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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美与山河

2018-04-17陈若鱼

家庭生活指南 2018年4期
关键词:玉河山河车队

文/陈若鱼

无论结局怎样,那些年的风花雪夜都已经远远去了。她跟他,从始至终都是个错误。

那天见过此生最美的夕阳

在桃城路有一家店,叫做由美理发屋,铺面不大,门前种着一棵芒果树,旧式玻璃拉门。老板由美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店里只有她一个人经营。当她问我洗头还是剪发的时候,我懵了一会儿才说剪发。她又问我剪成什么样式,我从镜子里对上她的眼神说:“按照你的感觉剪吧。”

由美怔了怔,很快拿定了主意,我没有在意她剪成什么样子,而是一直看着镜子里的她。她个头很高,很瘦也很白,穿着纯色的旧式衬衫,一头乌黑蓬松的头发虽很亮眼,脸上却已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依稀可以看出她从前应该有姣好的面容。

桃城路许多人都知道,她的右脚有轻微的跛脚,据说是年轻时出过车祸,大概是因为留了疤的缘故,一年四季都穿长裤。

她剪发的手法娴熟又利落,剪发的时候也不像其他店里的师傅那样聒噪,而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还记得赵山河吗?”

镜子里她消薄的身子猛然一顿,我捕捉到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她看着镜子里的我,仿佛是在问我是谁,我想了许久才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赵山河的女儿。”

由美的手僵在半空中,褐色的瞳孔逐渐放大,随后她垂下眸,像是在回忆一般,喏喏地像在呓语。

从我记事起,我便没有父亲,只有赵山河这个名字,以及案台上那张褪色的照片。照片上,他穿着赛车服抱着头盔,对着镜头不可一世地勾起嘴角,而他手臂上还搭着一只手,纤细白皙,涂着扎眼的大红色指甲油。

是父亲跟一个女孩的合影,显然那个女孩不是我母亲,否则不会被外婆残忍地撕掉。对于赵山河,我只有随着岁月消磨越来越模糊的印象,但对于那只漂亮的手,我倒是越来越好奇。她到底是父亲的什么人呢?

直到19岁那年,我在网上一个贴吧里,看到晒旧照片的帖子,那是十年后我终于再一次见到赵山河的照片,也终于窥得那只手的主人。她不仅有一双漂亮的手,也有一张标致的脸庞,一头美丽的大卷发,涂着鲜红的唇,蓝白色的赛车服衬得她一脸春风得意。

在张照片的角落,黑色清秀字迹写着小小的一行字:1998年,由美与山河。

由美说拍摄这张照片的那天,是一个秋日黄昏。

她在那天见过此生最美的夕阳。

唯一一个会开车的女司机

1988年,七月。

由美高中毕业之后,她的父亲花了一大笔钱才把她送进一家小学做老师。但是由美对做老师这件事毫无意愿,她与办公室里那些老师们也无法相处,她的衣服和鞋子的款式都太新潮了。

做老师的第三个月,她偷偷辞了这份人人羡慕的工作,父亲知道的时候,她已经逃之夭夭了,跟一个男同学连夜跑去了武汉。这在当时,绝对算得上离经叛道,小城传的沸沸扬扬说她跟人私奔去了。对此,父亲觉得丢尽了脸面。

男同学去投靠一个朋友,他在汽车修理行工作,由美也去了。

18岁的由美第一次见到21岁的赵山河,他从一台奥拓汽车车底钻出来,狭长的眼睛映着灯光,棱角分明,颧骨上的油污,丝毫也不妨碍他的英气。由美的心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倏忽被夜里的江风吹动。

不久,由美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一份文员的工作,正巧距离修车行不远,偶尔路过,她会跑进来笑眯眯地打个招呼,赵山河有时候是在修车,有时候坐着看报纸,见到她,也总是低着头淡淡地打个招呼。

直到那天她下班的时候,忽然有人朝她鸣喇叭,她走过去才发现竟然是赵山河。原来他花两千多块买了一台波兰产的二手微型轿车,顺路过来载她一程。由美后来才知道,他不是顺路,而是专程来载她的。

