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饥饿艺术家》意象新探
2018-04-15姜伟贾小林
姜伟 贾小林
笔者认为,解读“意象”是把握小说《饥饿艺术家》的最重要的途径。卡夫卡以图像进行创作,“表现他梦幻般的内心生活”,“将现实转换成一种寓言,并循着神话追溯人类生存的痛苦”。这种痛苦的心理状态,同精神分析学派后期代表人物弗洛姆所阐释的“生存的两歧”状态非常贴近。因此,笔者尝试运用弗洛姆的理论,解读并分析《饥饿艺术家》中的重要意象。
一、铁笼:逃避自由
小说中的饥饿艺术家一直被关在笼子里演出,“铁笼”这个意象贯穿文章的始终。饥饿艺术家自愿进入笼中,铁笼将艺术家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但又并非绝对隔绝。每次表演结束后,艺术家都不是自愿离开笼子的,他认为自己还可以更久不进食。这个铁笼对艺术家来说是自我的选择。笼子作为文艺作品中的重要意象,通常表达的是囚禁、束缚、失去自由等意蕴。而在本文中,自由的艺术家出于某种目的自愿进入笼中。同样的意象在卡夫卡的随笔中也曾出现:“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此处,卡夫卡借笼子来表现艺术世界,这个世界具有无形的力量,吸引他进入其中,使他注定要成为那只笼中鸟。他进去了,这一去穷其一生,耗尽心血。别人眼中的痛苦与自我折磨,于他而言,却是找到了精神家园,并将毕生献给所谓的艺术。笼子囚禁肉体的同时也成就了追求的渴望。因此,艺术家选择进入铁笼来逃避自由,同时,这也是在追求更深刻的自由。
弗洛姆的“逃避自由”观点指出,在不断超越自然形成个体化的过程中,人的自我力量会不断增强,所获得的自由也就越广泛,但人的孤独感也在不断地加深。《饥饿艺术家》中的笼子意象用费洛姆“逃避自由”理念可以阐释为:在一个无人能理解、满足自我价值的异化社会当中,艺术家的自我力量使他感到深深的孤独与不安,故而选择走进铁笼,使之束缚自己的肉体,逃避自由。而主动寻求的束缚正是艺术家个体化的强烈表达,是对自由更为强烈的向往与追求。
二、饥饿:寻求自我的认同
卡夫卡曾在笔记中着重写道:“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并有义务发挥其独特性,但是他必须喜欢他的独特性。”饥饿艺术家以表演饥饿为生,甚至通过饥饿来实现自己的艺术追求,然而饥饿本身却意味着空虚、匮乏,甚至死亡。卡夫卡构建了这对看起来荒谬的概念,以矛盾且戏谑的形式展现在读者面前,将个体独特性发挥到了极致。在小说最后一段,奄奄一息的饥饿艺术家说出这样别有深意的话:“因为我只能挨饿,我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所谓“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象征了一种独特的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饥饿是艺术家选择的生存方式,是其独特的自我存在的体现。卡夫卡作品中还有很多类似的表达,比如小说《一条狗的研究》中的那条小狗,它宁愿绝食,也绝对不像别的狗那样“对有损和谐的事悄然接纳,视之为大计算中的小错而忽略不计”。
因此,真正使饥饿艺术家痛苦的不是饥饿,而是得不到理解与欣赏而产生的孤独与焦虑。即使在饥饿表演“风靡全城”,“人们的热情与日俱增,每人每天至少要观看一次”的日子里,人们对他也是不理解的。大多数人是在对异己的好奇心的驱使下来看他。饥饿艺术家为了“艺术的荣誉”而主动拒绝吃任何食物,可是许多看守他的人,包括观众却在怀疑“饥饿”本身的真实性。“他们总认为,饥饿艺术家绝对有妙招搞点存货填填肚子。碰到这样的看守,饥饿艺术家真是苦不堪言,这些人使他情绪低落,给他的饥饿表演带来很多困难。”人们对艺术家的“同情”,恰恰是对他价值的否定,这是他长久以来感到不满和悲哀的根源。所以,如果同情他的某个好心人告诉他,他的悲哀可能是饥饿所致,“那么他就会勃然大怒(特别是在饥饿表演进行了一段时间以后),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吓人地摇晃着栅栏”。包括饥饿艺术家每次结束表演,出铁笼时的不甘心等,也都表达了这种孤独与焦虑。
艺术家的饥饿不仅是他赖以为生的工作,更是他寻求认同的方式和途径。生存与饥饿,这对看起来矛盾的概念,以一种荒谬的形式折射了他内心的悲哀。那么为何自我价值得不到认同会令艺术家内心感到如此不满、悲戚,最终以死亡的方式去抗拒呢?
