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我在看这里的人间(3)
2018-04-13朱伟
朱伟
1985年,《人民文学》历史上最辉煌的一年,在第十期头条发表了贾平凹的中篇小说《黑氏》。写一个乡下女子与三个男人的纠葛——黑氏娘家穷,嫁了个信贷员的儿子。信贷员在黑夜里收钱,富裕起来,在城里盖了房。富裕起来的信贷员儿子嫌黑氏黑、丑,仗着父亲好挣钱,喜欢上乡长的女兒,就与黑氏离了婚。黑氏有志气,不要一椽一瓦,回到村里,借居在牛棚里,刚硬地说,要“看着这家人能唱什么好戏”。这黑氏的另两个男人,一个是村上的邻居木犊,犊是小牛,壮实。平凹写他靠一根扁担吃饭,那扁担“在火上烤了,用磁片刮磨,一遍遍上了豆油,能照出蓬头垢脸”。另一个是黑氏前夫当教师时,学校里老实又“乖觉”的校工来顺,乖觉即机灵,话本小说里的用词。平凹写秋雨天气,这受寡的小媳妇,“只在昏昏蒙蒙的暮色下,把头埋在两个手掌上,消磨了又消磨”,完全是言情小说的写法。这小说,好在写一个女人的心理,故事其实是不新鲜的。平凹在小说里感慨:女人之所以称女人,是因为多了一份男人所没有的柔水一般的同情心。黑氏在情感上绕了一圈,就因这同情心——来顺来提亲,她就想到木犊的好处,嫁给了木犊。嫁了木犊,她又可怜来顺,想到来顺的好处,木犊比来顺,缺了许多女人所要的体贴。平凹在这个篇幅有限的中篇里写了一个内心丰满的女子,叙述流畅极了——木犊挖煤挣钱去了,黑氏因同情心而任由了来顺,平凹写她在“昏蓦中”感受到来顺的耐心爱抚是木犊难有的。平凹不用“昏朦”而用“昏蓦”,蓦然回首的蓦。而木犊挖矿一身煤黑地回来,黑氏又真心觉得对不起他。夫妻二人用木犊挣来的钱开了小饭铺,信贷员案发,黑氏拿钱去接济了前夫,与木犊的日子却是越过越淡,因为女人终是需要人爱惜的。最后,中秋月圆之夜,木犊还在等着她团聚,她却抛弃了安宁,与来顺私奔了。
作家贾平凹
平凹的创作力极其旺盛。1984年,他写成第一部长篇小说《商州》,发表在陕西人民出版社的《绿原》丛刊上。这第一部长篇小说的结构并不成熟:分为八个单元,每单元开头一节都是静态讲述商州,随后才在商州背景下,叙述一对小人物的悲惨故事——三个刑警追捕一个逃犯,这逃犯叫刘成,本在商州城里跟着娘,靠一个小饭铺维持生机。城关要开发,他在反抗欺压的过程中打伤了队长,被告扰乱社会治安,行凶打人,法院传讯,他逃到刘家湾,寄居在他爷爷家里,爱上了皮影剧团里的漂亮女演员珍子。刘家湾很多人都恋珍子,形象丑陋的秃子也是暗恋群体中的一员。刑警找到刘家湾,刘成又逃跑,珍子去追他,秃子又告刘成拐骗妇女,使他罪上加罪。珍子在华山脚下找到了刘成,他找了个背死尸的活计。两人刚沉浸在重逢的甜蜜中,刑警就赶到了,跟着的还有秃子。结果,山洪暴发,刘成为救一位刑警,被洪水冲走,珍子也跳进了山洪。最后两人在棺材里合葬,促成这悲剧的四人:三个刑警与一个秃子,呆呆守着顺流而下竹排上的棺材无语。
此时平凹写长篇还稚嫩,中篇小说却已经达到了极高水平,比如1983年写成的《小月前本》和《鸡窝洼人家》,1984年写成的《腊月·正月》,1985年写成的《黑氏》。《小月前本》和《鸡窝洼人家》都改编成了电影,前者是阿城编剧,斯琴高娃导演,改名为《月月》;后者是颜学恕编导,改名为《野山》,获了奖,很有名,但仍比小说浅薄。