他开着小轿车带她沿着汉江兜风,清风明月都揣进怀里,那一刻由美知道,她的心已经无处可逃了,而赵山河看她的眼神也发着光。

谁也没有说恋爱,两人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在一起。由美每天都要去修车行晃一圈,趴在地上看他在车底修车,一脸专注的样子,小女孩的天性上来,伸手故意挠他痒痒,他却一把将她捞进车底,吻得她一脸油污。

由美突发奇想要学开车,赵山河只是微微诧异,在他眼里,她本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于是他便教她开车,没想到她学得很快,学会后开得丝毫不比他差。

于是,由美成了全武汉唯一一个会开车的女司机。在宽阔大道上飞驰,汹涌的风和快速后退的风景,那一刻,由美忽然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你要当赛车手?”赵山河差点惊掉了下巴。

由美昂着头反问:“有什么不可以?”

事实证明确实没有什么不可以,由美从广告公司辞职之后每天练习开车,两个月后开着那辆小轿车,参加了一场业余比赛,赢了一笔不小的奖金,从那以后她便在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把此生此世都押在了他的身上

一年后,由美跟赵山河组织了一个小车队,白天在修车行工作,晚上赛车,赢来的奖金用来购置比赛装备,活得像一群夜游魂。只是那时候跑遍了裁缝铺,都没人知道赛车服长什么样子,于是赵山河托朋友从澳门买了赛车服和头盔,由美在每一件赛车服的袖口都绣了“赛风”连个字。

由美还跑去理发店烫了一头大波浪,大家穿上赛车服的那天,在一家照相馆拍了合影,也是在那天,由美跟赵山河拍了唯一一张合照。

她挽着他的手臂,两人朝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照片一式两份。

走出照相馆的时候,由美依然挽着赵山河的手臂,她忽然抬头说:“不如,以后我们的结婚照也穿赛车服拍吧。”

赵山河的脚顿了顿,由美只顾着憧憬未来,全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由美那时候的心思全放在车队上,每天早出晚归,去结识一些专业的赛车手,她想带领车队从业余变成职业赛车。

终于,有个从北京回来的赛车手带来消息,如果他们的车队能赢一场省级赛事,就可以去北京参加一场正规的职业比赛。

由美跟赵山河都很激动,但他们那辆比奥拓还小的车,根本就不符合赛事要求,他们思来想去决定自己改装。

那日,由美又同赵山河一起在车底研究改装,一旁忽然出现了一双脚,穿着军色绿的解放鞋,由美以为来了顾客,连忙从车底钻出来。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双解放鞋的主人会是她父亲。

那天,由美到底还是被父亲押了回去。临走前,她跟赵山河说,她一定会回来的,要他等她。

由美被押回小城,死死看管起来,除了院子,哪里也不能去。全家人都活在她“私奔”阴霾里,最终他们决定把由美嫁出去。

那一阵子,家中时常有人来,父亲把她叫出来见见面,人家一听读过书,做过老师,挺不错的样子,但是由美谁也看不上。

最后一个来家里提亲的人叫做赵玉河,由美之所以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跟赵山河只差了一个字。但她依然拒绝,她已经把此生此世都押在赵山河身上了。

不过是一段年少无知的往事

由美自被父亲带回来,一次也没有哭过。

因为她觉得不管怎么样,她总是要回到赵山河身边的,但赵玉河来的那天,她哭了,因为父亲当即就替她答应了这门亲事,连日子也定下了。她终于意识到,这一生她大约是要同他错过了。

一夜辗转反侧,由美想起赵山河,想起她的车队,在天亮时做了一个决定。从那天开始,她既不绝食,也不哭了,每天哼着小曲,看起来似乎已经放下了那段往事。父亲以为她终于想开了,便找来赵玉河带她出去了。

由美这次才注意看赵玉河的脸,虽然不比赵山河英俊,但也算干净整齐。

赵玉河带她去河边散步,她忽然挽着他的手臂撒娇要吃糖饼,老实的赵玉河想也没想就去了,而由美一看他走远,便飞似的跑去了码头。

船刚开出不远,由美就看见赵玉河飞快地往码头跑来,歇斯底里地喊她的名字,她只是轻松转过脸,望着宽阔的江河,嘴角掩不住笑意。

坐了一夜的船,由美一刻也没睡着,只满心欢喜地想着赵山河。

下船之后,由美乘电车赶去修车行,却怎么也找不到赵山河了,修车行的师傅们说,去年她走的第二天,他也离开了车行,但他留下了那辆小轿车,说若有一天她回来,就让她开走。

由美站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修车师傅的那句话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放映,那意思是说,他明明知道她会回来,却没有等她吗?

