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财务阶层的三教九流

文/本刊记者 田茂永

自从《首席财务官》杂志2005年创刊以来，经过13年不间断地与国内财务管理实践者的长期深度交流，越来越感觉到国内财务阶层是一个鱼龙混杂、理念缠夹、逻辑重叠的多次元空间。

我们曾经以所有制形态为主要观察视角，发表了“中国CFO各阶层分析”这样的行业研究名篇。但从角色价值而言，上述分层方式似乎有进一步细化的必要性。中国历史上曾有著名的“三教九流”的社会层析体系，涵盖了从世界观到方法论的多元解构。其中，“三教”指的是中国儒、道、佛三大教派，显然这是世界观范畴的层析结。而“九流”又分为“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上九流”包括：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中九流”包括举子、医生、相命、丹青（卖画人）、书生、琴棋、僧、道、尼；“下九流”包括师爷、衙差、升秤（秤手）、媒婆、走卒、时妖（巫婆及拐骗）、盗、窃、娼。

如果不算上五行八作这种过于技术性的分工，实际上“三教九流”已经把近代之前的中国社会的阶层文化做出了一个非常实用的分析模板。我们套用这一层析结构，同样将世界观与方法论这样两个决定性的维度观照于国内财务阶层，得出了如下这个极具可读性且不失娱乐性的层析图谱。

帕乔利万万没想到的是，500多年后，他亲手创立的以可验证的科学为最主要特征的会计学，正在某种程度上演化成一种或原教旨性的、或技术性的宗教。

如今全球数以千万计的财务从业者莫不尊意大利人卢卡·帕乔利为山门鼻祖。1494年11月10日，年长达芬奇七岁的帕乔利发表了名著《算术、几何、比与比例概要》（又称《数学大全》），其中的第三卷第九部第十一篇题为《计算与记录要论》提出了著名的复式记账法。这一从地中海贸易实践中脱胎而成的“资本主义的高塔”（熊彼特语）之于整个资本主义的演进有着“子宫”般的意义。比如，银行业的鼻祖、达芬奇的赞助者美第奇家族的崛起就极大地仰赖复式记账之威。

有意思的是，帕乔利笔下的Double Entry一词既代表复式簿记，又暗示了自己作为教士与学者的双重身份。当然，帕乔利万万没想到的是，500多年后，他亲手创立的以可验证的科学为最主要特征的会计学，正在某种程度上演化成一种或原教旨性的、或技术性的宗教。

拜会计教

坦率说，这是一个带有几分原教旨色彩的认知群体，主要集中在学术界和行业官方机构。从2017年德勤发布第一款财务机器人以来，会计作为一种极其古老的职业，其在人类社会上的存在时间就进入了倒计时。不过，在这段时间业内出现了不少学术界的文章，在底气不足地罗列了一堆拼命打气的话之后，在结尾处往往还要加上类似这样的一句，“会计的形式可能会变化，会计的载体可能会变化，但会计的精神将永存。”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无脑表达。就常识而言，形式和载体的变化，本身就是事物本质在发生变化，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可以永存或不变的精神。打个比方来说，如果诺基亚说，“手机的形式会变化，手机的载体会变化，但手机的精神永存”，你会不会觉得它应该再破产100次？

建议“拜会计教”的教众们重读毛泽东在1941年发表的雄文《改造我们的学习》一文，其中根据《孟子》“言必称尧舜”一语仿造的“言必称希腊”，直指这一群体的思维软肋——“言必称会计”。对于广大CFO来说，坏消息是，“拜会计教”掌控的《会计法》和“会计准则”，仍然像2008年的诺基亚一样无法看清商业世界的现状与未来；而好消息是，技术翻转的会计命运沙漏，已经流下来一多半了……

食“金”事魔教

日前，怅然失意于乐视的融创董事局主席孙宏斌在业绩发布会上表示，“我觉得2018年，因为政策在变，现在整个的资本市场也比较紧，我们还是要把风险控制好，让负债率降低，让公司安全。”虽然笑谈“我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对我的形象管理的特别好，本来我就是傻”，但从一口气全部计提了投资乐视的165亿元坏账而仍保持充沛的现金流来看，孙宏斌绝对称得上是顶尖级的资金高手。

