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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后期苏联观的重识
——兼论鲁迅在当代社会的接受与传播

2018-04-11袁盛勇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东岳论丛 2018年7期
关键词:苏联鲁迅文学

袁盛勇(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我要骗人》是鲁迅1936年所写一篇文章的题目,文中写道:“为了希求心的暂时的平安,作为穷余的一策,我近来发明了别样的方法了,这就是骗人。”*鲁迅:《我要骗人》,《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85页。在我看来,此种“骗人”早已成了鲁迅心理结构的一部分,它是跟“五四”时期作为文学家鲁迅的诞生同时产生的,鲁迅到了生命的最后,一面揭示了“我要骗人”的客观性存在,这倒可说是以自我坦白的形式说了真话,但另一方面又说这是他近来发明的方法,倘若有人相信了,那才真是笨伯的罢。原因在于“我要骗人”并非鲁迅一时心血来潮之举,而是自“五四”时期重新开始他的启蒙话语实践时就一以贯之的,并且是他赖以维持心理平衡的一种相当稳固的思维方式和话语方式。鲁迅曾在《野草》中写过“颓败线的颤动”,其实这既是一种外在白描式的书写,也是一种内在自我心灵波动、蜷曲和不甘的表白。鲁迅的内在恐怕从来不曾达到一种和谐的状态,而是充满了一种紧张。鲁迅是自信的,也是焦虑的,他就是这样一个在自我挣扎中不断“沉沦”的存在者。

笔者曾以为,鲁迅在“我要骗人”的话语方式和认知结构中其实含蕴了一种伟大的德性*详见拙作:《鲁迅的“沉沦”——论鲁迅言与思的不一致乃至背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1期。。它在鲁迅那里之所以能成为一种美,一种善,乃是由于他把此种话语方式建构在他之所谓不断交错起伏的人道主义和个人主义之上,他的决断无论来自何方,人们都可以听到他的个人主义的心音。所以,在很多时候,鲁迅才会习惯于维护生命的存在,并以之抵抗着死的到来。可惜自1928年开始,革命文学论者往往把鲁迅的这份性情当作资产阶级的虚伪德性来作批判,以为这是一种历史的倒退和生命的颓唐,而其间所曾散发出的独异光芒,批判者却往往视而不见。因此,那些自以为革命之至的文化批判者和左翼文化领导人,其实从跟鲁迅交锋伊始就与其发生了一种可怕的隔膜。更为令人可叹的是,鲁迅自“革命文学”论争之后,也终究把这份真性情又一次不同程度地隐匿起来,并且把他的顾忌乃至“我要骗人”的思维方式和话语方式跟他所领会的某些观念在不少可能的层面上结合起来*鲁迅1935年11月在《陀思妥夫斯基的事》中曾言:在中国,“忍从的形式,是有的,然而陀思妥夫斯基式的掘下去,我以为恐怕也还是虚伪。因为压迫者指为被压迫者的不德之一的这虚伪,对于同类,是恶,而对于压迫者,却是道德的。”(《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12页。)不久后又对此进一步解释道:“我在这里,说明着被压迫者对于压迫者,不是奴隶,就是敌人,决不能成为朋友,所以彼此的道德,并不相同。”(《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鲁迅全集》第6卷,第451页。)可见,鲁迅的“我要骗人”已经在道德层面跟阶级论观念结合起来了。,这就不能不涉及到了鲁迅思想中的所谓“转向”问题,或者“向左转”的问题,也具体涉及到鲁迅对苏联的看法以及“左联”内部一些人事上的纠葛问题。这些方面,1949—1976年间的文化界曾经给与过不少崇高赞美,并且在每一次批判运动中,几乎都可看到人们凭借鲁迅此时创制的某些话语去对被批判者给以严厉批判的历史景观。而这期间,当然也对鲁迅本来的思想造成了极大的误解和阉割。因此,作为后来者,我们理应对鲁迅此时的思想及其话语方式进行一定程度的历史性还原。

1990年代以来,随着苏联档案的不断解密,鲁迅曾经对于苏联的肯定就有可能受到人们的批评和反思,而这,也就不能不成为鲁迅现象史上一个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而时时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对此,朱正、周葱秀、钱理群、张永泉等学者曾进行过较为详细的探讨。。在此,笔者拟结合对鲁迅思想和当代社会鲁迅接受与传播情形的总体性认知,而对这问题做一番重新审视和探讨。

