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沧海明明

大雪初霁，是日晴好，庭院中的枯枝终禁不住积雪之重，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铜炉中的炭火烧得正旺，一室暖融中，美人临窗而坐，素手沏茶。茶香袅袅升腾，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形成一层细密的水雾，没等她起手擦拭，已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苻登自背后轻唤其名，声音温柔中带着宠溺。

伴着清脆的声响，女子手中的玉杯猝然落地，比一地碎片更狼狈的，是她听闻那个名字后的神色。

第一次听闻“秋晴”之名，苻登脑中闪过的是秋日胜春朝的万千气象，然而初遇秋晴，却是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冬季。

苻登为前秦世祖苻坚的族孙，自小便听闻祖辈的彪炳事迹，也将淝水大败后，世祖苻坚被姚苌杀害的耻辱铭记于心，复国的夙愿伴随血脉流淌周身，让年纪轻轻的他如一头蛰伏的兽，时刻等待着一雪前耻。

河州刺史毛兴驻守之地是抗击姚苌的重要据点，毛兴也很器重这个沉默坚韧的才俊。那日议事完毕，天色已晚，飘起了小雪，寒风吹来，纷繁的雪花夹杂着一股异香迎面扑来，原本步履匆匆的苻登循香而去，来到一处别院。

清冷的月色下，一树白梅傲然绽放，树下跪着一个女孩，一身素色单衣让她原本纤细的身形更显瘦削，粉雕玉琢的面庞在冷风中分外苍白，若不是墨点似的双眸在月色下闪着盈盈波光，苻登差点以为那是座玉雕。

聽到身后响动，女孩转头望向苻登，目光中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清冷。蓦然间，月色与雪色之间的玉人倾倒在地，苻登一个箭步上前，扶起晕倒在地的女孩。后来苻登才知道，她是毛兴的幺女毛秋晴。

毛家世代出武将，不仅男子要征战沙场，女子也需自幼习武，可秋晴屡次忤逆父亲，宁愿长跪雪中也不肯习武。

后来苻登听毛家下人说，许是那日在雪地里吃了苦头，秋晴自此开始习武。他偶尔经过校场，果然看到她和众兄弟一起操练，脸上仍是冷漠神色，一招一式虽显稚嫩却也凌厉。闲时苻登也会指点她一招半式，两人交流不多，对起招来却格外默契。望着她小小的身影，与刀光血影为伴的苻登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机。

生逢乱世，岁月难得静好，毛兴长期与姚苌作战，最终却遭到主和派的暗算，弥留之际，他找来苻登，将秋晴托付于他。不过几年未见，记忆中灵秀清冷的女孩已然亭亭，她满身缟素，跪在老父床边，如一只失去庇佑的小兽，暗自啜泣。望着她发间的伶仃白花，苻登心疼极了，郑重地许下照顾她一生一世的承诺。

不日，她成了他的妻。彼时烽火连天，他们的婚事一切从简。

他雄姿英发正当年，她碧玉华年初嫁了，也曾红袖添香，恍若神仙眷侣。她素来喜欢白色，本就是肌肤胜雪的妙人，在白衣的衬托下更加素净；而苻登性烈如火，偏爱红衣。月上中天，她便着似火红衣，手执双剑，在他赞叹的目光中舞出一朵朵惊艳绝伦的剑花。

经过长久的蛰伏，苻登终于大败姚苌，并于同年冬称帝。他一步步走向梦寐以求的高位，身旁是艳绝天下的新后。他曾发誓要给她世上最好的荣宠，如今他做到了。

可是，他身边渐渐多了莺莺燕燕，他也甚少来她宫中。都说故人心易变，其实他并没有变，自始至终都心怀天下，只是曾经的温柔缱绻如朝露，转瞬即逝。

不久后，姚苌来犯，苻登御驾亲征，秋晴不执一言，着一身戎装跪于殿前，请求与他一起征战沙场。她毕竟是一国之后，他怎能让她以身犯险。如多年前一样，她决绝地在冰冷的石阶上跪了一夜，他无奈之下只好准许她随军征战。

她熟知兵法，身手了得，为他挡下不少明枪暗箭。那一仗出奇顺利，然而在热闹的庆功宴上，伺候在他身侧的却另有妙人。听着大帐中的欢声笑语，秋晴捂着刚包扎好的伤口默默离去。

屡战屡胜的战况让苻登放松了警惕，一味冒进。姚苌趁苻登带主力部队于前线拼杀之时，派人夜袭苻军大营。届时秋晴因伤奉命驻守后方，突遇敌方来袭，她率为数不多的将士奋力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被姚军生擒。

姚军将她五花大绑，引至姚苌面前。虽然伤痕累累，狼狈不堪，但难掩其风华。姚苌心生歹念，欲强纳她为妃。面对姚苌的觊觎，秋晴毫不动摇，历数姚苌的罪行，让其在将士面前颜面尽失，逼得他痛下杀手。听到自己即将被处斩的消息，秋晴唇边竟泛起一丝苦笑，犹如挣破黑暗的最后一道曙光。

如果听闻噩耗，苻登会为她流泪吗？他们相识相伴多年，直到今时今日，她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竟这样远。她懂他的抱负和志向，却不知在他装满国家大事的内心，自己被摆在哪个角落。她是庶出，娘亲死于兵祸，因而从小尝尽欺凌，更是痛恨暴力，不愿学武。

此生怕是来不及告诉他了，他便是她决心习武的缘由，也是她春闺梦里唯一的良人。很多年前，他在冰天雪地中予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温暖，小小的她便下定决心用尽一生来还。

不顾倾洒的茶汤打湿了衣襟，苻登从背后紧紧拥住眼前人，轻唤着那个在心底辗转多年的名字。他以为很快便会忘了她，然而时光如水流过，沉淀下的尽是与她相关的过往，记忆中的她愈发生动清晰。受他指点时，她羞赧微红的脸庞；初嫁时，她埋在他怀中喜极而泣的模样；还有他与别人嬉戏时，她落寞离去的背影……

怀中女子颔首低眉时最像她，冷冷清清的，也不爱笑，可又如何？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般爱他，以沉默的深情，以乍现的生命。自她走后，他寻觅多年，身边多得是像她的美人，可她们终究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