风火轮似的往家赶。兰英一屁股坐在马路旁树阴下,心里像有刀在一点点剜。眼泪汩汩地流了出来。嫁给柯又送,兰英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亏本的事。自己为啥看上这个男人呢。人没有长后眼,当初与柯又送谈恋爱时,她的姐妹们个个打破嘴,敲破锣,说柯又送这个男人,桩子浅得风一吹就要跌倒。关键是,吃不得苦,受不得累,这一点在炼钢厂是公开的秘密。可恋爱中的女人是弱智的,兰英也不例外。当年,长得廋猴似的柯又送,除在炼钢厂原料车间当工人外,因平时爱玩弄相机,就配合厂工会团委搞搞宣传,写写画画,经常端着照相机在厂区转悠,见人忙碌照一张,见机器转得欢照一张。有一天,柯又送端着相机来到电工班,对着正在作业的女工们一气猛拍。几天后,厂报刊出了一张电工班女工“比学赶超”的新闻图片,图片上的特写女工,就是兰英。兰英做梦没想到,自己能上报纸,而且照片上的兰英比她本人更显漂亮。一看摄影报道的人叫柯又送,顿时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好感。半年后,当红娘向兰英介绍柯又送时,她想都没想,满口答应了。柯又送长得不尽如人意,还比兰英大九岁,尽管姐妹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劝说,可兰英心中爱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了。恋爱不到半年,他们就结婚了。婚后不久,炼钢厂换了头儿,磨刀霍霍搞改革,首当其冲是精减机构,减员增效,厂报停刊了,广播站停播了,宣传部解散了,连工会团委都被摘了牌……一句话,不出钢锭不流铁水的单位或部门,都没有存在的必要。这一来,柯又送的照相机没了用武之地,他第一批下岗了。随后,兰英也下岗了。

别的男人下岗后,急得像无头苍蝇,四处找饭碗,柯又送却不这样。他每天吃饱喝足后,一抹嘴巴,美滋滋点上一根烟,开始愤愤不平地咒骂,咒炼钢厂的头儿是黄世仁,骂减人增效是搞资本主义,一切看不惯的事都是他骂的对象。此时兰英已着手摆地摊抓钱,没时间理会柯又送的满腹牢骚。

兰英以为柯又送下岗后心理失衡,过一阵会好的。谁知,柯又送在家一呆就是五年,除了三天两头去炼钢厂转转外,哪儿也不去,更别说出去打工了。兰英不明白,人早已下岗了,不出去找活路,跑到炼钢厂去转甚球?是去收脚板?还是神经病发了?吵了几回,闹了几次,柯又送依然如故,有事没事趿着一双人字拖,溜到炼钢厂转悠,似乎比原来上班那会儿还积极。这一切,兰英都忍了。一是认命。电工班女工十来号人,为什么他偏偏拍了自己,并将照片登了报呢?二是为了儿子圆圆。圆圆从小听话,是个乖巧的孩子。只是性格内向,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从不主动与人交流。想到儿子,莫说摆地摊,就是卖血讨米,兰英都动过念头。现在儿子长大了,兰英很多事想开了,不再动不动就怄气。但今天柯又送莫名其妙的举动,让兰英压抑多时的火山快爆发了。

近年来,兰英与柯又送越来越不像夫妻了。两人在家,脸对脸,鼻子对鼻子,如陌路人一样无话可说。好像前半生都说完了,后半辈子,就是照本宣科,把剩下的日子过完。两人唯一需要紧切配合的,就是做爱。别看柯又送四十好几的人,可对这项运动热情不减。每当有要求时,他不管不顾,摁倒兰英霸王硬上弓。年轻时不懂男女之事,以致兰英出现两次意外怀孕,一次宫外孕,打胎的医生将柯又送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再出意外,命难保。此后,柯又送行房时,一律戴上避孕套。每次至少要用掉两三个套子。兰英说,这是穷讲究,脱裤子放屁。柯又送不这样认为,他振振有词地解释,男人与女人不一样。男人在过程中用了两个套子,相当于做了两回爱。用了三个套子,相当于做了三回爱。如此类推。兰英称这是歪理邪说。柯又送不争论,不辩解,该怎么用还是怎么用。套子是社区免费发的,两三个月一领。