关于这,许广平曾写过《鲁迅眼中的苏联》(1946)、《略谈鲁迅与苏联文学的关系》(1957)、《向往苏联》(1959)等文章,对鲁迅与苏联的关系进行过较为细致的梳理,在一段时期内,这也成了她在很多场合乐意谈到的话题。1959年,她曾对此做过一次概述,不妨引录如下:“十月革命开辟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在苏联出现、成长和壮大,关系着全世界工人阶级和劳苦大众以及一切被压迫人民的解放与希望。因此,鲁迅和一切革命者一样,对于伟大的十月革命,在它刚刚发生不久之后,立即表示热烈的欢迎(如《热风·圣武》);对于苏联人民的社会主义建设与艰苦奋斗精神,热烈的给予赞扬(如《南腔北调集·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对于帝国主义的阴谋干涉苏联,忿怒地加以揭露与反对(如《南腔北调集·我们不再受骗了》);对于被反动派断绝的中苏两国人民之间文化交流的恢复,表示热烈的祝贺(如《南腔北调集·祝中俄文字之交》)。由于鲁迅是一个作家,所以他对于苏联的认识,还有着一条殊途同归的道路,这就是苏联的文化艺术,早就使他倾心,使他羡慕。对于苏联的艺术,无论音乐、美术、电影,特别是木刻,他是极口称道,赞扬不已的;对于苏联的文学作品,如所周知,他早就极力推重,设法翻译、介绍、传布的。尤其是一些马列主义的文艺理论书籍和一些优秀的文学作品,他更是冒着生命的危险,来向革命青年和广大读者介绍推广的。他把这种工作,比为普洛米修斯偷天火给人类,比为私运军火给造反的奴隶,借以向人民指明方向,鼓舞大家的斗争意志。”*许广平:《“党的一名小兵”》,《许广平文集》(第2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23-324页。

许广平在此注意到了鲁迅作为一个文学家的特点,应该说,这是一个很有眼光的看法。诚然,鲁迅后来对于苏联的认识和感情最初是在俄罗斯文学作品的阅读中孕育起来的。他在早年所写《摩罗诗力说》中就曾重点评介了普希金、莱蒙托夫等俄罗斯作家,也曾提到了后来对其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的果戈理;他在与周作人合译《域外小说集》时,也曾重点译介了契诃夫、安特莱夫、迦尔洵等人的作品。“五四”文学革命以后,鲁迅对俄罗斯文学以及随后出现的苏联文学表现了更加浓厚的兴趣,应该说,鲁迅在精神上对其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共鸣。1932年9月,鲁迅在《竖琴》“前记”中说:“俄国的文学,从尼古拉斯二世时候以来,就是‘为人生’的,无论它的主意是在探究,或在解决,或者堕入神秘,沦于颓唐,而其主流还是一个:为人生。”*鲁迅:《〈竖琴〉前记》,《鲁迅全集》(第4卷),第432页。同年12月,他在《祝中俄文字之交》中认为俄国文学给先觉的中国人做了“切实的指示”,认为它是人们的“导师和朋友”。又说,“我们的读者大众,在朦胧中,早知道这伟大肥沃的‘黑土’里,要生长出什么东西来,而这‘黑土’却也确实生长了东西,给我们亲见了:忍受,呻吟,挣扎,反抗,战斗,变革,战斗,建设,战斗,成功。”*鲁迅:《祝中俄文字之交》,《鲁迅全集》(第4卷),第460页,462页。可见,鲁迅在俄罗斯文学和后来的苏联文学中汲取了不少文学和思想的养分。章太炎曾经认为正是鲁迅对俄国文学情有独钟,所以才会发生后来的左倾,这是很有道理的。

