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能源通道恩仇录
2018-04-10陈湘球
文 | 陈湘球
如同丹尼尔·耶金在《石油风云》一书中写到的那样,出乎意料的事情——暴力、战争、技术险情、政治剧变、经济的必要措施、民族或宗教或意识形态或社会冲突,都有可能出乎意料地影响石油通道。
中东港湾地区的2006是动荡的一年,美国想制服中东受到了挑战,伊拉克战争没有让美国感到轻松,打了四年伊拉克战争已经让美国人厌倦了,但是这不是美国政府最头疼的,让美国政府最头疼的是伊朗核问题。
联合国安理会2005年12月23日通过决议,决定对伊朗实行制裁,伊朗议会则立即通过法案,要求政府推进伊朗和平利用核能的计划。2006年2月19日,美国的第二艘核航母战斗群进入波斯湾,4月2日,美国第三艘航空母舰开往波斯湾,一时波斯湾水域内集结了美国三艘航空母舰、一支整编的常驻舰队,以及大量核攻击潜艇。面对这种局面,伊朗一方面进行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另一方面扬言要控制霍尔木兹海峡。
大名鼎鼎的霍尔木兹海峡是波斯湾的唯一出口,长度为150公里,宽度最窄处仅48公里。霍尔木兹海峡是石油运输最繁忙的海峡:每小时约有12艘油轮进出海峡,平均每5分钟就有一艘油轮通过。每年有占世界出口总量一半以上的石油从这里运往西方国家。
如果这一海峡被封锁,西方世界的主要石油来源就被切断了,西方的工业、交通等就会陷入瘫痪。因此,它被称为“西方世界的生命线”。伊朗核问题之争催生了阿布扎比原油管道,绕开霍尔木兹海峡,阿联酋打开了另一扇能源通道之门。
2005年10月,哈萨克向俄罗斯提出提高经哈萨克过境的土库曼斯坦(中亚-中央管道)和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乌拉尔管道)的天然气管道过境费,要求与乌克兰的过境费持平,希望从每千方每公里0.68美元,提高到1.1美元;2005年1月5日,乌克兰又提出提高过境乌克兰到欧洲的天然气管道的过境费,希望从每千方每公里1.1美元,提高到1.6美元;白俄罗斯则在2007年2月15日,提出提高石油过境费,希望从每百公里每吨0.41美元,提高到1.29美元。
其中对俄罗斯影响最大的是过境乌克兰的天然气管道,欧洲国家从俄罗斯进口的天然气80%是从乌克兰过境的。两国之争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2006年1月1日,俄罗斯停止向乌克兰供气,在西方国家的强大压力下,1月4日,才恢复向乌克兰供气。过境费之争,让俄罗斯重新思考管道的布局,2005年规划的北欧天然气管道提前开工,这条天然气管道全长2115公里,包括917km的陆上管道和1198km的海底管道,经过俄罗斯沃洛格达地区、加里宁格勒地区,到达维堡港,靠近俄罗斯第二大城市圣彼得堡;然后穿越波罗的海,达到德国港口城市格赖夫斯瓦尔德(Greifswald),直接与欧洲天然气管网连接。2005年12月9日这条管道打火开焊。
2005年1月,苏丹政府与苏丹南部前主要反政府武装——苏丹人民解放运动达成的全面和平协议,结束长达21年的流血冲突,组建苏丹民族团结政府,同时着手组建苏丹南方自治政府,2005年10月22日,苏丹南方自治政府宣布成立,首都设在南部重镇朱巴。随着苏丹南方自治政府的成立,大量的西方公司涌入南方,寻求发展机会,2006年11月18日,苏丹南方自治政府在内罗毕召开招商引资会议,苏丹南方的发展势头已经抬头,2007年肯尼亚政府与苏丹南方政府达成协议,决定建设一条从苏丹南部城市卡珀他到肯尼亚的港口城市拉姆,全长1020公里的原油管道……
2005年、2006年的伊朗核问题、中亚管道过境费的争端、苏丹南部的自治三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均已经影响到欧洲、中东和亚洲的能源通道,波及到了世界四分之三的地域,能源通道被重新定格,所在国家经受痛苦的抉择,所在国家的人民生活受到影响、甚至经历煎熬。
事实上从1861年,美国标准石油公司将第一船煤油运往伦敦、打开第一条国际能源通道,至今国际能源贸易已经走过了150年的历史,世界日新月异、“出乎意料的事情”层出不穷。