一天午后,他们在卧室行事。门忘了关,结果做到一半,兰英感到不对劲,抬头一看,儿子圆圆木偶一般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两人表演。兰英吓得快窒息了,扯过被子,一脚将柯又送蹬下床。赤身裸体的柯又送顺手扇了儿子一个耳光,正读高一的儿子哇地大哭,发疯似的冲出家门。自此,儿子经常回家像影子一样出没。不愿与父母交流。问三句答一句,像个哑巴,让兰英操心不已。

在马路牙上坐了一会,兰英肚里的怨气慢慢消散了许多。她打算快点回家,看看柯又送哪个零件出现了滑丝,她必须及时给他拧紧。站起来,挪了几步,腿有些麻,触电一般隐隐作疼。忽地,兰英记起了一件事,今天的彩票没买,就拐了一脚,走到厂门口独眼龙的彩票点,随机买了两注30选5。

回到家,柯又送正穿着短裤,露出两截如干柴样的膀子,掇着那个脱了瓷的杯子喝水。他喝得很慢,但很响,水似乎是从杯子里倒吸进嘴的。

中了没有?柯又送冷不丁地问,口气里尽是嘲弄与不屑。兰英不理不睬,望着黑乎乎的房顶发呆。这房子是柯又送的父亲留下的,二室一厅,不到七十个平米。客厅里没有什么家具,只在墙角处摆一张折叠床,既当沙发用,又当床睡觉。兰英进卧室看了一眼正上网的儿子,随即轻轻关上房门,然后压低嗓门逼视柯又送,今天哪根神经错乱了,不说出个名堂来——离婚。兰英像一头受伤的母狮,因压抑过度嘴里发出嘶嘶嘶嘶的低鸣。以前,争争吵吵之后,她多次提出离婚,可到关键时刻总下不了狠心。那次,他俩走到法院门口,正要跨进去,儿子圆圆赶来了,扯起她的胳膊往外拖。她回家痛哭一场,第二天依旧出摊,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柯又送似乎捏拿准了兰英的脉,不急不慌,慢慢腾腾地喝着茶。好半天,放下茶杯,走进卧室,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啪地丢在兰英面前。是盒避孕套,封口被撕开了,显然用过。柯又送用特务一样的眼神盯着兰英的脸,响亮地喝了一口茶,半天才咕噜吞下。一盒刚开封的套子,我没动它,里面居然——少了两只,而且包装袋上还残留着撕扯的痕迹,一看是那种迫不及待的撕扯,柯又送被自己的话逗得先笑了起来,确实好笑,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兰英头嗡地一响,气血上涌,少了两只?少了十只八只关我屁事?刚才土匪抢劫似的就为这个鸡巴事。兰英气得声音都走了调,胸中淤塞的愤懑,伴着眼泪喷涌而出。你不知道……奇了怪了,柯又送喃喃自语,难道套子会自动套到男人的鸡巴上?静了一下的兰英也觉得奇怪,她相信柯又送所说的话,套子肯定是少了两只,因为他有随身携带套子的习惯。开始她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大男人,口袋里随时随地揣着套子,算什么回事?她质问过柯又送,柯又送死活不回答,暗地里却将这个责任推到兰英头上。他不抽烟,不喝酒,下岗后唯一的兴趣,就是爱干男女之事。不干似吃不香睡不好。以他游手好闲的德性,兰英经常不给他好脸色,哪里还肯随时随地依他?柯又送无奈,只好像偷鸡贼一样经常去街头巷尾的按摩店找洗头妹,一次二十块钱,不贵。为了不沾染上性病,他每次用随身携带的套子,从不用小店提供的套子。他相信社区免费发放的套子比小店廉价的套子质量好。慢慢地,套子成了他随身携带的必备物,就像每次出门不会忘记带钥匙一样自然。