1949年4月,冯雪峰在为苏联汉学家罗果夫所编《鲁迅论俄罗斯文学》一书所写的序言中就重点论述了鲁迅与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的深刻关系。他在具体谈到鲁迅与苏联文学的关系时指出:“鲁迅从苏联文学得到的帮助,主要是在文学思想上。他很早就开始注意苏联文学,即当苏联结束着革命内战时期而转入新经济政策的时候,苏联的作品开始有外国的译本了,他就已经开始注意的;但他和苏联文学发生真正亲密和深刻的关系的,是紧接着中国一九二五——二七年大革命之后,他正在转变为一个共产主义者,领导着中国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运动(即在思想上拥护无产阶级和共产党领导中国民主革命的左翼作家们的文学运动)的时候开始的。这个时候,在鲁迅是一个新的开始;和他前期的开始时一样,先着重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理论和作品的介绍与翻译,从一九二八年起到他逝世时止他所翻译的苏联文学作品和马克思主义者的文艺理论,在他后期的战斗的文学工作上居了极重要的部分。”而他在译介和阅读苏联文学时所特别关注的,“首先是苏联文学所反映的革命和他的教训,以为这对于中国革命以及他本人都有帮助;其次,他把苏联文学看作新的美学的实绩,以为这对于中国新的革命文学的创造是可以做参考和范本的。”*冯雪峰:《鲁迅和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及鲁迅创作的独立特色》,《雪峰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65-66页。冯雪峰的这个看法在建国后的鲁迅研究界仍然产生了较大影响,具有一定代表性。姚文元在1959年9月出版了一本他在扉页上题为“献给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建国十周年”的书,这就是在当时及后来产生了广泛影响的《鲁迅——中国文化革命的巨人》。他在书中既承续了冯雪峰的上述观点,又进一步发展了它,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鲁迅自己在几十年中辛勤地不断地向中国人民介绍着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他翻译《毁灭》和别的作品,是抱着很深切的对苏联和苏联人民的爱,抱着向中国人民介绍苏联革命斗争的渴望。他看待《毁灭》,‘就象亲身生的儿子一般爱它’,这是海一样深的真情。……苏联的文学,真实地反映苏联人民英雄的斗争和无产阶级的革命气概,纸上轰响着暴风雨一样的劳动人民呼喊前进的声音。对于中国人民,这是一个现实的教育;对于中国的新文学,这是一个范例。”*姚文元:《鲁迅——中国文化革命的巨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第153页,第46页,49页。尽管姚文元当时正在猛烈批判冯雪峰、胡风以及其他文艺批评家的所谓修正主义文艺思想,也在批判冯雪峰等人对于鲁迅思想的阐释,但是这段话仍然不能不说是对冯雪峰上述论断的承续。姚文元又着重指出,苏联文学和苏联本身一样在鲁迅思想的前后转变中发挥了重大作用。他说:1927年前后,“正当鲁迅经历着思想上矛盾的时候,苏联的十月革命胜利后的情况和苏联新兴的无产阶级文学,对他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使他思考了很多的问题,推动了他朝新的思想发展,成为他从革命民主主义发展到共产主义的思想动力之一”。又说:“在鲁迅思想转变的过程中,象红线一样地贯串着苏联和苏联文学给予他的巨大影响。”*姚文元:《鲁迅——中国文化革命的巨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第153页,第46页,49页。姚文元把鲁迅思想发生转变的重要原因之一归结为苏联和苏联文学的影响,这是他的一个较为独特的论述。当时有论者就此指出,姚文元这个方面的论述,往往被研究者“所忽略”,“确实可以弥补人们过去认识的不足”*林志浩:《鲁迅——中国文化革命的巨人》,《文学评论》,1960年第2期。。在姚文元看来,苏联文学促使鲁迅产生了新的无产阶级思想,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观念,使他有可能在各种因素的促动下完全从小资产阶级和革命民主主义立场转变到无产阶级立场上来。这在鲁迅本人,确实也曾作过说明。比如他说,在俄国文学(含苏联文学)中自己“明白了一件大事,是世界上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鲁迅认为,这在当时乃是一个“大发现,正不亚于古人的发见了火的可以照暗夜,煮东西”*鲁迅:《祝中俄文字之交》,《鲁迅全集》(第4卷),第460页。。它在一定程度上表明,鲁迅在接受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学说之前,其实就已经在俄罗斯文学尤其是苏联文学中对于类似的阶级论观念有了一定的初步认识,换言之,他是带着自己阅读俄国文学的宝贵经验走近并接受马克思主义的,这个过程并非凭空产生,也非一蹴而就。