她在那辆小车的后备箱里发现了她跟赵山河的赛车服,指腹轻抚“赛风”两个字,泪如雨下。她开着车去找之前车队里的人打听赵山河的下落,他们只是摇头。

由美在举目无亲的武汉待了一个月之后,她决定重振旗鼓,重新召集了车队,每天晚上沿着江边练习赛车,那时候距离省级赛事只剩下半个月。

省级拉力赛那日,由美剪去了一头长卷发,看起来像个男孩。最终,由美的车队成功晋级,受邀参加三个月后的北京正规赛。车队的人都欢呼雀跃,没人发现戴着头盔的她早已泪流满面。

从那一刻开始,她忽然决定不再爱赵山河了。于她而言,他不过是一段年少无知的往事罢了。

人生最错误也最正确的决定

半个月后,由美带领“赛风”车队前往北京参赛。没想到业余车队“赛风”竟然在决赛中斩获第三名,奖金是一台数码相机和一万块钱。

由美把一万元奖金分给了队友,自己留了一台数码相机,他们在北京东来顺火锅大吃一顿庆祝,队友们问她接下来是不是要进军国际赛事。

由美望着北京灰蒙蒙的天,摇了摇头,她决定不再赛车了。

由美跟队友们一一作别,第二天一早便离开北京回了武汉,在一家服装厂找了份工作,闲暇时就拿着相机四处拍照。

时间一晃到了1991年,由美21岁了,她依旧留着标志性的短发,成为服装厂的一枝花,追求她的人很多,但她总是冷漠拒绝。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会在武汉遇见赵玉河。

想起往事,她仍觉得歉疚,但是赵玉河倒是没放在心上,他说,他明白像由美那样的女孩,是不甘于平凡生活的。

她到来了兴致:“为什么这么说?”

赵玉河笑了笑,“知道你读书,也知道你当过老师,只是没想到你还会开车。”

由美仔细问了才知道,原来她在北京参加的那场赛车,无意中被记者拍到,还上了报纸,早已经天下皆知。

那么,那个人也会看到吗?

也许是出于内心的愧疚,由美同赵玉河的往来渐多,仔细了解之后,她才发现赵玉河没她想象的那么差劲,至少拍照技术还不错。赵玉河偏偏爱拍照,放假回老家之前,便跟由美借了相机,想给家人拍张全家福。

由美没多想便借给他了,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在赵玉河拍回来的全家福里,会出现赵山河的脸,他依旧穿着那件白衬衣,比从前胖了些,身侧站着一个气质温婉的姑娘,两人朝着镜头笑得一脸幸福,她还注意到姑娘的手轻轻抚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赵山河是你什么人?”由美问赵玉河。

“是我堂哥。”赵玉河迅速答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认识他?”

由美低垂着眼眸,眼泪砸在地上仿佛掷地有声,好一会儿才忽然抬起头,笑着问他:“赵玉河,你还喜欢我吗?”

赵玉河一愣,随即机械地点头。

幸福降临的太快,赵玉河总感觉不真实。一切都是由美主动的,很快她又问他什么时候带她回家见父母。

赵玉河喜不自胜很快跟家里人订了见面的日期,而由美也写信给家人,说她要嫁给赵玉河了,这一次父亲很快回信,言辞之间已经原谅了她。

由美知道,这大概是她人生最错误也最正确的决定。

从此天地广阔再无瓜葛

一周后,由美跟赵玉河回老家。

因为是家族中最小的男丁,赵玉河带女朋友回家自然很轰动,一大家子都在院外站着,个个抻头踮脚地望着。由美环视一周报以微微的笑意,但人群中没有那张她想看见的脸。

午饭前,由美跟家族中几个年轻的姐妹玩在一处,忽然,有人叫道:“山河大哥回来了!”

