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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屋子”与“人血馒头”
——论鲁迅小说创作的西方古典文化品格

2018-04-12尤作勇

关键词:夏瑜十字架洞穴

尤作勇

(贵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18)

一、引言:“现代中国”的身份尴尬

对于现代中国的历史起点时间问题,国内学界虽然众说纷纭,意见远没达到一致的地步,但在中国自从鸦片战争后就逐步陷入到与西方的复杂纠缠中的问题上却保持了高度的意见统一性,对于中国已然进入现代阶段的认定也早成为学界共识。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学人执着于在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旧与新的对立框架中思考与探索现代中国的历史命运问题,形成了国粹派、西化派与“中体西用”派等几大思想阵营,却极少有人从一种更为根本的思想文化层面上去思考与探求“现代中国”的思想文化品格问题。国粹派信守中国传统文化的唯一正当性,却无力应对中国的现代流变;西化派主张西方的近现代思想价值观念,却往往隔断了与中国处境的有机关联。这也必然使得国粹派的思想论述没有“现代”,只有“中国”,西化派的思想论述没有“中国”,只有“现代”。虽然所有身处现代中国的学人——不管是国粹派还是西化派都实际上不可能保持某一种文化品格的真正纯粹性,而是呈现出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旧与新文化的交融性特点,但如果不是以一种自觉、深入的方式思考与建构出“现代中国”的思想文化品格,这样的交融性文化都注定只能是一具中西文化杂交生出的怪胎。在这样的文化指导下的民族生存不但不可能走出传统中国的生存困境,而且必然陷入到更为严重的生存危机中。张爱玲的天才之处正在于,她以小说的方式展示了一种不中不西、又中又西、中西杂烩的生存样态的极端可怕性。试图对“现代”与“中国”做一种融合,以期对“现代中国”做出一种完整性建构的是“中体西用”派。“中体西用”派在文化上坚持中国本位,同时容纳西方的近现代政治体制与科学技术。似乎依赖于这种“强强联合”,“现代中国”不独可以超越传统,亦可以超越西方。也正是在这样的思路引导下,王国维、陈寅恪与钱钟书这些所谓“学贯中西”的学者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现代中国文化的代言人。面对中国近现代过于深重的历史危机,每一种试图摆脱的行为本身无疑都是值得肯定的。其间或有过于乐观的表现,亦应得到理解。但是,乐观过后,我们仍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问题,那就是“中体西用”的“现代中国”究竟具不具备超越传统与西方的可能性?甚至于,我们要问,这样的“现代中国”具不具备一种文化身份的合理性?“中体西用”派试图糅合儒释道的文化价值观念与西方近现代政体及科学观念,却忽略了西方近现代的政体与科学传统只是古希腊文化传统与基督教文化传统产儿的基本事实。儒释道文化既然自身不能催生出近现代的政体与科学,其正当性本身是否也该受到某种质疑?既然并非亲生,二者又怎能相谐共生?如果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中体西用”思想的有机性就是根本缺失的,而所谓“学贯中西”的自我标举就是一种文化意淫。

二、鲁迅的文化品格

对于“现代中国”的文化品格问题,鲁迅无疑是最不能绕开的一个人。鲁迅超越其他人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其对中国历史困境的介入程度以及对“现代中国”文化品格的探求自觉都是其他人所不可比拟的。在很大程度上,“现代中国”的文化品格问题就是鲁迅的文化品格问题。虽然许多人都认可了鲁迅中国近现代文化第一人的身份与地位,但在鲁迅的文化品格问题上却众说纷纭。因为鲁迅“五四”新文化运动重要参与者与代表人的身份,作为五四时代主题的启蒙成为很多学者叙述中的鲁迅文化品格最为显赫的标签:“鲁迅是五四新文化启蒙运动的最坚决、最彻底、也是最持久的代表。”[1]29启蒙运动是西方近代历史文化的开创性事件之一,五四启蒙运动对其的仿效痕迹清晰可见,而鲁迅的“国民性”批判理论也一直被视为启蒙思想中国化最成功的典范。由于启蒙的核心价值观念是近代理性,而理性被视为只有西方才拥有的独特文化品格,因此作为“最坚决、最彻底,也是最持久”的中国启蒙主义者的鲁迅的另一个同构身份——中国传统的批判者也得以不断地被讲述:“所有这些他所爱好的思想都可称之为中国文化中的‘抗传统’倾向,是反对或在很大程度上远离孔、孟、朱熹、王阳明所代表的儒家正统思想的”[2]44。鲁迅对中国传统的严厉批判是鲁迅思想言论中最为显在的部分,而其依仗的内在价值资源正是西方的启蒙思想,因此二者之间具有极大的价值同构性。