在更好理解了苏联文学之后,自然也就增进了鲁迅对于苏联社会制度优越性的了解。对此,姚文元曾经认为:“鲁迅把苏联文学的成就看作苏联整个社会主义建设成就的一个部分,这些杰出的、纪念碑似的作品,证明苏联在文化上踏上了世界的高峰。”*姚文元:《鲁迅——中国文化革命的巨人》,第153页。这里所言杰出的作品是指《毁灭》和《铁流》等一类曾被鲁迅所译介或喜爱的苏联文学名著,尽管这些作品对于现在的年轻读者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了,但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仍然产生了很大影响。姚文元的这个论断还是比较符合鲁迅思想实际的。鲁迅在《祝中俄文字之交》中的开篇就曾自豪地指出:“十五年前,被西欧的所谓文明国人看作半开化的俄国,那文学,在世界文坛上,是胜利的;十五年以来,被帝国主义者看作恶魔的苏联,那文学,在世界文坛上,是胜利的。这里的所谓‘胜利’,是说:以它的内容和技术的杰出,而得到广大的读者,并且给与了读者许多有益的东西。”*鲁迅:《祝中俄文字之交》,《鲁迅全集》(第4卷),第459页。鲁迅把苏联文学与此前的俄罗斯文学并列,可见,这个新生的社会主义文学在鲁迅眼里已经具有一种经典的价值和地位,评价不可谓不高。针对有些批评者曾经对于苏联摧残文化的指摘,鲁迅1932年5月义正词严地反问道:“列宁格勒,墨斯科的图书馆和博物馆,不是都没有被炸掉么?文学家如绥拉菲摩维支,法捷耶夫,革拉特珂夫,绥甫林娜(谢芙琳娜——引者),唆罗诃夫(肖洛霍夫——引者)等,不是西欧东亚,无不赞美他们的作品么?”*鲁迅:《我们不再受骗了》,《鲁迅全集》(第4卷),第429页,第429页。既然苏联在并不太长的时间里出现了如此优秀的作家和作品,可见苏联是多么优越的国度。这种优越性在鲁迅看来不仅体现在文化上,也体现在经济上。鲁迅对于经济问题关心较少,知之不多,但是在对苏联的评价上好像又特别看重经济是否得以发展,生产力水平是否有所提高。他在1932年写的几篇有关苏联的文章中反复强调了这一点。比如,他在为《苏联闻见录》一书所写的序言中说:“我相信这书所说的苏联的好处的,也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十来年前,说过苏联怎么不行怎么无望的所谓文明国人,去年已在苏联的煤油和麦子面前发抖。”*鲁迅:《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鲁迅全集》(第4卷),第427页,424页,第426页。又说:“政治和经济的事,我是外行,但看去年苏联煤油和麦子的输出,竟弄得资本主义文明国的人们那么骇怕的事实,却将我多年的疑团消释了。我想:假装面子的国度和专会杀人的人民,是决不会有这么巨大的生产力的”*鲁迅:《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鲁迅全集》(第4卷),第427页,424页,第426页。。在《我们不再受骗了》中反驳那些苏联的批评者:“小麦和煤油的输出,不是使世界吃惊了么?”*鲁迅:《我们不再受骗了》,《鲁迅全集》(第4卷),第429页,第429页。鲁迅对于苏联经济的了解实在有限,作为例子的就是这个小麦和煤油的输出,但在他眼里,苏联经济水平或生产力得到了切实提高,值得肯定和赞赏,那些苏联的批判者都是不值一驳、别有用心的。