晚饭是柯又送弄的。两个素菜,一个豆腐清汤,照得见人影儿。兰英没心思吃,抹了一把眼泪,一个人悄悄出门了。这个好逸恶劳的男人,竟怀疑她偷人。委屈,愤懑,悲切,化为一股浊流在她心里横冲直撞,她真想离家出走,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这个世上,什么都可以放下,唯一放不下的是儿子圆圆。原以为儿子圆圆读书出来,自己算完成了一桩任务,没想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且复杂得很。圆圆是个听话的孩子,也许太听话了,从小就没有主见,在家听父母的,在校听老师的,大学毕业后,一直呆在家里不愿出门。四处托人找工作,都不合他的心意。这一点,像极了柯又送。有其父必有其子呀。现在,儿子的世界就是电脑,每天活在虚拟的空间不能自拔,连兰英的话都当成耳边风。每天摆地摊,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迟,培养出这样的网虫儿子,让兰英伤透了心。有一次,儿子上网一天不出房,柯又送气得狠狠地踹了儿子一脚,谁知儿子冲进厨房,操起一把菜刀,张牙舞爪地扑向父亲。兰英吓得哇哇大叫,拼命扯住儿子的胳膊,菜刀跳了几下舞,当地掉在地上。自此,儿子再怎么上网,柯又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了。他说儿子的今天,是兰英一手一脚惯出来的。没有教养的孩子,进号子是迟早的事。柯又送咬牙切齿地咒骂。

第二天一早,天阴沉沉的,飘起零星小雨。天气开始躁热起来,毕竟时令进入了初夏。兰英打算歇一天,下雨天摆摊收效甚微,只会赔本赚吆喝。她牵挂昨天买的30选5,便早早来到独眼龙的彩票点。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彩票,对照开奖结果瞅,又空欢喜一场。这样的失望似乎是注定的。自从三年前开始买彩票,一次都未中。连十元钱也没中。可兰英并没有泄气,每天坚持买,一次不多,两注,四块钱。柯又送开始极力反对兰英这种投机心理,说每天辛苦摆地摊赚的几个辛苦钱,都白白送给独眼龙那老头喝酒了,他还不叫一声谢。兰英不这么认为,她说买彩票是一种投资行为。如果中了大奖,几百万,儿子以后结婚、买房等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她也用不着摆地摊了。兰英产生买彩票的念头很突然,三年前的那天,她在马路边守摊,闲来无聊,随手捡起路边一张破烂不堪的报纸。晃一眼,她就看得心惊肉跳,胸中像有一面战鼓在擂。报纸一角刊登了一则新闻,一位二十多岁的打工仔,花两元钱买了一注30选5,结果意外中了千万元大奖。打工仔摇身一变成了千万富翁。别人能中,我为什么不能中?买彩票一不讲关系,二不开后门,全凭运气。于是,兰英产生了买彩票的念头。当时儿子圆圆正读大学,家里一切开销猛增。仅靠她的地摊,顶多让全家人吃个半饱。想想儿子毕业后,每走一步,都是钱的事。就算她变成三头六臂,也赚不来那么多钱,如果买彩票,不中则已,一中那就惊天了。三年下来,一算账,买彩票居然花了几千块,这让兰英心里又隐隐作痛。几千块钱,是她没日没夜摆摊的血汗钱啊!