对于长期处于资金饥渴的国内企业来说，现金流的决定性作用仍将在一定时间内左右着公司的命运，越来越多的企业家将资金运筹能力作为衡量CFO最关键的价值中枢。不过，需要提醒CFO们的是，像丰田那样的过高的资金冗余边界，对于绝大多数赌性极强的中国企业家而言，颇有以身饲虎的风险。不久前，我们和如今上升势头最强劲的本土车企吉利集团的财务高管们私下交流，他们也发自内心地感叹，正是由于吉利在造车的第一个十年里资金链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迫使其不得不全力以赴追求更高的资金使用效率，反而让其避过了很多本土车企盲目扩张的发展陷阱。SOHO董事局主席潘石屹也早在多年前就感叹，自己做了20年房地产，看到了一批批死掉的开发商，每五年就会出现一批，多是由于负债导致的，“这些死掉的开发商都不是饿死的，而是撑死的。”

因此，食“金”事魔教的教众的诸戒律中的头一条就该是——“知进退”。

数据新教

如果说簿记是运营之于公司订立的“旧约”的话，那么数据就是运营之于公司订立的新约。

随着场景在公司运营中越来越重要，原本作为簿记作业原材料（甚至有时候被视为边角废料）的综合性数据，反过来成为运营技术革命最关键的“燃料”。我们曾经深入分析过“阿里资本帝国的俩王四个二”，从这一案例中可以观察到，透过场景数据的深度洞察能让一家公司的运营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淘宝网彼时的CFO张勇由此打造出“双十一”这个中国线上线下购物的历史性拐点，并最终成为引领新零售浪潮的阿里集团的第二代旗手。

必须要说明的是，由于高度抽离了场景，会计数据的价值在当下乃至未来的商业世界中日趋式微。事实上，早在电商崛起之前的商业智能OLAP时代（联机事务处理，On line Transaction Processing，诞生于25年前），这一领域最著名的案例——沃尔玛“啤酒和尿布”的奇妙关联，就根本不是诞生在结构化数据沉淀最丰富的财务之手，而是一线运营店长的意外收获。因此，“数据新教”的教众必须要在第一时间构建起基于场景分析的数据分析能力，到一线去，到业务场景中去，到技术中去，是决定“数据新教”能否描绘出大智移云下新商业勾稽关系的关键基石。

下三流之账房流

关于国内财务从业者的人数历来说法不一，流传较广的有1600万和2300万的说法。我们暂且按照财务的审慎性原则做一个风险折价，按照1200万人算应该大致靠谱。这其中起码有1000万财务人处于整个价值链条最低端的“账房流”，主要工作就是提供三张表，而且大多数还是对外部（主要是税务）提供。

对于“账房流”来说，其主要集中的工作场景在中小微企业，而当前相当多的小微企业的财务均由作业质量良莠不齐的第三方代记账公司完成。随着会计证的取消，以及小微企业应税作业按季申报的实行（未来或有可能进一步放宽到半年甚至一年），再加上财务共享等作业模式的全面成熟，在强力资本的助攻之下，大概率上会出现全国性的基于SaaS的财税外包作业平台。这种全新的财税外包作业平台，必然要在基于云计算的作业系统、人工智能以及数字交易凭证技术等方面有显著的竞争优势，进而不仅服务现有的小微企业，甚至有可能对年营业规模在数千万元的行业“头部客户”产生较强吸引力，造成全行业的技术性颠覆局面，并将行业内80%的“账房流”从业人员清除出这一行业。

下三流之魔术流

“会计是技术，会计是艺术，会计是魔术”这句出自行业学术大腕之口的金句，不经意之间把业外对于财务技术的认知掰弯到“魔术流”上来。

论及“魔术流”最常见表演舞台，还得数得上威武大A股。比如，深圳证监局在这个愚人节发布的“2017年审计项目检查问题汇总”，罗列了八大项魔术流财技的炫技手法，涵盖“资产减值”、“长期股权投资”、“收入确认”、“费用资本化”、“公允价值”、“应收账款”、“存货”等多个领域。如果再加上最近几年被收购玩儿坏了的万能利润调节器“商誉”，以及蓝田股份水下的鱼、獐子岛海底来去自如的扇贝等等，这些都是“魔术流”最常出现的领域。