鲁迅对于苏联文化和经济的肯定与赞美,其实都是为了回到苏联这个国度的本体上去。非常显明的问题是,苏联在较短的时期里为何能够取得在鲁迅看来如此巨大的成就?它的核心动力是什么?这就不能不论及鲁迅一生探索和追求的“人国”命题。鲁迅以为,苏联之所以能够得到如此快速的发展,就是因为已经是个“人国”,是个一切为了工农大众并打破了重重枷锁、解放了人性的国度。他饱含激情地说道:在苏联,人们“将‘宗教,家庭,财产,祖国,礼教……一切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都像粪一般抛掉,而一个簇新的,真正空前的社会制度从地狱底里涌现而出,几万万的群众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鲁迅:《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鲁迅全集》(第4卷),第427页,424页,第426页。显然,鲁迅眼中的苏联已经实现了他早年的立人和立国的理想,在此,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和建国理念所内涵的马克思主义精神在本质上跟他所具有的“人国”理念发生了相当程度的契合,底层人在这样一个国度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个性解放,成了能够自己支配自己命运的人。显然,鲁迅始终怀有的人道主义、个性主义和平民主义思想在此都得到了充分实现,所以苏联在他看来才会成为一个共产主义的天堂。他对苏联的这种认识和感情当然也会促使他进而转向对于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制度的赞颂和神往。他省察自己后期思想的转变时,说过如下一段话:“先前,旧社会的腐败,我是觉到了的,我希望着新的社会的起来,但不知道这‘新的’该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来以后,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这‘新的’社会的创造者是无产阶级,但因为资本主义各国的反宣传,对于十月革命还有些冷淡,并且怀疑。现在苏联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确切的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不但完全扫除了怀疑,而且增加许多勇气了。”*鲁迅:《答国际文学社问》,《鲁迅全集》(第6卷),第18页。应该说,鲁迅当时对苏俄“十月革命”及社会主义建设的肯定和赞扬都是发自内心的。这也说明,苏俄所走的路径将会进一步坚定他对于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而反过来也会促使他对苏俄式的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保持一种更为高昂的热情。我们知道,鲁迅对于苏联的这份热情并非来自他的实际观感和体察,而是来自左翼文化人士的正面宣传,并且主要来自对于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和胡愈之《莫斯科印象记》等有关书籍的阅读和信任,所以,严格说来,鲁迅对于苏联的认识乃是建立在很不充分的根据之上,对于苏联的赞美也不能不是单薄的,只可说还是一种想象。但是,鲁迅在赞美中所流淌的那种目的论观念和人国理想却不能说不是美好的,因为它更多地指向了人类的未来。在这点上,鲁迅讴歌苏联才会成为可以理解的,故而不能对此横加指责。在20世纪上半叶,作为一个先觉的中国知识分子,倘若从来不对苏联和社会主义发生一定向往,那才真是不可想象的。就说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胡适吧,他在“五四”时期并不赞同在中国实践马克思主义,在1926年6月却写有长文《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其中对社会主义表现了高度赞美,认为社会主义乃是19世纪中叶以后现代文明的大趋势,已经取得了非常可观的成就。他说:“十八世纪的新宗教信条是自由,平等,博爱。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新宗教信条是社会主义。这是西洋近代的精神文明,这是东方民族不曾有过的精神文明。”*胡适:《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胡适全集》(第3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页。一个多月后,胡适取道苏俄前往欧洲,特别观览了这个已经实行了社会主义制度的国家,深为当时苏俄全新的社会气象和文明风范所感动,迫不及待地向友人表达了对于苏俄的观感以及兴奋不已的心情。他说,苏俄的人是“有理想与理想主义的政治家;他们的理想也许有我们爱自由的人不能完全赞同的,但他们的意志的专笃(Seriousness of purpose),却是我们不能不十分顶礼佩服的。他们在此做一个空前的伟大政治新试验;他们有理想,有计画,有绝对的信心,只此三项已足使我们愧死。//我们这个醉生梦死的民族怎么配批评苏俄!”尽管他不赞同无产阶级专政,却认同在莫斯科相遇的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Merriam的如下观点:“苏俄虽是狄克推多(专政——引者),但他们却真是用力办新教育,努力想造成一个社会主义的新时代。依此趋势认真做去,将来可以由狄克推多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民治制度。”*胡适:《欧游道中寄书》,《胡适全集》(第3卷),第50-51页。。可见,在20世纪上半叶尤其是三十年代这样一个红色年代里,社会主义和苏俄已经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可以共享的思想来源之一*当然,话要说回来,胡适对于社会主义尤其是苏联的赞美只是非常短暂的事情。他后来到了美国,发现马克思主义学说根本解释不了美国的社会。尤其是在二战中,在他出任中国驻美大使期间,使他有可能更加富有洞察力地思考了民主与极权相冲突的问题。他在1941年7月发表题为The conflict of Ideologies(《民主与极权的冲突》)的讲演,明确把社会主义的苏联和法西斯主义的德、意并列,并称它们是与民主主义相对的极权主义国家。进而反对急进的社会革命而倡导渐进的社会改革,主张民主的而非极权的生活方式。1954年3月,胡适在台北发表题为《从〈到奴役之路〉说起》,对于奥地利经济学家海耶克“一切社会主义都是反自由”的观点大加赞赏,并对自己在20年代中期鼓吹社会主义的言行表示公开忏悔。他说:“在民国十五年六月的讲词中,我说:‘十八世纪的新宗教信条是自由、平等、博爱;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新宗教信条是社会主义。’当时讲了许多话申述这个主张。现在想起,应该有个公开忏悔。不过我今天对诸位忏悔的,是我在那时与许多知识分子所同犯的错误;在当时,一班知识分子总以为社会主义这个潮流当然是将来的一个趋势。我自己现在引述自己的证据来作忏悔。”(此见雷颐:《罗曼·罗兰的担忧与胡适的反悔》,载谢泳编《胡适还是鲁迅》,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第219页。)仅据此可知,胡适在共和国前27年之所以不断受到批判,应该说,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和国家文化主体的建构来看,也是有其一定时代合理性的。。在这意义上,鲁迅赞美苏联有其合理的时代内涵。

