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掉不倒翁

王向力

一

不倒翁：立式沙袋的一种，下面为半圆锅底状，很难放倒。命运很像不倒翁，疯狂地击打，也不一定能把命运击败。

格日勒长得漂亮到家了，笑容灿烂，两排小白牙，不大不小，一颗都不缺。最可赞的是她的笑容，能让身处灰暗空间的人，感受到阳光。高挑个子，不胖不瘦，透着一种青春徜徉的气息。皮肤健康，不用化妆，散发着自然的味道。而且脸上没有一粒痦子，绸缎一样光滑。目光透明，能把色鬼心底看穿。她正处在恋爱期间，男朋友是个富二代，开着白色奔驰小跑车，像蟑螂一样，满城寻找吃喝玩乐的地方。

格日勒享受在阳光雨露大好青春年华之下，总之一切正面的东西，她正享受着。二十四岁也凑合到了谈婚论嫁的边缘，其实结婚早晚，都是混沌中的选择。她探寻了几年的爱情，现在就要开花结果了。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格日勒也不例外，她姐姐开连锁便利店的钱是格日勒给的。妹妹在一家公司财会部上班，工作是格日勒给的，收入不菲，还能偶尔弄点外快。弟弟自己开了间修车厂，也是得益于格日勒。父母在农村每天打打小麻将，正骄傲地享受着格日勒这份孝顺。格日勒同时也是全村人的骄傲，村长正惦记着找格日勒修建族里的祠堂。格日勒面前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村长说了，要把格日勒的漂亮形象，发扬光大，印出照片加入到族谱里，格日勒也是村里进入族谱的第一个女子，但她不是第一个穿裤子上街的女人。

格日勒并没因此骄傲，把空无的尾巴翘到天上，而是本着淳朴牧民女儿的本色，吃穿简朴，绝不浪费。这点对于富二代的家人，也是一个深刻的触动，他们之前也不是有钱人，全都是通过辛苦运营，绞尽脑汁，披肝沥胆发财的，所以对草根格日勒有着甜蜜的意思。

格日勒勤俭持家，也是富二代的学习榜样。人人都有爱好，格日勒的富二代男朋友不嫖、不赌、不吸毒、唯独爱好吃喝。偌大个城市，已经被他吃个遍。有时二半夜起来撒尿，突然觉得肚子饿，想起二百公里外的城市有上好的靓汤，就立刻催促睡得发懵的格日勒穿上衣服，驱车到隔壁城市吃夜宵，这的确是毛病。格日勒几次三番被富二代折腾，她本着传统妇女三从四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几次就麻木了。

话又说回来，谁没点小毛病？格日勒就当这个未婚夫是“猪八戒”托生的。总之身边这个“猪八戒”不赌不嫖不沾毒，就行了，能做到这几点的男人，也算个正经人了。

格日勒在凌晨两三点左右被叫醒，然后坐上奔驰车，去隔壁城市吃夜宵。她在车座上经常能再次进入梦乡。而就在这一天，格日勒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格日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七天后。她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住进了医院。而且只留着一只眼睛看世界，浑身疼痛，脑袋被裹着厚厚的纱布。左脸如同被辣椒泡着，火辣辣的难受。她只是听大夫讲，她出了车祸，好在是奔驰车，换成日本车，人早死了。

格日勒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嘴巴说不出话，她只能躺着，使劲地想是怎么出的车祸，但依旧没有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逐渐的意识模糊，又睡去了。她出院的时间，是一个月后了，这跟她今后的生活比较起来，根本并不算什么，活着就是个奇迹了。

二

格日勒出院后不认识家里人，也不记得任何人，格日勒的左脸从嘴角到眼角，留下一块两指宽的红色伤疤，就跟被削皮刀削去了一块肉一样，美女一下成了丑八怪。这张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脸，让别人看了，总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好在格日勒忘记了自己是谁，以前多么的漂亮。现在偶尔有口水流出来，大夫说她脑神经受损，流口水要缓和一个月才能好，所以只能先戴口罩。