应该说,写《废都》前,贾平凹承袭的都是“广阔现实主义道路”传统创作方法,写朴实的乡村,个性突出的人物,在矛盾冲突中表达撕扯的情感。
《小月前本》的好处是,在三角关系中写出一个复杂的小月性情。小月是个心性高傲的漂亮姑娘,小月娘死后,小月与爹王和尚相依为命,“和尚”是俗称。王和尚原在丹江河上摆渡,分田到户,他分到三亩地,小船也估价包给他们,小月中学毕业后就接了父亲的班,撑船摆渡,父亲则务农。王和尚与寡妇才才娘也是相依为命的一对,小月从小跟着才才娘长大,村里因此风言风语,王和尚与才才娘都是保守人,彼此就敬而远之,中间联结的桥梁是才才。才才是个憨厚孝顺的庄稼人,帮王和尚料理庄稼,就像王和尚的亲儿子,才才娘与王和尚都一心想让两个孩子成亲,两家变一家。小月也知道才才本分老实,一身的力气,能一辈子待她好。但她的心却是野的,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能负于才才,明明知道这两家辛辛苦苦走到一起不容易,却又实在不甘心与只有本分老实的才才过凑合的日子,不甘心像父辈一样,重复庄户人家黄土蒙面的生活。
小月内心喜爱新农民的代表门门,因为门门那个丰富的精神世界吸引着她,照耀出才才与他爹那样陈旧的乡村生活的黯淡。但她原本又真心觉得,应该与才才一起过下去的。八月十五跟着门门放过“烟灯”后,她满心都是对才才的愧疚。但偏偏才才身上全无男子汉的气质,得知门门对小月的追求,他只会狭隘地委屈痛哭,这就推动了心性刚强的小月对他无能的鄙视。她徘徊于才才对她的好与门门对她的好之间,最后实质是才才与王和尚一起合力,将她推向了门门,她随他走向外面的世界。但他们终得回家,小月能真的抛弃才才吗?平凹给了一个“如果门门和才才能合成一个人,那该多好”的小月心里酸酸的结尾。正因没法结尾,才叫《小月前本》,让人体会后本。我问平凹,是不是叫“前本”是为写后本?他说:“没再想写。”
《鸡窝洼人家》主题其实类似,写的却是一对同学兄弟的分分合合——灰灰是个踏踏实实的农民,娶了又粗又高的媳妇烟峰,没生孩子。禾禾是灰灰的兄弟,当兵复员回乡后,娶了麦绒,因不甘于种地,想养蚕,为筹本钱偷偷卖了牛,麦绒就与他离了婚,他寄居在灰灰的厢房。禾禾想方设法证明自己,却屡屡失败,烟峰同情他,帮助他。灰灰则同情麦绒,帮助麦绒,觉得麦绒才是会过日子的女人。灰灰与麦绒的想法是:“农民嘛,只要有粮,天塌地陷心里也不用慌了。”禾禾与烟峰想的则是,不能“只顾了一张嘴”。故事发展是,烟峰帮禾禾养蚕,随他一起进城,心理狭隘的灰灰以为两人相好了,就离了婚与麦绒结了婚。烟峰则主动走进禾禾在山里的木庵,禾禾起先不能接受这结果,选择了逃离,最后终于回来,各人找了各人的合适。婚姻重新组合后,灰灰向村里人展示出他作为殷实农人的富足,付出的却是加倍的辛苦,因为粮食越来越不值钱了。禾禾与烟峰多种经营,却是眼看着一天天发达,烟峰还怀上了禾禾的孩子。结果,灰灰与麦绒辛苦盼到了粮食丰收,却换不来富裕,粮价越跌越低,过年家里没钱,甚至为拉电线的钱发愁,也就干起副业——由麦绒吊挂面卖钱。那边,禾禾却已经买回了磨面机,被众人簇拥。平凹以这样的方式写农村翻天覆地变化的阵痛,这时候他与乡村的关系,还未拉开距离。(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