很快,兰英从未中奖的失望中调整过来,她坐下来,静下心,盯着墙上的中奖曲线图开始看。以前她不信这个,慢慢地,她听独眼龙介绍谁谁谁研究了曲线图,中了什么奖。谁谁谁根据曲线图分析,又中了什么奖。兰英也偶尔看一看曲线图。看了几回,经独眼龙指点,她似乎看出点眉目来,有点感觉了。兰英正看得起劲,独眼龙朝她挤挤眼,扬起手臂朝门外马路一指。兰英扭过脖子,看到柯又送趿着拖鞋,火急火燎朝炼钢厂方向赶。那架式,好像赶着去上班。兰英明白,男人又是去转悠工厂了。三天两头不去转一转,他好像丢了魂落了魄。兰英不明白,下岗多年了,早与炼钢厂脱离了关系,还像个癞子似的跑去东游西荡,算什么回事呢。这一点,独眼龙看出来了。独眼龙扳着指头煞有介事地分析,柯又送虽说身体下岗了,但心一直在上岗。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以前上班时期,没有与现实接上轨。他表面看是逛工厂,实则是在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兰英听不懂独眼龙高深莫测的说辞,生活就是吃喝拉撒,哪来这多穷讲究呢。按说,工厂每天是繁忙的,机声轰鸣,钢花飞溅,怎能让一个闲人随便进进出出呢。可柯又送偏偏有这个特权。有一天,柯又送逛进厂区,沿着台阶上到炉台。炼钢炉正化清,即将出钢。柯又送穿着短裤,叨着香烟,歪在炉台一角,出神地望着炉台上忙碌的工人们。这时,安全员老邱走了过来,双手像抓一只小鸡一样,提起瘦廋的柯又送,两臂一用力,似要把他丢进红彤彤的炉膛内。悬在空中的柯又送龇牙咧嘴,破口大骂,快放老子下来,再不放,老子不客气了。老邱像举重运动员一样,左脚往前一小步,嗨地一声,将柯又送挺举过头顶。工人们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发出或尖叫或嬉戏的哨音。柯又送双脚在空中乱蹬一气,身子扭得像大麻花。正在这时,从楼梯口传出一声断喝,放下,快放下。老邱手一松,柯又送如一滩烂泥软在炉台上坐不起来。是厂长李松华。李松华戴着红色安全帽,快步走过来,狠狠批评了老邱,然后蹲下身,双手扶起柯又送,一直扶他下炉台。这一幕,让许多职工不解,厂长大人为何偏袒一个明显违纪的下岗工人呢?其中的奥秘别人不知道,兰英是清楚的。那天晚上,柯又送喝了点小酒,兴致颇高,共用了三个套子,事毕向兰英透露了一个秘密。有一年夏日的正午,太阳火球一样悬在天空。他照例到炼钢厂转,转着转着,鬼使神差转到炼钢厂办公楼。这是一栋三层小楼,集炼钢厂党政工团、财务、安全、保卫于一体。此时办公室人员正在午休,整栋楼房静悄悄的。柯又送摸到三楼,以前这一层是工团办公室,热闹得很,柯又送作为通讯员经常来这里开会。现在工团组织撤了,变成了一间临时的仓库。正要撤退,突然听到仓库内传出异样的声响,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呼哧,怪吓人的。柯又送好奇地竖起耳朵,猫一样轻轻一推仓库门,竟然开了。

都太大意了。只见硕大的办公桌上,两具肉体绞在一起,难解难分。女的仰面躺着,男的站着,背对着门,根本没想到关键时刻会进来一个人。柯又送默默地注视着眼前惊心动魄的表演。突然,男的扭头,看到一个人,啊了一声,又啊了一声,似乎是到了高潮的兴奋点。柯又送看不清女的是谁,男的看得清清楚楚,是厂长李松华。李松华像列高速行驶的火车,有些刹不住,可刹不住也得刹住。柯又送暗暗笑了一下,从裤袋里摸出一个软耷耷的东西,是个避孕套,轻轻放在靠墙的茶几上。李松华再次抬头,已不见人影。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象,办公室根本没进来人。可那个套子,是真切的。肉色的,散发出好闻的气息。