那么,启蒙性与反传统是否就是鲁迅文化品格中的本体质素?鲁迅近现代中国文化第一人的身份是否就可以借此建构而出?答案无疑是否定的,因为若论倡导启蒙的坚决性与批判传统的猛烈性,胡适与陈独秀也许都比鲁迅更加具有代表性。20世纪8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领袖李泽厚就认为鲁迅的伟大之处除了其启蒙思想外,还在于其同时超越了启蒙:“鲁迅是伟大的启蒙者,他不停地向各种封建主义作韧性的长期的尖锐斗争;但同时却又超越了启蒙,他有着对人生意义的超越寻求。”[3]115这种既是启蒙者又超越了启蒙的思想丰富性被诸多学者认定为鲁迅的真正伟大性所在。鲁迅超越启蒙的思想渊源往往被指称为以尼采、克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代表的西方现代非理性主义思想传统,这种思想传统在很多时候也被转述为一种生命哲学传统。有些学者甚至认为,这才是鲁迅文化品格的本体质素,而非什么启蒙:“从属于西方近代理性主义范畴的启蒙主义,并不为鲁迅所热衷。……他把心灵投向上世纪那一扫传统的新神思宗,这与当时的启蒙主义者企图通过科学民主来改造中国,关注点和着力点迥然有别。”[4]79于是,在启蒙说与反传统说之外,非理性主义与生命哲学说成为关于鲁迅文化品格问题的又一显赫学说。

非理性主义与生命哲学对西方理性主义与启蒙主义传统的反叛显而易见,却被认为展示出与中国及东方文化传统的某种“亲和”特征:“然而他(海德格尔)很高兴的发现,中国的‘道’并不是这样一种形而上学的在场,而近于他所要表述的现象学存在……”[4]71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极为有意思的文化现象。反中国传统的鲁迅依恃的思想资源是西方的理性主义传统,反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的海德格尔却走向了对中国传统的某种认同,而鲁迅独出的伟大又被认为正有赖于其思想与以尼采、海德格尔为代表的非理性主义的关联。那么,鲁迅与中国传统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于是,在这样的思想困局中,鲁迅的反传统斗士形象也被不断修正:“鲁迅虽然与同道者一起,参与了对旧世界的打击。但是这种打击并不构成其最深刻的内容。”[4]82“这简直是近乎佛学语体了。鲁迅用于描述新神思宗的概念比如‘自识’‘我执’‘主己’‘自性’‘造物’几乎全出于佛教。”[4]95在这样的叙述中,鲁迅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呈现出在批判中继承的特点,批判传统的同时又能做到其自谓的“弗失固有之血脉”成为鲁迅超越一般反传统者的卓异之处。

鲁迅的文化品格在上面的各式讲述中呈现出一种复杂难辨的形象。不过,通过我们的分析,这种复杂难辨无疑仍然是有迹可寻的。大体上来说,鲁迅的文化品格建构所征用的文化资源被认为来自于三个方面:西方近代文化、西方现代文化、中国传统文化。其实,身居古今中外的历史坐标中,面对“现代中国”文化(今中文化)品格建构的历史重任,中国现代学人所能够征用的文化资源也不外乎古中文化(中国传统文化)、古外文化(西方传统文化)与今外文化(西方近现代文化)三种文化。既然古中文化(中国传统文化)、今外文化(西方近现代文化)与鲁迅文化品格的渊源关系已经被充分地认识到了,那么我们现在要问的一个问题是,鲁迅的文化品格与古外文化(西方传统文化)之间难道果真是绝缘的吗?对于这个问题,王乾坤其实是有非常明确的答案的:“……无论是形而上学,还是神学王国,在鲁迅的世界里,都没有独立于当下的地位,而是他消解的对象。……所以可以说,鲁迅也是一个反西方传统者。”[4]69鲁迅批判中国传统又能“弗失固有之血脉”,鲁迅倡导启蒙也超越启蒙,鲁迅用佛教思想展开了与生命哲学的对话关系,而鲁迅对于西方古典文化,却被认为只有一种“反对”的态度与立场。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许多学者都从一个或多个层面认识到了鲁迅超越于中国近现代其他文化人士的杰出之处,并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证据与富有成效的论述,但也都集体在中途停下了脚步,最终无力窥探到鲁迅在“现代中国”文化品格建构上所真正具有的一种自觉性。身处古今中外的文化之流中,面对西与中、新与旧、现代与传统的文化碰撞与纠缠,鲁迅展示出的文化自觉性在于,其真正直面了每一种文化传统,却又不唯任何文化传统是从,而是将各个已经模态化的文化传统都置于原初的文化天平上进行考量,从而找寻到每一种文化传统所富含的原初文化因子,并在“现代中国”的历史情境中对其进行重铸,以达到对于“现代中国”文化品格的自觉建构。以此就可以有效解答鲁迅反传统何以又保持了与传统的有机关联,倡导启蒙又何以反思了启蒙,进行的生命哲学思考又何以渗入佛教因子。而对于孕育了西方近现代文化的西方古典文化传统,鲁迅也就不可能只有一种简单反对的态度与立场。其实,西方古典文化的精神品格渗透蔓延于鲁迅的小说创作整体中,并成为其小说创作中的根本性价值意念。