父母和兄弟姐妹以往的骄傲，此刻被突如其来的利剑摧毁了，好在他们已经打下了生活的基础，因为接下来，只能靠他们自己了。他们对这个既失忆又毁容的家人，内心充满古怪的想法，一方面是感激，一方面是无奈。格日勒的家人仍旧在拼搏阶段，不能分心来照顾这个失忆的人。格日勒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每天跟自己来往的就是自己的家人，她也无所谓，饿了就吃，渴了就喝。但她总得工作，她失忆了，但不是傻瓜，她要养活自己。她内心要强的一面，此刻显现出来。

找工作的历程是这样的，她首先来到工作介绍所，这么形容她最佳，看右脸美若天仙，看左脸吓人倒仰。因此工作自然难找。凡是群体工作性质的地方，她都不能去，业务员更是无缘接洽，似乎谁都对她的脸有发言权。好不容易进厂工作没两天，就被开除了，大家说看见她左脸吃不下饭，而格日勒对那些异样的目光深感不解。不就是一张脸吗！她对以前的照片似乎都没有印象，那是另一个人，不是自己。自己就是自己，而自己不能闲着，越闲越没钱。她不好意思跟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要钱，她跟他们一点都不熟，虽然老头老太太是她的父母，但她似乎忘记了。

一家街头送水的小档口需要送水员，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对格日勒的长相，一点都不在乎。不论长相好坏，能干活就行。她立刻参加了送水的行当，人家送水都是摩托车或者电动车，她先跟“不熟悉”的父母借钱，但遭到了拒绝，他们说了，以前打麻将都是一晚上几百块输赢，现在是几十块钱打发时间，哪有闲钱借给她买电动车。她十分沮丧，好在送水老板有台破自行车，她无论如何都要当天工作，老板乐得立刻把自行车给了格日勒。格日勒要求住進送水站，老板无所谓，有个人陪着扯淡也好。

老板管吃住，但工资不高，格日勒立刻签署了合同。老板看着格日勒的身份证，笑了说：“你怕命运的安排吗？”格日勒不置可否，她忘记了命运是什么东西。

格日勒以前没有干过力气活，这一下她可有点吃不消。半天下来浑身疼痛难耐，走路都手脚发抖。老板的性格像个小孩，笑嘻嘻的没正经，总是拿格日勒开玩笑，说她是魔鬼和天使的结合体，并说格日勒将来能有大出息。老板每天的工作就是接电话，而且不管是谁来电话，他都要废话几句，凡是打电话来的似乎都是他亲戚，要是男的，他首先会说，你好，二舅。等对方发懵的时候，他会改口，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我二舅呢。要是女的，他就会说，亲爱的，在哪里？随即会改口，哎呦，不好意思，我听错了，以为是我亲爱的呢。要几桶水？立刻送到，晚不了，要是晚了，我是你孙子。如果你嫌弃我年纪大，我当你老大也行……

老板无聊又嘻哈的态度，反而让格日勒对自己的工作有了那么点热爱。老板还有个古怪的爱好，他也住在店里，每天接电话，打电话，晚上就会钻进小库房里，进行钢铁活动，小库房内有副杠铃架子，上面放着杠铃，地上有一对哑铃，门框子就被老板当成单杠，地上有一个“不倒翁”沙袋。这些物件格日勒只认识沙袋，她叫杠铃为火车轱辘，哑铃为小火车轱辘。她不知道这个“胖子”老板为什么总是跟那些东西较劲，老板其实也不是“胖子”，他没有肚腩，浑身肌肉块头很大，外行人看见块头大的就叫胖子。这是傻瓜的叫法，强壮才是万物之本。

老板一身大汗，边锻炼边跟坐在地铺上的格日勒聊天。他叫格日勒为“老二”，因为他觉得格日勒是魔鬼和天使的结合体，干脆叫“老二”。他说举重能产生“内啡肽”，那是一种愉悦物质，专门治疗抑郁症，自己一个大男人，整天接电话打电话，腰酸背疼，锻炼就产生快感和自信。自己没钱，但体格好，没大肚子，没有无缚鸡之力的小胳膊。格日勒觉得自己很没劲，而且经常头疼，她也想试试，在老板的教育下，她开始人道了。老板给格日勒写了锻炼计划，并打印出来，贴在墙上，题目为“老二”锻炼法。