由于一直以来的财务造假成本相对较低，因此“魔术流”财务人曾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被相当一部分民营企业奉若上宾，在老板眼中，业务好不好不重要，靠“老法师”财务随便调调账就能“大变活人”式的把利润整出来，从而做高公司市值或者制造短期股价高点趁机出货，抑或偷天换日用“美颜”报表套出更多银行贷款。随着“金税三期”工程的全面铺开，大数据税务稽核威力初现，国内企业的真账率正在快速地抬升，加之资本市场的监管力度不断加强的状态，因此，留给“魔术流”的时间窗口已经越来越小了。

下三流之铲屎流

相比于前两个下三流的能力不足和初心跑偏，相当多的财务人员在很多公司常常处于“救火队员”的角色，换句话说，生生把首席财务官做成了首席铲屎官。

一般来说，由于缺乏对业务运营事前和事中环节的介入，“铲屎流”财务人所面临的铲屎场景涵盖高中低端，表现是包罗万象，只有想不到，没有遇不到：大额进项增值税专用发票被业务人员压在手里（或者外派、离职等）超过抵扣时限；上下游交易合同的付款条件巨烂，导致资金链长期紧绷；费用报销混乱，发票单据不规范，标准执行不一；税务成本居高不下，毫无事前筹划；资金使用效率低下，短债长投频繁，周期错配问题突出；库存管理失控，占压资金严重；公司账户与实际控制人个人账户之间往来频繁，缺乏防火墙设置……

上述这些情况，可能是大多数财务人时常都会面对的困境。如果不能进行管理权限前置的话，处于整个运营流程最末端的财务环节，注定被动成为“背锅侠”。其实，铲屎不是不可以，真正不可以的是不能反复铲同一类屎。在精益财务的管理语境中，一个好的财务管理者恰恰是需要将财务角色从铲屎官一步步向管理者转变的，每一次铲屎都应该成为一次运营bug的修复经验，然后将其前置以防微杜渐，循环往复即可逐步提升整个体系的能力了。

中三流之监控流

前面三个身处下三流的财务阶层，其能力与价值的综合评价应该是在及格线以下的。而中三流的财务阶层已经走在60分～80分的精益财务路上。

先说监控。如果说记账是会计的最原始定义，那么监控就应该是财务管理者的初始赋能，西方管理语境中的“Watching Dog”也正是此意。监控不是问题，问题是监控什么和怎么监控。从监控的层次上说，最关键的第一层次在于监控资金流的健康，无论是采用资金管理系统，还是从分子公司开始的人盯人逐级上报，根据业务性质建立起与之周期匹配的行之有效的资金监控手段，是“监控流”财务必须完成的作业。业务亏损并不可怕，资金链的断裂才是杀死企业的元凶；监控的第二层次，在于平抑业务的波动性，即便如单价较低的日用消费品，也往往会有重要的节假日效应、年度促销效应等，遑论钢铁、房地产等强周期行业。资金需求的波峰波谷、原材料价格的波峰波谷以及供应链协同的波峰波谷，都是“监控流”财务必须高度关注的领域，尽可能地平抑来自公司外部的扰动效应，才能让营业收入这一科目最大限度发挥价值；监控的第三层次，就是要保障公司整体合规性，从业务运营到费用管理，合规是最基本的日常监控焦点，无需赘述。

对于“监控流”财务的作业习惯来说，应尽量避免大而全式的“表哥表姐”模式，要给管理层提供焦点清晰的监控报表，不要面面俱到。

中三流之预算流

作为连接战略与市场的桥梁，在过去的100年间，预算在现代商业世界里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尽管自21世纪以来，不断有麦肯锡之类的咨询巨头断言“预算已死”，但迄今为止，我们尚未遇到彻底抛弃预算工具的大型公司。

因此，“预算流”财务作为能够在事前和事中介入运营的管理角色，是赢得当下公司管理层对财务体系价值认可的中坚力量。不过，“预算流”财务最大的挑战在于，其更多的是应该扮演预算的发起者、监控者和归纳者角色，而不应是预算制定者的角色。因为全面预算的要义在于推动运营一线形成一整套市场需求与竞争的监控、分析与决策的快速反馈机制，在这个过程中，“预算流”财务最具决定性的作用在于将分析框架、思路与能力赋能给运营一线，而不是反过来拿千篇一律甚至网上随便下载的通用预算模板来让运营一线往里“装数”。