150年,世界经历了两次大战,东西两大政治阵营的形成、壮大、分化和瓦解,世界从多极走向两极、走向单极,然后又走向多极;150年,能源从井口、走到了港口、走进了千家万户;150年,全球五大油气核心区相继建成,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大洋洲,都成为国际能源水上通道,每天都有成千的巨型油轮在繁忙地穿梭;150年,管道技术迅猛发展,工程师们成功地解决了管道的材质问题、解决了应用输油泵输送粘稠原油和轻质成品油的问题和利用天然气压缩机高压输送天然气的问题,油气管道像蜘蛛网一样通达世界每一个角落,到2013年年底,全球的油气管道总长度已经达到356万公里。
每一次海上航行、每一公里管道,都凝聚着野心与智慧,书写着恩怨与传奇……
中日能源合作与纠结
1991年9月11日早上,晴空万里,天空呈深蓝色,与远处的海面融合在一起,清澈透亮。我乘坐全日航空公司的航班从东京成田机场起飞,去往美国阿拉斯加。飞机在东京上空低空盘旋,从空中鸟瞰东京,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混泥土森林,像所有的海滨城市一样,最具活力的是看不到尽头的清晰明亮的海岸线,翻滚的海浪,在阳光下泛着闪闪的白光、沿海公路上奔驰的车辆和海面上穿梭的船只,构成了海边城市海岸线独有的活力。
东京的海岸线,基本上被港口和工业厂房设施占据,它们像一块一块积木一样,漂浮在海上,一座一座栈桥像是把这一块一块积木系到岸上的缆绳。即便是从空中往下看,也能看出这些积木是填海造出来的,这些积木轮廓分明、方方正正,已经看不出那种原生海岸的曲线条了,更看不到依山傍海而建的低矮民居了。一些“积木块”上摆布着各式各样的工业厂房,高高低低、错落有序,厂房周边有各种颜色的集装箱,一些“积木块”边上排列着一簇一簇的塔吊,边上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还有一些“积木块”上,布满了森林般的化工塔架。塔架上的缕缕白烟,像是这个巨大城市在呼吸,海面上繁忙的船只画出的一道道水线,更显示出这个城市的繁荣和活力……
这就是著名的东京港,长八十多公里、宽二十多公里。在六十公里的海岸线上,集聚了二百多家大型工厂和企业,日本大部分著名的企业和公司都集中在这里,包括日本钢管、日本石油和三菱重工,还有大型钢铁厂、炼油厂和石油化工厂。
这些积木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石油储罐群,一排一排的白色圆柱体组合成一个巨大的方阵映入我的眼帘。特别是飞机飞过东京进入日本东北部,石油储罐群特别显眼,而且很密集,这就是日本著名的国家石油储备基地。这一个一个白色的圆柱体,从飞机上看像一个小蛋糕,实际上它是一个直径80米、高度超过20米的庞然大物,它能装下10万立方米的原油,一架波音737的长度也不过40米,一个大型油罐能够装下两架波音737 飞机。我是一个机械工程师,在我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我有十四年的时间与这些庞然大物在一起,这次日本之行的目的正是与新日铁的工程师们交流这些大型储油罐的设计。
飞机渐行渐远,东京慢慢淡出了我的眼帘,一个一个的石油储备基地也慢慢从视野里消失了,噪杂的机舱渐渐安静下来……我的思绪回到这次日本之行的印象中,脑子像过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呈现在眼前……
与日铁的第一次接触
我们的这次行程和接待是由日铁商事株式会社北京代表处安排的,日铁商事株式会社北京代表处在北京长富宫五层,办公室很大,员工很少,只有五六个人,办公室的大部分空间是会议室和接待室,还有专门的“情报组”,“情报组”房间里的书架上面全是中文杂志和报纸。我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山区、成长在一个封闭的时代,虽然后来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也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这次日本之行是我第一次出国,我对日本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看过的小说里描述的抗战年代,当时在我的脑海里,“情报”总是和“特务”联系在一起,特务是搞破坏、专门收集军事情报的,所以我第一次参观日铁商事株式会社北京代表处的办公室的印象并不太好,总觉得他们是一个“特务”机构。