兰英越来越恶感柯又送,她不愿多看他一眼。如果他从她眼前消失了,估计她也不会伤心的。强迫看了一会儿墙上七拐八弯的彩票曲线图,兰英脑子里乱糟糟的,最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她有些气馁,站起来欲走。突然,一只蜘蛛从灰暗的墙角,梭子似的蹿出来,爬到曲线图上的03数字上。这个细节,几位彩民同时看到了,不约而同地哟了一声。一位秃顶男彩民惊异地站起来,咦,奇了怪了。众人屏息凝神,个个盯着墙上的蜘蛛。蜘蛛似乎想了一下,快速爬到12上。快……快写下来,03,12。秃顶男人一边压低嗓门叫,一边让独眼龙拿笔记下。蜘蛛又爬起来,果断地停在04上。兰英大气不敢出,痴痴地看着蜘蛛的表演。忽地,蜘蛛离开曲线图,噌噌噌蹿到屋顶,吊在蜘网上荡秋千。众人都仰着头,视线粘着蜘蛛,不离不弃。一会儿,蜘蛛子弹一样射向曲线图,稳稳地落在21上。这时,兰英感觉嗓子痒痒的,忍不住咳了一声,接着又咳了一声,最后一声如炸雷,震得屋子嗡嗡作响,蜘蛛浑身一哆嗦,惊惶失措爬向阴暗角落,转眼不见踪影。几位彩民失望地垂下头,秃顶男人看着兰英,像看一个丧财星,气急败坏地吼,咳个什么,把天赐财源咳跑了。兰英像个闯了大祸的小学生,脸火烧火燎得厉害。独眼龙赶紧打圆场,不怪大妹子,幸好,有四个数字,只差最后一个了。大家齐心协心想想。秃顶男人的圆脸气得一鼓一鼓的,像青蛙的肚子,想个屁,差一个数,相差十万八千里。今天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说完,骂骂咧咧地走了。兰英想了两个数字,加上蜘蛛“选”的四个数字,打了两注,心虚气短地离开了。

快到家时,兰英止住脚步。她想起了一件事。昨夜里想好的,刚才光顾买彩票差点忘了。转身匆匆赶到大塘社区办公室。室内几位婆婆正围着社区主任詹青莲吵吵闹闹,半天才听清楚是为了低保。她们都是社区的低保户,这个月她们的低保都降了,所以结伴来说理。这事好像一时半刻说不清楚,詹青莲抽空抬头问兰英,有事?兰英想等婆婆们走后,单独谈。当着大家的面,她说不出口,就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没啥事,你先忙,我不急。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婆婆们得到答复,七扯八拉地走了。兰英站起来,不好意思说,我来——问个事,上个月,社区发的套子,有一个盒子内少了两只?詹青莲一愣,扑哧笑了,少就少两只呗。几时用完了,几时来社区领。反正免费的。我们社区大多数男人外出打工了,很多家庭半年才领一次。兰英连连摆手,不是够不够用问题,而是,无端少了两只,我老公——他怀疑我在外面偷人,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詹青莲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忙安慰兰英莫急,查一查,一定会查出结果的。

从社区办公室出来,兰英心情好多了。她打算下午带儿子圆圆回趟乡下的娘家。一来自己有几个月没回娘家了,不知母亲过得啥样。二来想带儿子出去转转,儿子整天呆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期下去没事也会憋出病来。渐渐长大的儿子,似一块石头压在兰英心头,让她不能承受生活之重。

没想到,儿子拒绝回姥姥家。儿子说,他要上网,上网比走亲戚有意思多了。兰英气得脸铁青,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发现,与柯又送没有什么交流的,与儿子也没有什么交流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最亲的人,一夜间如同陌路人。