但问题也正由此浮现出来。鲁迅设置了一个“人国”的理想,并且受到当时左翼文化和红色三十年代气氛的感染,认为苏俄正在走向通往“人国”的建设途中,甚至认为已经实现了自由的人国,这似乎是一个合历史目的论哲学观的现实表达。

许广平于1959年曾对鲁迅理解的这个“人国”做过阐释:“苏联是光明幸福的人间天堂,一切国家的人民都要走向这条路的。”*许广平:《“党的一名小兵”》,《许广平文集》(第2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25页。这是一种典型的根植于历史目的论观念的想象,体现了一种较为独特的必然性逻辑。其间蕴含的现代性历史观显然承进化论时间观而来。正是在这点上,鲁迅第一次真正背离了在其思想中根基甚厚的历史循环论时间观,鲁迅复杂思想中所具有的某些乐观方面也就不加掩饰地呈现出来。正因如此,鲁迅在当时才会为苏联的种种行为进行辩护:有人批评苏联摧残文化,他却说苏联带来了工农文化的兴旺;有人指责苏联缺乏自由,他却认为这只是限制了上等人的自由;有人预言苏联知识阶级就要饿死,他却以为这是抵达无阶级社会之前的一种非常短暂的现象;有人认为苏联本来应该是光明,可到处充满黑暗,他却以为这只是恶鬼的眼泪,不怀好心;有媒体不满苏联对于人民进行专政的凶残,他却以“正面之敌的实业党的首领,不是也只判了十年的监禁么”这样的实例来做反驳,并用以证明苏联政府的仁慈;有人批评苏联经济的衰退,因而人们购领物品必须排成长队,他却认为这是由于“苏联内是正在建设的途中,外是受着帝国主义的压迫”的缘故,而且又反观了其他国家和中国更加悲惨的情形——“我们也听到别国的失业者,排着长串向饥寒进行;中国的人民,在内战,在外侮,在水灾,在榨取的大罗网之下,排着长串而进向死亡去。”*鲁迅:《我们不再受骗了》,《鲁迅全集》(第4卷),第429-430页。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在如此状态下,鲁迅对于苏联在当时可能存在的一些致命缺陷就会失去其应有的洞察力。