三、“铁屋子”与“洞穴”

柏拉图的“洞穴”理论见于其著名的对谈录之一的“国家篇”,其本意是揭示“受教育的人与未受教育的人的本质区别”[5]510,却最终成为了古希腊文化追求真理传统的原始意象。这条“洞穴”狭长封闭,“一条长长的通道通向地面,和洞穴等宽的光线可以照进洞底。一些人从小就住在这个洞里,但他们的脖子和腿脚都捆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扭过头来,只能向前看着洞穴的后壁”[5]510,日深月久,以致这些囚徒们将看到的“火光投射到他们对面洞壁上的阴影”视为唯一“真实的物体”。事情的变化发生在“假定有一个人被松了绑”[5]510以后,那位被松了绑的囚徒终于可以扭动脖子,可以四处走动,于是他看到了那堆火,但是“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一定很痛苦,并且由于眼花缭乱而无法看清他原来只能看见其阴影的实物”[5]510-511。而这样的痛苦还是其次,最大的痛苦是其先前的认知受到的巨大挑战:“这时候如果有人告诉他,说他过去看到的东西全部都是虚假的,是对他的一种欺骗,而现在他接近了实在,转向比较真实的东西,看到比较真实的东西……在这种时候,你难道不认为他会不知所措……”[5]512柏拉图又接着假设有人硬拉着这位被松了绑的囚徒“走上那条陡峭崎岖的坡道,直到把他拉出洞穴,见到了外面的阳光……”[5]512而他的反应又会是什么呢?“……你难道不认为他会很恼火地觉得这样被迫行走很痛苦,等他来到阳光下,他会觉得两眼直冒金星……”[5]512但“经过这样一番适应,我认为他最后终于能观察太阳本身,看到太阳的真相了,不是通过水中的倒影或影像来看,也不借助于其他媒介,而是直接观察处在原位的太阳本身”[5]513。随之而来的是其在认知上所获得的飞跃:“这时候他会做出推论,认为正是太阳造成了四季交替和年岁周期,并主宰着可见世界的所有事物,太阳也是他们过去曾经看到过的一切事物的原因。”[5]513而柏拉图最后的假设是让这位囚徒重返洞穴,那他又会遭遇什么呢?“如果这个时候那些终身监禁的囚徒要和他一道‘评价’洞中的阴影,……那么难道他不会招来讥笑吗?那些囚徒难道不会说他上去走了一趟以后就把眼睛弄坏了,因此连产生上去的念头都是不值得的吗?要是那些囚徒有可能抓住这个想要解救他们,把他们带出洞穴的人,他们难道不会杀了他吗?”[5]513

鲁迅在《呐喊·自序》里有一个非常著名的“铁屋子”理论: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6]419-420