她一个人回到娘家,只为看看母亲。母亲抚育她们姐妹几个,太苦太累了。母亲是个菩萨心肠的人。早年,母亲在农村小学当代课老师,那时母亲是年轻的,漂亮的。当时有个下乡的城里知青看上了母亲,每天收工到学校找母亲,一来两往,两人相爱了。后来结婚了,生了三个孩子。兰英是老二,上头有个哥,下面有个妹。一家人生活虽艰苦,倒也其乐融融。谁知几年后,国家落实政策,父亲回城了,临走,父亲对母亲说,等他进城后,混出个样儿来,就来接她们娘儿几个。父亲一走,十多年40了,杳无音讯,原来他在城里重新安家落户了。谁知三年前,父亲回来了,是被后来生的儿子用自行车驮着回来的。父亲中风了,处于半瘫痪状态。他要求回到乡下,回到前妻身边。兰英几个子女执意不肯,坚决不让这个负心汉回来,就是死也要他死在城里。可是母亲不同意,母亲流着泪求几个子女,请求他们原谅父亲。看着母亲满头的白发,子女们沉默不语了。如今,母亲每天推着轮椅上的父亲,一早一晚沿着村头的水泥路散步,成了村里一道独特风景。兰英回到家时,已是傍晚时分。家里不见父母。她知道准是母亲推着父亲散步去了。来到村口,果然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在马路上缓缓前行,轻烟似的雾蔼中,母亲微微前倾着身子,略显吃力地推着轮椅。他们走一程,歇一程,无拘无束的样子。兰英看得眼睛有些湿润了。原来她很同情母亲,憎恶父亲,现在,她十分羡慕这对老人。两个原来陌生的男女,经过一生艰难的跋涉,能相依相偎在夕阳下,算是圆满了。

陪父母吃过晚饭,兰英正要帮母亲捶捶背,电话响了。是儿子圆圆打来的。圆圆的声音透着声嘶力竭的急迫,老妈,快回家。中奖了。中大奖了。兰英吃了一惊,抬头看看挂钟,八点多了。彩票开奖时间刚过。难道是自己上午买的两注彩票中奖了,真有这神奇的事?想起上午蜘蛛“选”号的事,兰英心里一阵狂跳。不由细想,她向父母简单交代几句,马不停蹄往家里赶。到家后,儿子圆圆满脸欣喜地告诉她,他中奖了。兰英愣了,中了什么奖?儿子神气活现地说,他的邮箱中了奖,还是一等奖,奖金58000元。另加一台笔记本电脑。是骗人的吧,兰英不假思索地说,圆圆,你现在是大学生,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听信网上的话?圆圆字正腔圆地纠正道,这不是骗局,是一款邮箱推出的抽奖活动。是不是骗局,我分得清楚,好歹我读了十几年书。兰英又急又恼,她以为是自己的彩票中奖了,谁知是儿子偏听偏信的信息。可她不能说得太重,她知道儿子的脾气。见老妈不吱声,儿子圆圆不高兴了,他扯住妈妈的胳膊,指着电脑让兰英看,兰英看到电脑屏幕上一排十分醒目的字:XX公司感谢用户长期以来的信任与支持!我们将不断推出更好的软件和服务,满足广大用户的需求,特此举办“2014欢乐送”活动回报用户,活动奖品由赞助商XX公司送出双重大奖:58000元现金与笔记本电脑一台!客服电话:400-657-1017。

儿子圆圆找补说,只要汇过去3600元钱,一个星期内,嘿嘿,奖品和奖金就到手了。到时,你不用去摆摊了。吃苦受累不说,整天赚不了几个钱。兰英暗暗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儿子一时糊涂掉进骗局,强迫他是没有用的,只会适得其反。她换了一副商量的口气,说,儿子,既然中奖了。你打电话叫他们在奖金中扣除3600元钱,其余的钱与奖品寄给你,这样不是更好吗?儿子不耐烦了,气咻咻说,全世界的人就你聪明,净赚不吃点亏。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呢。儿子执意要兰英拿出3600元钱,先寄过去,然后坐等丰厚的奖金与奖品。兰英说没有钱,家里只有几百元钱,那是她进货的本钱。圆圆不相信,他不相信老妈整天摆地摊没有钱。儿子知道怎样对付妈妈,他平静地说,既然你不愿意拿钱出来,我只好明天去借。一次不够,借两次,两次不够,借三次,总会凑足3600元钱。兰英太了解儿子,就像她了解自己一样。柯又送说的没错,儿子的确是自己宠坏了,一根筋,想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儿子的赌博心理,是不是受了自己买彩票的影响?这多年来,她不是天天在坚持买彩票吗?买彩票中奖与儿子的邮箱中奖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个故事?想到此,兰英心软了,就算交3600元钱,为儿子买个教训吧。说不定,儿子是对的,真的中了大奖哩。兰英从私房钱里,数出3600元钱,交给儿子。似乎对妈妈拿钱太慢了,儿子有些不悦,连句话都没有,扯过被子蒙头大睡。