按照弗洛姆的理论来看,人作为自然动物,必须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包括食、性、安全等。但即使完全满足了这些本能需求,也不能解决人的全部问题,甚至不能让人感到健全。人最强烈的需求不是来源于肉体,而是精神需求。人的“精神需求”是弗洛姆关注的重点,他在《健全的社会》一文中,将这种需求细化为五种:“关联”“超越”“寻根”“认同”“定向”。这五种精神需求体现了人作为“自我意识”的自我,对自我“认同”的需求居于核心地位。人在强调个体化的过程中,仍希望被社会群体所认同,从而归属于群体。“饥饿艺术家”正是在偏离了群体,长时间得不到认同以后,个体的内心因为失去参照而感到焦虑,从而产生对自己的不满,进而通过寻找替代物(如民族、宗教、阶级或者职业)来确立自我是谁。但替代物并不是真正的自我,这就是艺术家痛苦的根源所在。
三、看客:人性的异化
弗洛姆理论中的“异化”指的是一种认识的模式,在这种模式中人把自己看作陌生人。也就是说,异化主要是一种心理体验。弗洛姆认为人类的历史就是人不断异化的历史。在资本主义社会阶段,异化变得更为普遍而深刻。每个人与他人的相处都受利己主义原则,即“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的支配。每个人都被当作商品,人与人的关系异化为物与物、利用与被利用、需要与被需要的关系。人们彼此没有信任与真诚,他人的感情与精神追求变得微不足道。同时,人与自身的关系也是异化的。市场就像決定商品价值一样决定着人的价值,人失去自我变成了“物”,进而导致现代人对自我价值的怀疑,对生命意义的质疑。人性遭到肢解,人自身日益被物质的异化所吞没。真诚、良知和正义感被销蚀殆尽,代之而生的是冷漠、麻木、迟钝。
基于上述理论来审视《饥饿艺术家》,关于艺术家与众看客之间“看”与“被看”的描述,正是对“异化”最生动的表达。艺术家自始至终是关在笼子里被观赏的;那些“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一般观众则构成看客的主体。
成年人观看饥饿表演的动机,卡夫卡一语道破:“不过是取个乐,赶个时髦而已。”“成年人”已经不把饥饿艺术家当成和他们同类的人来看,而是当成一种物、一种商品、甚至通过金钱的交换就能用来娱乐消遣的玩物。观众通过鉴赏饥饿艺术家忍受饥饿的痛苦过程,使自己生活中的不幸和痛苦得到宣泄、转移以至遗忘,从而获得心理上的快感。而被看对象的价值与痛苦不会得到一丝同情,甚至在被“鉴赏”过多次再也没有吸引力时,便会被抛弃。
孩子是人的天然本性保存得最完好的群体,还未受到社会的扭曲与异化。小说中可以明显看到孩子们与成年人面对饥饿艺术家的不同表现。孩子们由“惊讶得目瞪口呆”,到“为了安全起见,他们相互手牵着手”,再到“惊奇”地观看艺术家的表演,这一系列发展的过程蕴含着认同的过程。从惊讶—恐惧—惊奇的转变中,还可以梳理出孩子们“看”的性质:它是联结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的纽带。通过它,孩子们逐渐从儿童的世界转向成人的世界,本真的人性开始受到异化。
构成“看”的主体世界还有另一重要成员——“看守”。卡夫卡将他们的身份设定为屠夫,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屠夫的工作就是结束生命。对于他们而言,生命和物品没有太多区别,手起刀落就可以随意了结。“屠夫”的隐喻可以被解读为社会中最没有人性和本真、人性异化最厉害的那一部分人。他们恪尽职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不但日夜看着饥饿艺术家,还想方设法诱惑、试探和捉弄他。“他们故意远远地躲起来打牌”,目的是为了看饥饿艺术家是否偷偷进食。当被激怒的饥饿艺术家强打精神不停地唱歌以示自己的清白时,他们又戏谑他“技术高超,竟能一边唱歌,一边吃东西”。如果说一般成人观众是单方面地从饥饿艺术家的肉体痛苦中转移自己的痛苦、获得心理满足,那么看守则是双向的。他们“看”的实质就是先给别人制造痛苦,然后获得自己的心理快感。在给别人不断制造精神痛苦的同时,他们也就源源不断获得了自己的快感。异化人性中最黑暗、丑陋和龌龊的部分经“看”这个显微镜被一点一点地放大,直至全部暴露于读者面前。而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猜忌、怀疑和不信任,也通过看守的行为对异化社会的人际关系作了最好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