格日勒以为举重很简单，接触以后，才知道，这里面学问太大了，不是光傻练就行，门道很多，连一个弯举的动作，都要气息结合，速度配合。打沙袋就更讲究了，要脚步灵活地移动。格日勒没用上三天，就开始彻底上瘾了。也难怪，她不能搞对象，不能把感情宣泄出去，只能靠钢铁和沙袋来宣泄。而且她击打沙袋速度和脚步配合十分灵活，这让老板刮目相看。老板尤其喜欢格日勒的跟腱部位，那的确很长，像灵活的小鹿腿。以前还没见过如此天才的女拳击手，他发现格日勒移动速度灵活，出拳快而有力，经过一个月的送水加搬搬扛扛工作，她的体力竟然超强。每天送水后，晚上还要练习举重和干掉不倒翁运动。她的运动潜质被彻底发现了。

格日勒这一下，找到了自己的生活目的，她开始能吃，本来老板每天要用高压锅炖牛腩、土豆、胡萝卜，这几样菜他似乎常年都吃不腻，顿顿都吃得香。格日勒很久不知道笑容是何物了，她现在偶尔会开心地笑。老板觉得格日勒笑起来更吓人，左脸是魔鬼，右脸是天使，这样的笑容不吓人才怪呢。格日勒一笑，老板就去厕所撒尿，冷静一下。格日勒经常跟老板喝酒。

格日勒特别能喝，她以前可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多少，其实在她失去记忆前，就是能喝的女中英豪，不然那个死去的富二代，为什么总是带着她去吃夜宵。富二代也曾经是个酒鬼，他的内心里，只有跟格日勒喝酒，才能痛快，不设防地喝酒干杯。这些格日勒似乎都忘记了。她现在就知道喝多了睡，睡醒了干活。

三

半年后的一天，格日勒洗澡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发现自己的体型跟街头海报《生化危机》的女黑衣人一样。她内心得意，接连击打沙袋。击打沙袋的声音已经有明显的穿透力了。她每天一手一桶水，健步如飞，走路都是轻快的，如同脚穿弹力鞋。只是格日勒还是不太愿意说话。

老板那天没带格日勒训练，而是买了很多啤酒，很多菜，他跟格日勒喝酒，每次喝酒都是老板说话，格日勒听课，老板似乎有没完没了的话说。老板似乎去过很多地方，欧洲、亚洲、非洲都去过，在缅甸丛林也生活过，他的经历和他现在从事的工作，根本就是不搭架。老板会说英语和日语，还有乱七八糟的语言。这些格日勒心里是有数的，但她不知道老板今天这是要干什么？难道要跟自己求婚啊？

老板跟格日勒喝酒，这个时候他一反常态，一句话都没有说，二人如同两个跟酒有仇的人，就是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喝光最后一瓶酒后，老板说话了，他说自己要走了，离开这里了，这里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这个水店就送给格日勒了。格日勒看着老板，她很想问老板，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老板看出格日勒的想法，笑了说，格日勒是他第一个女徒弟，如果今生有缘，再相见。老板说完起身背着一个大行军包，离开了送水店。格日勒的心里跳动了好几下，她知道这个师父走了，以后可能无缘再见了。老板知道这个女徒弟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女子，一起训练、一起喝酒不设防。老板带着下一个目标离开，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老板披星戴月地走，是怕人家注意，他保佑这个女徒弟今生幸运，如果格日勒有一天真的打倒了不倒翁，那么她就成功了。

格日勒一个人坐在原地，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想什么，是感激老板给自己工作，还是感激老板教自己训练？总之一动没动。接下来的日子，她又觉得孤独了，她每天疯狂地送水，自行车也换成了摩托车，卧推的力量增长到了一个平台期，力量训练是有平台期的，就是说，一般三个月一个平台期，60公斤哪怕加上一公斤，都推不起来。

在那问小仓库里，格日勒开始玩命地训练，目的就是想快乐起来。她每天的饭菜简单，牛腩、土豆、胡萝卜，有的时候加上点番茄，大米饭馒头放开吃。她的面色晶莹剔透，连受伤的脸似乎也发光了。