晚上,也不知是深夜多少点,兰英被柯又送弄醒了。柯又送抽着烟,吐出一圈圈烟圈。平时,柯又送喜喝茶,不抽烟。今晚,他居然抽起来了,抽得挺厉害。兰英是被浓烟呛醒的,她还以为是什么东西烧着了。见是柯又送躺在身边吐云吐雾,她气不打一处出,母夜叉似的吼了起来,死人啦,深更半夜的。柯又送气歪了嘴巴,语无伦次地说,恶人先告状——我正要找你……套子,又少了两只。你似乎用上了瘾哩。兰英揉了一把惺忪的睡眼,一股怨气直冲脑门,丢人现眼的,你一个大男人,整天套子套子的,除了套子,你还会干什么?想了想,觉得不对劲,怎么又少了两只?

柯又送摁灭烟头,从床头抽出一个盒子。没有开封的,居然少又了两只。你说,是不是大白天又出鬼了?如果说那天少了两只是偶然事件,那今天这盒子少了两只,难道也是偶然事件?柯又送将盒子丢在床头,满脸沮丧,像个彻底斗败的公鸡。兰英睡意全无,盖毯子嫌太厚,盖被单嫌太薄,辗转反侧难入眠。昨天,我找了社区的詹主任,跟她说了这事,詹主任答应去查一下,会有个结果的。兰英想向柯又送解释一下,可她觉得没必要。她什么都不想说。

早上醒来,已日上三竿。兰英暗叫一声,睡过头了,匆匆洗漱一番,扛起硕大的蛇皮袋就出摊了。此时,儿子还在酣睡,柯又送已不知去向。兰英知道,男人一定又去“转”工厂了,三五天不去转一转,浑身像得了病,皮松肉紧,坐立不安。

柯又送果然又去了炼钢厂。像往常一样,他先从炼钢厂外环的马路转起,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横穿厂区。走完这个田字形的路程,预计一个小时。这个时间准得很,误差在一二分钟之内。随后走进原来上班的混铁炉班组。那里至今还保留着他以前用过的大铁柜。大铁柜太大太沉,搬不动,就让它像个文物一样呆在墙角。每次来到班组,柯又送要仔细看一看大铁柜,然后打开它,他有钥匙。看了班组的一切,还要与职工们聊一聊,什么都聊,海阔天空的。班组职工知道柯又送是老员工,连厂长都扶他下台阶,对他都蛮热情,特别是刚进厂的二十出头的青工,一口一个柯老师柯老师的,叫得柯又送眉开眼舒,心情格外好。柯又送也问一下炼钢厂的生产情况,电炉钢日产多少,钢铁料消耗是多少,电耗又是多少。都挺专业的问题,有时问得班组职工大眼瞪小眼。好像是,柯又送是厂领导,至少是个车间领导,根本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岗人员。