在预算结果的咬合上，准确与否早已无关紧要，只要模式和方法论对路，运营能力的提升就是必然的。套用一句东北话，“输钱不输路子”就是衡量预算体系有效性的一个实用视角。

中三流之业务流

如今“业财融合”、“业财一体”的说法已经成为行业共识，所谓“业务流”财务正是基于这一共识而定位的高段位财务阶层。那么“业务流”财务演绎自身角色的模式以及其着重关注的焦点又在哪里呢？

一言以蔽之，“业务流”财务在整个运营体系中扮演的角色就是——节拍器。以色列物理学家及企业管理大师、约束理论创建者高德拉特博士曾在其著名的管理小说《目标》提出了一个节拍器的完美模型——DBR模型（即鼓、缓冲和绳子）。在《目标》一书中DBR模型出现在小说的主人公带着一帮童子军进行荒野探险的场景中，用鼓点来统一行进的节奏，用缓冲来保持每个单元的个性，用绳子来打通所有链条。“业务流”财务需要设计整个运营链条的运作节奏（鼓点），并根据总体资源配置各个业务单元的运作空间（缓冲），而且要使用强大的信息系统打通所有运营节点（绳子）。

节拍器运转流畅的公司，基本上就能将财务之于管理的价值充分发挥出来了。

上三流之技术流

接下来的这三个上三流财务阶层，总的来说已经“脱离了财务的低级趣味”，其观察商业世界的世界观以及解决运营问题的方法论都跃迁到更高的层次。

先说“技术流”财务。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会计泰斗葛家澍先生提出振聋发聩的“会计是一个经济信息系统”论点，算是激扬浊清地在国内率先揭开隐藏在记账符号后面的会计本质。然而，在IT技术远较30年前突飞猛进的当下，国内财会学界的研究焦点反而越来越偏向于“经济”这个原本是“信息系统”定语的词汇，而离葛家澍先生所洞见的会计本质越来越远了。其实，时至今日，何止是会计是信息系统，连公司都是一个信息系统，甚至社会都在迅速地变成一个庞大的信息系统。起码在现在的公司定义范畴里，所有的在原有技术边界下不可计量的、不可分析的、不可监测的运营因子，都正在变得可计量、可分析、可监测。

所以，在“技术流”财务的眼中，财务本身并不重要，业务本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数据，数据，数据。而打开数据之门的，惟有不停迭代的技术，技术越强大，距离数据的本质就越接近。

上三流之策士流

截至目前我们所讨论的财务阶层，无论水平高下，均处于“术”的水平。而“策士流”财务是基于“道”的层面来定义的。

策士原本是指战国时期游说诸侯的纵横家们，其奇妙之处在于是凭借对时局的判断，以三寸不烂之舌与独辟蹊径的长策将整个天下作为博弈标的物，演绎了一出精彩的《战国策》。如果说仍然拘泥于“术”的财务阶层是在现有定义框架内发挥角色的话，“策士流”财务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其致力于定义全新的游戏规则。比如，曾经的新浪CFO、如今的CEO曹国伟是整个国内互联网公司赴海外上市的BVI协议控制架构的定义者；阿里资本帝国2号人物蔡崇信是将CFO角色注入澎湃的企业家精神的第一人。

论及业内罕有的“策士流”财务，或许那句有关宾利汽车的名言是最好的描述——“拥有它显然是不现实的，能在街上见到它就已经足够幸运。”

上三流之接班流

万般皆下品，惟有接班高。

前述8种财务阶层全部是基于当下的，而“接班流”财务拥有的却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商业帝国的未来。日前，华为内部公布了新一届董事会人选，任职19年的孙亚芳辞任董事长，原监事会主席梁华接任。而真正的实际控制人任正非卸任副董事长，身为集团CFO的任正非之女孟晚舟低调接任，磨砺25年、从打杂和接电话做起的“华为公主”如今接掌的可是全球头号电信设备巨头。此外，像沙钢创始人沈文荣之子沈斌（目前也是多年的集团CFO）也正走在接班的路上。假以时日，相信还会有更多的案例浮出水面。

就具体场景而言，从财务入手的接班应该比从业务入手的接班更顺利，更容易达成平稳过渡的新局面。至于未来的舞台有多大，当然更多的还要交给企业生命周期之轮的奇妙安排了。

从财务入手的接班应该比从业务入手的接班更顺利，更容易达成平稳过渡的新局面。至于未来的舞台有多大，当然更多的还要交给企业生命周期之轮的奇妙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