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远方写信
2018-04-14邓湘子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去长春出差,当飞机从云端降落时,我的心情格外激动。因为在东北大地上有一个叫霍林河的地方,曾經是我少年时代梦绕魂牵的所在。
霍林河进入我少年时的想象,缘自我的姐夫在那里当兵。
我生活在南方的一个偏僻山村,巨大的雪峰山系与连绵不断的五岭山脉,把我们的山村重重围困着。那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山村里没有书刊可读,也很少看到电影,更没有电视。村里伙伴们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上午到学校里去上两三节课;早晨和下午,我们为生产队放牛,还带着柴刀,顺便为家里砍柴回来。我们无法想象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更不知道平原的辽阔和大海的浩瀚。
但是,我的姐夫订婚不久,就去了东北的霍林河参军,那几乎是我少年时的想象力所无法达到的一个遥远的地方。
第一次接到姐夫写回来的信,我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一份破旧不堪的中国地图。在地图上查了半天,终于查到了那个写着“霍林河”三个字的小黑点,它位于吉林省与内蒙古交界处。从那儿往南,到我的家乡湘西南山地,姐夫的信穿越了大半个中国,越过了山海关、北京、黄河和长江才到了我的手中。这使少年的我感到异常惊奇。
母亲让我读姐夫的信给她听,然后说:“你写封回信吧,在那么远的地方,你姐夫收到家里人写的信,会很高兴的。”
那时候我上五年级,还从来没写过信。在学校里,我们学会了把红薯种得跟南瓜一样大,但从来没有写过文章。我挠了半天头皮,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母亲放下忙着的家务活,坐到我身边的煤油灯影里,想了想说:“就写收到了信,家里人都好,不要他挂念,要他保重身体。”
我把母亲的话,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然后又读了一遍,母亲听了,高兴地说:“就这么写吧,以后写多了,慢慢就会写得好的。”
我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到代销店买了信封,又跑到学校里,请老师教我把信封上的地址和姓名写好,然后装上了那封短信,托人带到小镇上去寄。
我的第一封信,写得这么短而且艰难,寄走以后,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它能不能寄到那个遥不可及的霍林河。将近一个月后,我的姐夫写了信来,他竟然收到了我的信。
这以后,姐夫几乎每个月写一封信回来,在信中给我讲述霍林河的新鲜事。那里有宽阔无边的荒野,人烟稀少,土地肥沃,种下的马铃薯不用管理,收获时有烧饭的小鼎锅那么大;成片成片的向日葵开花了,一望无际,像金黄色的海洋;冬天,那里冷到零下三四十度,到处是冰天雪地……姐夫在信中说的,是那么新奇陌生,使我浮想联翩,霍林河是一个多么不一样的世界啊!我好几回做梦都梦到了那儿,我甚至幻想自己躲进小小的信封中,到那个神奇的地方去看一看。
母亲识字不多,每次姐夫来信,都是我读给她听的。母亲说:“你也把家里的事说给你姐夫听听吧。”家里哪些事可以写进信里呢?我满眼冒着问号望着母亲,母亲就给我数出一串串事情来:家里孵出几只小鸡啦,父亲在山里锯木套住了一只果子狸啦,今年禾苗的长势不错啦……啊,这样的事情也能写到信里,我的信写得越来越长了。
我把写好的信念给母亲听,母亲搁下忙碌的事,认真地听着。有时她笑着称赞我写得好,有时会指出哪些事讲得还不清楚,几件事搅和在一块了,要一件一件地说。我的母亲只上过两年小学,一辈子在田野和家务事里忙碌劳累,是个地道的山村妇女,但在我学习写信的过程中,母亲实际上成了我写作的启蒙老师。她教会了我用明明白白的生活语言叙述事情,要写得有条理。母亲用她的慈爱和鼓励,消除了我对把思想变成文字的隔阂感和神秘感,使我有了用文字表达思想的自信。母亲是无意中做到了这一切,连母亲自己也料想不到,她让我给姐夫写信,仅仅出于她作为母亲的爱,却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人生。等到我上了中学和大学,我感到母亲指点我写信所讲的那些简朴的话,竟然比那些深奥的写作理论更有用。母亲是用朴素的话语传达出了最本质的道理。
写信,收到信,遥远的霍林河成了那几年我的精神世界里一个充满色彩和魅力的地方。这使我比同龄的伙伴多了一份不一样的心理经历和精神收获。
那次出差,我在那座北方的城市待了一个星期。霍林河离长春尚有数百公里之遥,但我感觉离它很近很近了。我没有去霍林河,却在自己初学写信的少年时光里徜徉了一个来回,是霍林河让我重温了那段过去了的艰辛而美好的岁月。
我想给霍林河再写一封信,尽管那里早已经没有我熟悉的收信人,但我想问候一声:霍林河,你好!
邓湘子 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儿童小说《像风一样奔跑》《牛说话》《蓼花鼎罐》《摘臭皮柑的孩子》等。获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第五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第十六届湖南青年文学奖等奖项。《像风一样奔跑》入选“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