比如,关于物资供应的匮乏,人们现在都知道,斯大林时期的苏联在全国强制实行集体农庄的政策,不仅严重损害了农民的利益,而且造成了农业生产力的溃败,直接导致了物资匮乏、人民生活的艰难,尽管如此,苏联政府却还要一个劲儿宣扬国民经济领域取得了巨大成就,制造百业俱兴的假象,其结果,外国的左翼人士——包括我们的鲁迅——当然就要受到蒙蔽了。再如关于鲁迅提到的“实业党”事件,人们现在也清楚地知道,这乃是斯大林在肃反扩大化以前亲自导演的一幕戏剧,其目的一是为了制造资本主义各国进攻苏联的假象,二是为了在一些技术知识分子中找到替罪羊,用以说明苏联经济工作中出现的问题并非政府的原因,而是这些知识分子进行内外勾结破坏苏联经济的结果。在斯大林的亲自策划和导演下,也在“实业党”首领拉姆辛的积极配合下,这幕戏剧真是演得天衣无缝。其结果,不仅表现了苏联政府的仁慈,转移了人们把经济问题怪罪于政府的视线,而且在各共产国际分部造成了武装保卫苏联的宣传攻势,进一步促成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进行分裂的事实*参阅朱正:《关于排队购物的说辞》《“实业党”的审判》诸文,见其《鲁迅论集》,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29-244页。本文有关鲁迅对苏联的历史性误识,受到朱正不少启发,谨此说明并致谢。。在这点上,不仅当时共产党提出了“武装保卫苏联”的口号,就是鲁迅也受到了直接影响,接受了同样的观点。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三天,鲁迅在答文艺新闻社问时指出,日本占领东三省,显然“是进攻苏联的开头,是要使世界的劳苦群众,永受奴隶的苦楚的方针的第一步。”*鲁迅:《答文艺新闻社问——日本占领东三省的意义》,《鲁迅全集》(第4卷),第310页。在《我们不再受骗了》中,鲁迅更是开门见山地指出:“帝国主义是一定要进攻苏联的。”*鲁迅:《我们不再受骗了》,《鲁迅全集》(第4卷),第429页。鲁迅思想的深刻性在此无疑受到了历史的质疑,鲁迅研究者,大多表示谅解,以为责任并不在鲁迅,而在于苏联政府伪造并隐瞒了历史的真相。比如朱正一方面详细考察了有关苏联的一些历史真相,为鲁迅对苏联的辩解表示惋惜,一方面又试图为鲁迅进行开脱:“当年鲁迅能够看到的,只是那些一个劲儿地宣扬假像掩饰缺点的报刊,今天我们却可以看到苏共中央的绝密档案。我们能够看得清楚些,不是我们比鲁迅高明,而是比他幸运。”又说,受到苏联蒙蔽的又岂止鲁迅,又岂止三十年代的人?假如鲁迅了解到“实业党”和其他事件的真相,他就会说“我们真正受骗了”。因此,鲁迅在三十年代为苏联做过那样一点不切实际的错误辩解,“人们也就不必大惊小怪了”*朱正:《鲁迅论集》,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34页,244页。。日本学者丸山昇也说:“我们不能因鲁迅没有看透这些裁判(‘实业党’审判——引者)的危险而责难他。”*[日]丸山昇:《活在二十世纪的鲁迅为二十一世纪留下的遗产》,《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12期。或许,这是一种同情之理解吧,因为鲁迅究竟并非是一个完美无缺的预言者。鲁迅思想中对于苏联极权政治的本质及其所可能产生的危害缺乏足够警觉,朱正曾以为鲁迅当时看不到揭示苏联黑暗面的真实材料,才会为苏联进行辩护,这个理由其实不能成立,应该说,正是因为鲁迅通过国内外的报刊媒体和旅行记一类的书籍看到了过多的对于苏联阴暗面的揭露和批评,所以他才会仗义执言进行辩论。退一步说,即使他看不到真实的材料,也不能得出鲁迅就不能作出相反结论的可能,因为鲁迅究竟是一位具有独立和批判意识的思想家,人们有理由以深刻思想家的眼光来要求他。

笔者在前面已经从合目的论角度涉及到了鲁迅思想中存在的问题,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必须谈及,这就是鲁迅思想中的认识论因素。我们可以分析鲁迅认识和评价苏联的方法,并由此揭示鲁迅思想中可能存在的某些内在原因。只要阅读一下《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我们不再受骗了》诸文,就会发现,鲁迅在评价苏联时总是采用比较的方法,把苏联跟帝国主义进行对比性分析。比较的方法原是较为科学的方法,可以通过同类事物或不同类事物的对比来凸显某一类事物的特征,加深人们对事物的认识。“五四”以来的现代中国文化先驱者,他们往往形成了一种新/旧、中/西二元对立的意识结构,这根源于他们所具有的进化论观念,也根源于他们合目的性的现代历史观。此种观念使他们很容易产生一种意识形态化的认知结构,这在鲁迅那里也是非常明显的。他在当时所具有的进化论哲学观念总是促动他趋向新的东西,形成了一个唯新至上的情结。