“铁屋子”与“洞穴”一样,也是一个狭窄封闭的空间,里面同样也有一个处于某种相同存在状态的群体,而这种相同存在状态也都同样地具有一种根本缺陷。只不过,“洞穴”里的人是一种认知缺失——在一种认知的层面上揭示人类的本然缺失状态,这也是古希腊的理性主义传统所决定的,而“铁屋子”里的人却是一种整体生命缺失——昏睡。鲁迅的“铁屋子”意象对柏拉图“洞穴”意象的模仿是明显的,但二者的不同无疑也同样明显。鲁迅构建“铁屋子”的意象,直面和揭示了中国国民——一个民族的生命缺失状态,一方面说明他不是像柏拉图一样的纯粹哲学家,另一方面也说明他领会和吸纳了古希腊文化直面和揭示人类存在缺失的精神意识与品格,却又能做到不唯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希腊理性主义传统是从。

“铁屋子”里的人昏睡已久,并且“不久都要闷死了”,事情可能发生的转机是“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在这里,“铁屋子”对“洞穴”的模仿印记再次闪现。二者都在经历一种延续已久的缺失状态以后获得了改变这种状态的可能性,而率先改变这种状态的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在“洞穴”里是那个被松了绑并被带出洞穴的囚徒——人类思想文化的先驱者,在“铁屋子”里是“你”——现代中国的先驱者。这种改变对于“铁屋子”造成的后果是什么呢?不过是“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清醒者被视为不幸者,“铁屋子”中的“你”遭遇到了“洞穴”里的那个被松了绑并被带出洞穴的囚徒类似的命运。先驱者们率先走向了真理或走向了生命的清醒状态,不但没有就此引领历史,受到万众拥戴,相反,他们成为相对于其原属群体来说的不幸者。鲁迅在这里依循柏拉图的困境意识,卓越地呈现了先驱者狰狞的存在处境与历史获取真正进步的艰难性。

鲁迅的小说创作是“铁屋子”意象的具体展开,同样也是“洞穴”意象的中国化呈现。那个反复出现在其中的鲁镇就是一个“铁屋子”,在这个“铁屋子”中昏睡的人们都一一拥有了自己的名字,他们分别叫作闰土、孔乙己、祥林嫂、阿Q……。他们被禁锢于中国三千年的各式威权思想的锁链中,像极了柏拉图“洞穴”里的那些被锁链捆绑上的囚徒们。而“铁屋子”中的那个“你”又是谁呢?我们可以说,鲁迅小说里的一切先驱者形象都是“你”。在鲁迅的很多小说中还出现了一个“我”的形象,这个“我”其实也是那个“你”。因为“我”在鲁迅的小说中很少是主人公,因此很多人认为这不过是鲁迅热衷于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手法。这无疑是对鲁迅小说的极大无知。如果技巧只是技巧,鲁迅小说的伟大性就会减损很多。“我”在鲁迅的小说中从来不仅仅是一个第一人称叙述者,而且是鲁迅小说创作根本性价值意念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鲁迅的很多小说都有一个“我”“回乡”的叙述模式[7]295-300:鲁镇的生存状态延续已久,“从来如此”,而“我”有幸走出鲁镇——走出“洞穴”去见识外面的世界,获取到了更为真实的生存体验,终至于发出“从来如此就对吗?”的深深质问。因为与故乡的关联,“我”又不断重返鲁镇——重返洞穴。但在鲁镇人——“洞穴人”的眼中,“我”已成了一个异类,所以“我”只有选择再次出走。这个叙述模式是对柏拉图“洞穴”意象最为忠实的复写。鲁迅所加强的一个环节是对“我”重返鲁镇后遭遇的叙述,这其实也是鲁迅这类小说的主要内容。正是依赖于“我”的存在,才最大化地征显了鲁镇—“铁屋子”—“洞穴”生存状态的昏昧不明,而“我”的遭遇正是一切先驱者的命运。

四、“人血馒头”与“十字架”

“十字架”是基督教文化的象征性存在,而基督走向十字架也成为基督教的原初性事件,基督教文化的许多根本性价值意念阐释端赖于此。《圣经》对基督走向十字架事件的叙述出自《新约全书·马可福音》,鲁迅在《野草·复仇(其二)》里几乎照搬《新约全书·马可福音》里的文字讲述了这一事件:“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诮他。”“‘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译出来就是: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我?!)”[8]173《野草》写在《呐喊》之后,大体与《彷徨》的写作时间相当。《野草·复仇(其二)》以一种直接的方式呈现了与基督教的关系,而《呐喊》与《彷徨》却是以小说艺术的形式不断再现“十字架”事件。