由美的身子一顿,缓缓起身,在她转过头的那一瞬间,门楣下站着的人顿了顿,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这时候,赵玉河从堂屋里出来,自然而然挽上由美的手臂,春风得意地跟赵山河打招呼。

由美没有去看赵山河,却能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她以为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可是难过却从脚趾直抵心脏,疼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终归还是爱着他,而紧跟赵山河身后进来的女人,她认得出是照片上那个女人,她的肚子更大了些,过个门槛,赵山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那顿饭漫长到像一个世纪。午饭结束后,由美跟赵玉河一同乘车返回上海,赵山河开一辆凯迪拉克送他们去车站。

赵玉河在她耳边炫耀,说堂哥赵山河好福气,娶了供销社社长的女儿,现在又开始做布匹生意,赚得盆满钵满,是县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了。

由美冷冷地望着赵山河背影,心有戚戚,她下了那样大的赌注,将自己一生都赔进去,换来的不过是一张冷漠背影。

到车站以后,赵玉河去买零嘴,剩由美跟赵山河两人。

他点了根烟,长长地抽了一口,才看她,“还好吗?”

由美的心微微颤,但还是硬着嗓子回答:“好得很。”

赵山河不再说话,由美也不说话,两人就那样对望着,她所有的怨与爱都写在眼里,他垂下眸掐灭烟蒂,说:“小美,是我对不起你。”

一句对不起,由美所有的坚定都坍塌,她还没接话,赵玉河已经从商店出来了,她只好匆匆将一张纸条塞到赵山河的手里,在他耳边说:“我等你。”

那张纸条上写着她在上海的住址,她生性倔强,她想总要有个办法,了结那件往事,此后她才能安安心心地爱别人。

从此天地广阔,她同他再无瓜葛。

那些年的风花雪夜都已远去

由美跟赵玉河的婚期,定在九月初六。日子一天一天靠近,但由美想等的人一直没有来,如果他不来,那么她就彻底输了。

那是九月初四的晚上,上海下着大雨,终于有人来敲门,由美知道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那天晚上,由美跟赵山河在汉江边最后一次说话。

“为什么?”她问。

“明明已经知道又何必问?”他说。

供销社长的女儿喜欢他,是他的荣幸,他去上海之前就订了婚,只是没想过会遇见由美。而那个年代,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那你为什么来?”

“因为我爱过你,也欠着你。”

由美冷笑,眼泪却流下来。

“开始吧。”

这是由美对赵山河说的最后一句话,没想到却是结束。

那夜,他们沿着汉江赛车,雨越下越大,前路越来越模糊。由美只想着这是最后一次同他赛车,到终点以后,她就让往事如烟。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那场大雨的夜会是他们的诀别。那条路快到尽头的地方忽然出现塌方,而他们已经来不刹车……

由美在医院里昏迷一个星期,醒来的时候只有赵玉河冷着一张脸,她紧张地问他:“他怎么样了?”

赵玉河第一次对她那样冷漠,“是因为他,你才要嫁给我?”

由美一怔,许久才点头。

赵玉河深深地叹了口气,一眼也不再看她,起身离开病房,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由美追问医院里每一个人,问他们知不知道和她一起出事的人怎么样了。

“死了。”是他们唯一的答案。

那场事故,由美失去了一条腿,而赵山河失去了一条命。

此刻的由美眼睛湿润,“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父亲。”

我这才惊觉这个故事原来我也有份,可是由美的故事,让我对她恨不起来,而我也终于决定说出实情。

其实,当年我父亲并没有死,出事以后就被赵家带回去了,他跟由美的事自然也被我母亲知道,同他离了婚。后来,他去了国外,再也没有回来过。

由美单薄的肩塌了下去,她灰暗的眼睛亮了亮,最终又归于暗淡。仿佛是在说,无论结局怎样,那些年的风花雪夜都已经远远去了。

她跟他,从始至终都是个错误。

尾声

从由美理发屋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夜灯初上,我沿着芒果树的街往旅馆走,脑海里全是赵山河和由美的故事,仿佛刚看完的一场旧电影。

而我回头看那间由美理发屋,它隐在一片灯火辉煌夜里,看不真切。我甚至怀疑,也许等我再走回去,会发现原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由美理发屋,也没有那些令人唏嘘的故事。

回程的飞机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18岁的由美跟21岁的赵山河,他们一起在武汉的江边散步。

由美忽然说:“不如教我开车吧。”

赵山河笑着回答:“不教,开车容易出事。”

他们开车往夕阳的方向驶去,而长路漫漫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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