不妨再来做些具体的例证分析。鲁迅说,苏俄革命“恐怕对于穷人有了好处,那么对于阔人就一定是坏的”,这是站在阶级论角度,把苏联的美德置放在穷人/阔人这样一个二元对立的结构中加以凸显;又说,“工农都像了人样,于资本家和地主是极不利的”,所以帝国主义“一定先要歼灭了这工农大众的模范。苏联愈平常,他们就愈害怕。”这是站在阶级论立场,突出了帝国主义政治的罪恶本性,从反面强调了苏联政治的伟大。鲁迅认为,帝国主义的所谓文明批评家“是大骗子,他们说苏联坏,要进攻苏联,就可见苏联是好的了”*鲁迅:《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鲁迅全集》(第4卷),第424页,426-427页。;又说,“帝国主义和我们,除了它的奴才之外,那一样利害不和我们正相反?我们的痈疽,是它们的宝贝,那么,它们的敌人,当然是我们的朋友了。”在《我们不再受骗了》最后部分指出,“帝国主义的奴才们要去打,自己(!)跟着它的主人去打去就是。我们人民和它们是利害完全相反的。我们反对进攻苏联。我们倒要打倒进攻苏联的恶鬼,无论它说着怎样甜腻的话头,装着怎样公正的面孔。”*鲁迅:《我们不再受骗了》,《鲁迅全集》(第4卷),第430-431页。这些话语反映的,已是典型的二元对立的认知态度和思维方式。但在一定历史时期,人们对鲁迅这方面的思想进行诠释时却采取了一种肯定和极其张扬的态度。当然,由于政治情势的需要,鲁迅思想和话语中的另外一些方面,在后来中苏交恶甚至破裂时期也能得到及时而有效的利用。这样一些借用鲁迅的投机性特征,其实也是值得深入探究的鲁迅现象之一。

1961年9月,在纪念鲁迅诞生八十周年之际,林志浩对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鲁迅思想进行了阐释,以为阶级论和集体主义是鲁迅后期思想的基础,并在此之上,论述了鲁迅的苏联观。他说,晚年鲁迅已经“站到了无产阶级的立场上来,以明确的阶级观点来揭露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帝国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对立。这使他明白了‘世界上的资本主义文明国之定要进攻苏联的原因。工农都象了人样,于资本家和地主是极不利的,所以一定先要歼灭了这工农大众的模范。’”其间所引鲁迅的话也是出自《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中。林氏又说,“在世界范围内的阶级斗争中,鲁迅自觉地站在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方面,反对进攻苏联,维护世界人民和社会主义的利益,他不只是爱国主义者,而且是一个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相结合的伟大战士。”*林志浩:《鲁迅的马克思主义思想——纪念鲁迅诞生八十周年》,《光明日报》,1961年9月25日第2版。周建人也曾写道:“鲁迅后期的作品,达到了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高度统一,克服了前期文章中存在的某些形而上学片面性的缺点,表明他的思想进到了马克思主义化的高度。”*周建人:《学习鲁迅 深入批修——批判周扬一伙歪曲、污蔑鲁迅的反动谬论》,《红旗》,1971年第3期。但倘若真是如此,则鲁迅的“横眉冷对”也就不容许他把辩证法真正贯彻到底。正因如此,鲁迅至少在他的苏联观上已经违背了他曾着力提倡的一种自以为行之有效的阅读方法和思维方法,这就是所谓“推背图”方法。按照鲁迅的界定,就是正面文章反面读,反面文章正面看*参阅鲁迅:《推背图》,《鲁迅全集》(第5卷),第91页。笔者按:鲁迅在此显然受了陈子展《正面文章反看法》一文启发。但是,对鲁迅来说,换个方位看待本国权势者的思想和眼光应该说是一直如此的。。这个方法对于鲁迅破译国民党政府的新闻报道曾经发挥了重要效用,但是,他在阅读苏联政府和左翼人士的报道或介绍性文字时,就没有贯彻这个方法,因而对斯大林时期苏联的宣传才会表现出无以复加的信任,缺乏质疑和反思。这无疑也是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当然,鲁迅是人不是神,既然如此,鲁迅在这问题的认识上存在一些不足,乃至在其思想中存在一些消极因素,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研究者为其存在的缺陷予以毫无原则的辩护,也是不合适的,为尊者讳往往会阻碍人们对于一个真实而复杂的鲁迅的还原与重构,往往会违背学术求真的本质。当代中国之所以在社会主义道路上开创了一条具有民族特色的建构与发展之路,并不断积累和创构了具有中国特色新时代的社会主义思想文化,也正在致力于一个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主要原因在于富有智慧的人们既敢于直面和及时总结其他国度所曾经历的经验与教训,也敢于直面和总结一些现代文化先驱者比如鲁迅等人所具有的某些历史局限。在这意义上,我们也就可以理解,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和文化的现代化进程为何行进得如此沉稳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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