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狂人日记》《药》与《孤独者》是三篇典型地呈现基督命运意味的作品,这三篇小说的主人公狂人、夏瑜与魏连殳都在各自的世界里处于和基督相似的命运境地。狂人因为揭示吃人文化的真实面目反遭被吃大众的集体嫌弃,夏瑜因为起来反抗吃人的政权反遭被吃大众的集体仇恨,魏连殳以一颗赤子之心对待他的祖母与房东家的孙子们却遭到身边所有人的鄙夷。这三个人近乎狰狞的生存处境正是对圣子耶稣降身为人来拯救世人却遭到世人合力杀害命运的忠实复写。而在这三篇小说中,被公认为鲁迅小说中艺术构思最为精妙的《药》在诸多层面上都展示出了与“十字架”事件的高度契合性,是鲁迅的小说创作中最为完整地再现了“十字架”意象的作品。《药》里的那个“人血馒头”就是中国的“十字架”。

基督走上十字架是新旧时代的分界点,在这个时代转换的时刻,“从午正到申初,遍地都黑暗了”[9]802。黑暗成了“十字架”事件的背景基调。《药》在开篇为中国的“十字架”事件设置的是近乎一致的背景基调:“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6]441这无疑也并非一种简单的景物描写,而是对中国的基督——夏瑜生存处境最为本质性的展示。

虽然夏瑜在《药》里并未真正现身,却是这篇小说唯一真正的主人公,夏瑜被砍头也是整篇小说的中心事件。《药》里的其他人物夏三爷、阿义、康大叔、华老栓与夏四奶奶都依托于各自与夏瑜的关系而存在,也正是这些人分别做出的出卖、殴打、杀戮、买药、上坟这一系列行为构成了夏瑜被砍头事件的前因、经过与后果,这也几乎完整复写了“十字架”事件的所有环节。在《圣经》里,耶稣遭到他的门徒犹大的出卖,《药》里出卖夏瑜的人也是与夏瑜本人有着极为亲近关系的他的伯伯——夏三爷;在《圣经》里,耶稣在走上十字架之前遭受了差役的羞辱与殴打,而在《药》里,那位狱卒红眼睛阿义也对夏瑜实施了相同的行为,“‘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6]446在《圣经》里,是一些兵丁将耶稣送上了十字架,《药》里扮演这一角色的是刽子手——康大叔;在《圣经》里,兵丁们“拿没药调和的酒给耶稣,他却不受”[9]802,药对于耶稣的根本重要性显而易见,而《药》以“药”来命名本身就显示了“药”的重要性;《圣经》这里的药只与耶稣相关,鲁迅却在《药》里煎出了一副与先驱者及庸众都密切相关的独特之药——“人血馒头”;在《圣经》里,耶稣死后,“过了安息日,抹大拉的马利亚,和雅各的母亲马利亚,并撒罗米,买了香膏,要去膏耶稣的身体”[9]803,“七日的第一日清晨,出太阳的时候,他们来到坟墓那里”[9]803,《药》的结尾叙述的也是两位母亲给自己的儿子上坟的情景。

五、结语:鲁迅对章太炎独特的继承方式

章太炎与鲁迅之间的师生关系为世人所熟知,但两者之间更为具体的继承关系则远没有得到有效的探析。章太炎是国人公认的国学大师,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在拥有如此截然不同身份的师生两人之间到底具有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文化关联呢?如果只是在两人零散的观点之间找寻他们真正的思想契合点,无疑会毫无结果,因为两人在基本价值认定与思想观念原则上都是殊异的。鲁迅对章太炎的继承关系其实是在一种更为根本的层面上展现出来的。在中国近代的思想家群体中,章太炎拥有一种极为独特的面对传统的态度:“他竟然是通过‘复古’的途径来达到和展露他个人的思想意识和文化认同,而且他的‘复古’相当彻底,不止是回复到前资本主义社会,而且回复到前制度性社会的阶段,从而期冀彻底回复个人的、种族的、文化的自存自足的精神能力和存在状态。几乎他的一切批判、论述和主张都或隐或显是由此出发的。”[10]48鲁迅在其小说创作中对西方传统文化的两大源头意象“洞穴”与“十字架”的创造性复写可谓忠实地实践了乃师的这一主张。

[参考文献]

[1] 吴俊.鲁迅评传[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

[2] 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鲁迅研究[M].长沙:岳麓书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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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张新颖.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M].北京:三联书店,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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