这天柯又送转着转着,不觉转到炼钢厂澡堂前。此时,正是下夜班职工洗澡的高峰期。男职工不太讲究,穿着裤衩大大咧咧进澡堂。女职工则不一样,一律穿戴整齐,手掇脸盆进澡堂。柯又送人已走过澡堂,可他像倒车一样退了回来。他隐约听到澡堂内传出吵闹声,叫骂声。不是他一个人听到,路过此地的职工都听到了,纷纷放缓脚步,侧耳探究。一会儿工夫,叫骂声越来越大,间或伴有撕扯声,撞击者,尖叫声,脸盆落地哐当哐当声。不好了,女澡堂内有人打架了。有个女职工洗到一半,披着衣服跑出来,大声尖叫。外面驻足的男职工都愣了,围着女澡堂指指点点,均束手无策。忽地,一个人像头敏捷的猎狗,挤过人群,不顾一切冲进女澡堂。有眼尖职工认出是柯又送。女澡堂内突然传出42石破天惊般的叫喊,流氓,臭流氓,快滚,滚出去……柯又送是被几位头发湿淋淋的女工扯胳膊拉腿推出来的,像条癞皮狗一样跌倒在地。安全员老邱闻讯赶了过来。有人反映柯又送跑进了女澡堂,欲借劝架之机耍流氓。柯又送上衣湿透,脸上沾满水珠,狼狈不堪。老邱上次炉台上戏弄柯又送,被厂长李松华狠狠训了一通,心里一直不痛快,想找个机会报复一下。眼下机会来了。老邱笑眯眯问柯又送,人家女工澡堂,你一个大男人跑进去干啥?劝架也轮不到你?柯又送翻了个眼白,气呼呼扭头欲走。老邱一把扯住柯又送的衣服,柯又送用力一挣,趔趄之际,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掉在地上。老邱捡起来,仔细端详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众人好奇地围上前,老邱用劲一撕,一个喇叭状的避孕套露出来。肉色的,泛着好看的青光。柯又送像头狮子似的扑上来抢夺,被老邱钳子一样的双臂紧紧箍住。铁证,耍流氓的铁证,老邱理直气壮将柯又送扭送到厂保卫科。

众职工围在厂保卫科门口,等着好看。奇怪的是,不到十分钟,柯又送大摇大摆地出来了。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显然一点事都没有。有人不服,明明看到一个套子,货真价实的套子,怎么可能没事呢?保卫科长的解释是,柯又送口袋里装的套子是真的,可这不能证明他冲进女澡堂耍流氓。科长还透露了一个秘密,柯又送身上经常装着套子,这是他个人的喜好,法律也管不了。闻讯的职工们个个张大嘴巴合不拢。

柯又送吹着口哨,走出厂区,远远看到兰英高一脚浅一脚赶过来。兰英一边哭一边抹眼泪,一副天塌地陷的样子。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啊!柯又送有些生气,一把扯住站立不稳的婆娘,哭丧个毬,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兰英手抚胸口,断断续续地说,儿子圆圆——杀人了,杀人了……被警察抓走了——柯又送惊得双手抓头,儿子好好的,怎么会杀人?圆圆现在在哪里?从兰英嘴里,柯又送了解到,刚才,半个小时前,儿子圆圆为抢一过路人的手机,将机主捅了两刀,人已送到医院抢救,是死是活还不知道。柯又送与兰英火急火燎赶到家,门前围着一群人,几个穿制服的民警用红线将现场围起来,地上一滩血,引得一群苍蝇乱飞。一个民警将柯又送与兰英带进屋内,简单介绍了一下案情。原来,当天上午10时12分,犯罪疑嫌人柯圆圆持刀行凶,致一人生命垂危。圆圆与受害者素不相识,为何下此毒手?柯又送不解地问。警察解释,据初步了解,凶手上网中了圈套,被骗3600元钱。为了发泄私愤,恶意持刀抢劫。目前凶手已被带走,正在调受进一步审讯。兰英只觉眼前一黑,当即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兰英醒来,眼前一片雪白。原来她躺在医院。街坊邻居纷纷前来看望,大塘社区主任詹青莲也来了。大家叹着气,说着劝慰的话,网络真是害人,活活将这么个好小伙套进去了。詹青莲将一百元钱塞到兰英手里,说,大妹子,想开些,事情发生了,不要太悲伤。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前些时说的那事,避孕套……少了两只。原来啊,是我那调皮儿子,在社区办公室偷偷拆开拿出去当气球吹。好像不止两只,我看到垃圾桶里吹破的套子有好几只。唉,都怪我粗心大意,发套子时没检查一下,害得你们夫妻闹误会了。这时,有个邻居赶来通风报信,幸好,幸好,受害者被抢救过来了。刀尖离心脏只差一厘米,如果再深一点,一切都完了。只要人没死,圆圆还是有希望的,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刘会刚,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北京文学》《长江文艺》《青春》《福建文学》《广西文学》《四川文学》《芳草》《延河》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为生存而超越》。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荣获首届黄石文艺奖。现为黄石市《东楚晚报》副刊部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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