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与闵泳翊中朝篆刻艺术交流史上的一段传奇
2018-04-16桑椹
桑 椹
浙江省博物馆书画部研究馆员
吴昌硕一生刻印无数,其中为个人刻印最多的一位当属朝鲜流亡贵族闵泳翊……缶翁一生为闵氏刻过三百多方印章,两人之间关系的不同寻常,足窥一斑……
吴昌硕对近代篆刻艺术的发展,可谓影响深远。他进一步发展了浙派「印从书出」的印学观念,把冲刀的猛利、挺劲、爽快与切刀的含蓄、浑朴融为一体,形成了自己冲切结合的刀法。他还从秦汉古印中汲取灵感,辅之以敲、击、凿、磨,或借用砂石、鞋底、钉头等工具,追求线条残缺斑驳的金石味道,极大地丰富了篆刻艺术的表现手法,形成了自己古朴、含蓄、浑厚、苍拙的审美特质,所谓「自我作古空群雄」(吴昌硕《刻印》诗),正是其艺术精神的生动写照。
闵泳翊像
吴昌硕一生刻印无数,其中为个人刻印最多的一位当属朝鲜流亡贵族闵泳翊。缶翁一生为闵氏刻过三百多方印章,两人之间关系的不同寻常,足窥一斑。
朝鲜流亡贵族闵泳翊
闵泳翊(一八六〇年~一九一四年),字遇鸿、子相,号园丁、芸楣、石尊者、石韫、薮石亭长等,是朝鲜历史上著名的闵妃(明成皇后)唯一的侄子,也是闵氏外戚势力中最具实权的政治人物之一。他十八岁进士及第,二十一岁负责组建朝鲜新军— 别技军,二十三岁被任命为全权大臣,出访欧美,考察新政,回国后又官至亲军营右营使的要职。纵观闵泳翊前半生的宦途履历,可谓少年得志,一路腾达,然而他的后半生却异常的坎坷,充满血泪与辛酸。
十九世纪后期,在朝鲜朝廷内部,主张凭靠中国、维持现有制度的事大派和主张仿效日本、进行自上而下改革的开化派,两股政治势力之间的斗争已日趋白热化。一八八四年,以金玉均为首的开化党人发动政变,史称「甲申政变」。在这次政变中,闵泳翊的父亲闵台镐遇害,他本人也被砍成重伤。多年以后,闵泳翊曾请吴昌硕刻「甲申十月园丁再生」一印,即为了纪念这段大难不死的经历。一八九五年十月,闵妃在「乙未事变」中被日本人杀害,闵泳翊自此失去了在政治上的最后靠山,此后便长年流亡上海,并在沪上筑千寻竹斋,以书画自娱。一九一四年七月七日,闵泳翊因肝病在上海去世,享年五十四岁。
清 吴昌硕 行草题海隅三丐图诗翰轴纸本墨笔浙江省博物馆藏
清 吴昌硕刻“甲申十月园丁再生”印印文及边款拓本图片取自韩国东方研书会《缶庐刻芸楣印集》
闵泳翊不仅是朝鲜李氏王朝后期权倾朝野的政治人物,也是一位享有盛誉的文人画家,尤其擅长画兰,在当时与朝鲜国王生父兴宣大院君李昰应并称为「画兰双璧」。他的画风后为金容镇、徐丙五等画家所继承,成为韩国近现代绘画史上著名的「云楣画派」,影响深远。浙江省博物馆藏有吴昌硕行草书《题海隅三丐图诗翰》轴,作于一八九九年秋,即吴昌硕赴任安东县令前夕。所谓「海隅三丐」,指吴昌硕、高邕、闵泳翊三人,因吴昌硕自称印丐,高邕称书丐,闵泳翊称兰丐,当时就有人戏作《海隅三丐图》,并请吴昌硕题诗。吴昌硕在诗后的小跋中云:「兰丐,朝鲜大官。以彼国内乱,弃职浪游闽粤吴越间。善写兰,自号兰丐。伸楮泼墨,奇气拂拂出指端。盖其郁勃之兴,幽忧之思,一于兰发之。近世以纤腻之笔谬风韵者,不敢望其肩背,青藤白石其流亚耶!」对闵氏兰画可谓褒赞有加。
兰丐与印丐的金石之交