菊池裕先生是新日铁北京代表处的负责人,他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带有一点点北京口音,知道的中国历史故事比我多,给我们讲中国野史,讲杨贵妃东渡日本的故事、讲刘邦和项羽的故事;他知道的北京情况比我清楚,他给我们讲北京的自行车,说北京的自行车道比日本东京的机动车道还要宽,上班时间和下班时间自行车道上的车总是很拥挤,浩浩荡荡,很壮观,而且到处都有自行车停车场,长富宫门前有,天安门前广场也有,天门前的自行车停车场最壮观,一眼都看不到头;他还给我讲北京胡同,甚至讲北京胡同名字的来历。他长得很白净、长得很匀称,如果不是他特有的日本男士背头发型,你一定会把他当成是北京人。他出生在50年代初,赶上了日本最为艰难的经济复兴期的末班车,成长在日本经济高速增长的年代,不到20岁就来中国留学了,是一个中国通。
抵达日本后,我们的第一站是北九州的小苍,新日铁储罐和设备设计所就设在这里。设计所办公室的布置风格和日铁商事株式会社北京代表处完全不一样,这里人很多,四五十个人集中在一间办公室,显得很拥挤,只有课长東和彦先生是一个人一间办公室,東和彦和菊池裕年龄相仿,毕业于东京大学,参加过日本苫小牧东部石油储备基地的设计,这是日本最大的也是最新的国家石油储备库,東和彦先生1986年还参加了第一批中国大型油罐的联合设计,这也是中国第一次兴建5万和10万立方米的原油储罐,技术和材料都是从新日铁引进的。
東和彦作为新日铁的设计代表在中国陆陆续续待了两三年,到过秦皇岛,到过铁岭,还去过南京、仪征,对中国的情况十分了解,当他的日本同事跟他讲笑话似的讲中国落后的情景时,他看到的是中国的发展空间。他说虽然在中国奔驰汽车跟在马车后面走,汽车按着喇叭,马车依然走的从容,说明中国有条件、有空间让奔驰车跟在马车后头,在日本已经没有土地同时容纳奔驰车和马车……
東和彦先生的一些举动在当时我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他送了我一套全英文版的《钢铁材料与冶金》,价值13000日元,按照当时的汇率相当于200美元、1600人民币,这是到目前为止我书柜里收藏的最贵的一本书,这本书收集了日本所有的与钢铁有关的规范和标准,他还说服了新日铁高层购买了中国当时唯一的一本有关油罐设计书籍的版权,就是著名的管道专家潘家华先生所著的《圆柱形金属油罐设计》,这是一部经典的油罐设计书籍,这本书在中国只是在1986年再版了一次,后来,在市场上就再也看不到了。
按照当时中日两国的油罐设计和建造水平,中国远远落后于日本,到1986年日本已经建成了10个国家石油储备基地,分布在全日本各地,包括苫小牧东部、陆奥小川原、秋田、久慈、福井、菊间、白岛、志布志、鹿儿岛的串木野和上五岛,总库容量到达了4000万立方,所储备的石油可供日本全国用90天,最大单罐罐容到达11.4万方,而当时中国总库容不足200万方,加上长距离输油管道储油所储备的石油也仅供全国使用14天,最大的单罐容量不过2万方。在这种情况下,日本人还是购买潘家华先生的油罐设计书籍的版权。还有一个没有想到的是,他把新日铁多年研究的成果,油罐的抗震设计模型和计算机程序给我复制了一份,日本是世界公认的地震重灾国,每年发生有感地震约1000多次,全球10%的地震均发生在日本,所以,日本用在抗震研究上的费用也是相当高,日本在油罐抗震设计研究花费了三年的时间、投入了大量的经费。油罐的抗震设计不同于一般的建构筑物,储罐装有大量的液体,液体的晃动在地震过程中是对油罐的最大的威胁,无论是美国还是欧洲,都没有这方面的研究,東和彦把这部分研究成果甚至计算机程序源代码都给了我。
中日钢产品的比较
在日本的钢厂,我们看到了生产线,出人意料的是我除了看到了日本的钢产品,还看到了中国钢的样品,東和彦告诉我这是中国建设管道用的钢是16Mn、这是油罐用钢是16MnR和Q235,而且向我详细介绍了中国钢材和日本钢材的差异。
我问東和彦什么时候日本知道中国管线钢的,他说中国建设东北第一条原油管道的时候,就知道了中国的钢材型号,但是因为政府的原因,新日铁没有能够成为中国管道建设的钢材供货商。我很吃惊,因为中国是1970年开始建设东北第一条原油管道,1969年大庆原油产量1580万吨,1970年突破2000万吨,火车拉运已经解决不了大庆原油外运的问题了,中国政府决定修建大庆到抚顺的输油管道,中国的管线钢的样品在新日铁已经被研究和展示了二十多年。
当我们说起大庆的时候,似乎提起了東和彦的兴趣,他给我们讲起了1986年中国第一批5万立方和10万立方大型油罐的项目,这个项目是中国和日本之间传统的“技贸合作”,秦皇岛建了四座10万立方的储罐,这些储罐都是用来装大庆原油的,要是将来能够在大连建一些储罐,再建一条从大连到北九州的管道,你们的大庆油就可以通过管道直接输到日本了,我们接着供应钢板和钢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