闵泳翊笃嗜吴昌硕一路篆刻风格,据吴昌硕《挽兰丐》一诗小序所言,两人相识三十余载,他总共为闵泳翊「奏刀三百余石」。一九九三年,由韩国东方研书会编辑出版的《缶庐刻芸楣印集》收录有其中二百四十一方。其中,时间最早的是一八九五年,吴昌硕五十二岁时所刻「千寻竹斋」二方,最晚是一九一四年二月间刻的「兰阜」,尤其是一九〇四年,仅半年多时间里,竟刻了六十多方。
据印章边款内容所记,闵泳翊在向吴昌硕索印时,显得毫不生外,有时一次索刻数印:
破两日功为君刻四石,自视不恶,未识足充文房否?乞园丁教我,或与新周同赏,何如?庚子(一九〇〇年)一月,昌硕。
有时亲自登门「督刻」:
庚子(一九〇〇年)十月朔,中夜苦寒,被酒不寐,兰丐叩寐扉,督刻此石。灯下破斧,藉遣闷怀。善刀自视颇类凿。兰丐捧之陶陶,印丐对之默默,此时此景,惜无山阴行者,其人者为吾两人一写真耳。沪上并记。
更有甚者,「强迫」缶翁抱病操刀:
园丁强予扶病刻印,苦事也,工拙所不计也,幸明眼人赏之。壬寅(一九〇二年)七月,缶道人。
由上可知,二人交谊之契,感情之深。
从这些印章的印文内容来看,除了少量收藏章,如「闵泳翊珍赏金石书画印」、「闵氏千寻竹斋珍赏」和闲章如「且饮墨沈一升」、「渴骥奔泉」、「清风洒兰雪」外,大多数都是闵泳翊的斋号、名号印,其中仅「千寻竹斋」四字印就刻了二十三方,其他所刻数量在十方以上的还有:「松石园洒扫男丁」十五方、「兰阜」十四方、「园丁」十三方、「石尊者」十二方、「闵泳翊印」十二方。
从篆刻风格来看,有汲取浙派丁敬、蒋仁、陈鸿寿一路,也有师法皖派邓石如、吴让之,以及规摹汉印、古陶、封泥等金石小品之作,可谓风格多样,意趣万千。尤其是上述二十多方「千寻竹斋」印,极尽变化,无一雷同,为后世习篆者推为楷则。
浙江省博物馆收藏有其中七方印章的原石,分别为:「薮石亭」朱文印、「园丁生于梅洞长于竹洞」朱文印、「园丁墨戏」白文印、「闵泳翊一字园丁」白文印、「石韫盦主」朱文印、「薮石亭长」白文印、「泳翊之印」白文印,在吴昌硕篆刻作品中都堪称上乘之作。
清 吴昌硕刻“千寻竹斋”印印文(十二方)图片取自韩国东方研书会《缶庐刻芸楣印集》
清 吴昌硕刻“薮石亭”印浙江省博物馆藏
清 吴昌硕刻“闵泳翊一字园丁”印浙江省博物馆藏
清 吴昌硕刻“园丁墨戏”印浙江省博物馆藏
清 吴昌硕刻“薮石亭长”印浙江省博物馆藏
清 吴昌硕刻“石韫盫主”印浙江省博物馆藏
清 吴昌硕刻“园丁生于梅洞长于竹洞”印浙江省博物馆藏
闵泳翊虽只是一位亡命异乡的退隐政客,但经济上却相当富裕。据史料记载,他曾一度垄断了当时朝鲜红参输华的特权,从中获取了大量利润,甚至还曾在上海开办有一家银行,娶了一位中国女子为妾。闵泳翊又爱好风雅,擅长交际。据《海上墨林》记载:当时他在上海的居所千寻竹斋,逢星期日「辄招书画名流,宴集寓庐,流连文翰以为乐」。这对于沪上诸多贫寒的书画家来说,真可谓一位求之不得的艺术赞助者。
我们知道,吴昌硕早年生活一直困顿颠沛,如同大多数落魄的读书人一样,他曾幻想通过纳捐补缺的方式来获取功名。三十九岁那年,由朋友出资,「纳粟出为佐贰」,但收入微薄,「胡为二十载,日被饥来驱」(吴昌硕《饥看天图自题诗》),故自嘲为「酸寒尉」。于是,希望能进一步加捐知县,以赡家给。为此,他四处奔走,有意识地结识权贵富商,希望能得到他们的赏识与资助。在吴昌硕的诸多艺术门类中,篆刻是成名最早的,诸宗元《缶庐先生小传》云:「初先生以篆刻名于世,晚复肆力于书画。」因而,以印为介,谋人办事,也便在情理之中。如他在北京叩拜翁同龢,即先送上自己的刻印和诗集。这一时期,他又曾先后为张之洞、盛宣怀、吴大澂等朝中大员刻过印章。一八九二年初,为捐升知县一事,吴昌硕曾致信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之子吴彦复,恳求后者能借贷四百两银子:
弟碌碌无可短长,以酸寒尉终身,即亦已矣,乃不自知其酸寒,而人视之者代为酸寒。二三知己竭力怂恿,劝以加捐县令。盖第捐有县丞,且乐为之助,现集款已至千五百之谱。查县丞捐升知县,须实银二千五百余两,刻托徐子静观察,由厦门炮台捐上兑,再打八三折,只须实银二千有奇,夙蒙雅爱,当亦以此举为然,唯是七级浮屠,尚赖大功德为之结顶,可否慨然借朱提,数唯四百,计完赵璧,期在三年,倘蒙允我,敬乞五月中旬赐汇沪寓。
吴彦复也是早期吴昌硕篆刻的重要收藏者之一。据黄相喜《闵泳翊年谱》载,一八九一年夏,吴昌硕在苏州听到闵泳翊回到上海的消息后,曾与徐新周、
金圭镇一起赶赴上海,拜访闵泳翊、闵泳璇兄弟。如果联系其致吴彦复信的内容及时间,恐怕除了叙旧以外,筹款一事也会是此行的目的之一吧!
上海博物馆孙慰祖先生指出「闵氏原是皇室外戚和勋臣,他亡命上海是﹃携帑﹄而来,这样可观的数量当然主要是付润索刻的」。吴昌硕与闵泳翊早年交往的性质,不会仅只是单纯的艺友关系。在吴昌硕一八八四年十二月所刻「十亩园丁五湖印丐」一印的边款中,我们可以一睹他因篆刻润例收入大增而欣喜若狂的情形:「使刻印钱胜彼屠,
天地籧庐,买酒相呼。」印文中「十亩园丁」即指闵泳翊,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也许正是两人相识之初,吴昌硕为闵泳翊刻印,后者出手甚为阔绰,故而让穷困寒酸惯了的吴昌硕,一时会有如此展颜疏狂之举。吴昌硕为闵泳翊刻了三百多方印章,数量之巨,令人咋舌,可以推断,闵泳翊给予吴昌硕财力上的支持,不会只是个小数目。
一九一一年夏,吴昌硕正式移家上海,一九一三年初春,由王一亭介绍,迁北山西路九百二十三号(今山西北路),而闵泳翊的住所千寻竹斋位于北京路瑞康里七百六十六号(今北京东路),从民国初年的上海地图上看,两家住址仅隔了条苏州河,相距不远,这客观上或许也为彼此间的交往创造了一个便利条件。此时,两人同为遗老身份,一个怀着亡国之痛,暴饮暴食,意志消沉;一个不满于辛亥后的时局,年逾花甲,又体弱多病,彼此同病相怜,感情日笃便不难理解。
吴昌硕刻有一方「园丁课兰」朱文印,从印风看大约刻于七十岁左右,边款云:「园丁近况,苦铁知之,为之治石。」寥寥数语,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表。闵泳翊去世后,秘密发葬,未及告之吴昌硕,缶翁事后闻之,不禁为「只恨弥留之际欠一面」而「涕泗滂沱」。《挽兰丐》一诗中云:「天涯回首谈性情,樵青涤器烹中泠。而今宛若折足铛,安得专气致柔养长生。君隔蓬莱弱水,望我颜色红如婴。」感情真挚,读之令人动容。在闵泳翊去世四年后的一九一八年,吴昌硕还为缅怀好友而刻有一方「兰涯」印,此印也成为两人一生友情的最后证物。
清 吴昌硕刻“十亩园丁五湖印丐”印印文及边款拓本图片取自韩国东方研书会《缶庐刻芸楣印集》
清 吴昌硕刻“园丁课兰”印印文及边款拓本图片取自韩国东方研书会《缶庐刻芸楣印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