格日勒从来不回家，也没人来看她，似乎把她忘记了，她也似乎忘记了别人。她只记得送水，举重，打沙袋，吃牛腩、土豆、胡萝卜。

那天她接到了一个改变她命运的电话，她给一家健身房送水，她送水到了地方后，竟然愣住了，整排的杠铃，各种运动器材，她有些惊慌，她打心眼里喜欢那些闪亮乌黑的运动器材，很多器材她都没见过。有很多人在训练。地中间有一个拳台，上面两个女的戴着头盔护具在打拳，格日勒放好水后，看着两个人打拳，竟然看呆了，直到订水电话来，她才緩过神来。从此后，健身房成了格日勒整天做梦都去的地方，她喜欢那里，虽然汗臭味道很大，但她觉得是香的，就跟馒头气味差不多，是不是车祸改变了她的嗅觉？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那天她去健身房送水，一个脖子上挂着哨子的小伙子喊住她。问她想不想一个小时赚一百块钱。她懵懂地点点头，钱多不咬手。小伙子就把护具盔帽给格日勒戴上，要她上台打拳，其实就是要她做拳靶子。她内心高兴，但面无表情，她登上拳台的一刹那，心脏似乎一飞冲天，她的泪水差点掉下来，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小伙子一吹哨子，对方就举着拳头来了，当对方出拳的时候，格日勒第一个反应非常直接，没有防备的她，本能的一个后手直拳，直接打在对手面门，对手摔倒了，并没有爬起来，被她一拳打晕了，当时在场的人都愣了。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格日勒自己也愣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一拳把人干晕了。格日勒匆忙丢下护具，疯狂地跑了。一百块钱都没要，她害怕吹哨子的跟她要钱。

格日勒的心情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挺复杂，她又开始了每天的训练，一直想不明白怎么一拳就把人打晕了。她在脑海里过着画面。

第二天一大早，她被敲门声弄醒了。她去开门的时候，一个强壮的男人站在面前，这个男人她看着有些面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努力地想，但怎么也想不起来，男人微笑着，把名片递给格日勒。原来是健身房的老板，他打量着格日勒，又看了看地上放的哑铃。每天晚上格日勒几乎都是抓着哑铃睡觉的。

老板跟格日勒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想请格日勒到健身房做拳击运动员，每天晚上去训练，白天该干嘛就干嘛，每天补助一百块钱。他就是想培训一个女拳击手。以后要格日勒叫自己为教练。格日勒高兴了，教练，就是师父，这点她明白得很。她想给教练倒杯水，教练随手拿起一瓶水，自己喝了。她总觉得教练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格日勒有些不好意思，是因为自己的左脸，她怕吓坏了教练。教练也看了格日勒自己的健身房，他问格日勒，师父是谁？格日勒说师父出国，不再回来了，她现在是送水店的老板加送水员。教练点点头，他要格日勒打打沙袋。格日勒简单活动了一下，开始击打沙袋。教练喊住格日勒问她训练多久了？格日勒掐指算了算，应该有八个月了。教练点点头，他内心知道格日勒的师父是个高手，格日勒的跟腱长，灵活性好，是天生的运动健将，自己还算幸运。

格日勒第一天晚上去健身房的时候，教练送给格日勒一套训练服，上面有国旗的那种，格日勒第一天的训练，竟然是站姿，双手分前后摆放在下巴上，曲腿前后站好，看着镜子。这一站就是一个月，格日勒很有耐心，教练要自己摆姿势，那就摆吧，教练的话应该没错。她回家后，还是举重和打沙袋，第二天继续送水，晚上继续进健身房训练。

教练尤其喜欢这个格日勒，她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就像一个立在那里的机器，融入到训练中，一点都不复杂，没有别人那么多的提问，那么多的想法，如果说什么是最美的，教练的内心会说，单纯的训练最美，单纯的美，装不出来的。教练最近总是做梦，梦见自己带领格日勒获得了冠军。

格日勒第二个月是做拳击操，刺拳、勾拳、摆拳、组合拳、跳步、跳步、再跳步。两个月期间每天都要跳绳半个小时，开始的时候格日勒不会跳，有些笨拙，但一个星期后，就熟练掌握了'就跟跳绳融为一体了。

第三个月的开始第一天，教练告诉格日勒，现在开始要每天打沙袋，立式反应球，梨形球，并开始做示范。教练一般都穿紧身的长袖T恤，只有做示范的时候，才会脱掉衣服，穿着背心，格日勒这才发现，教练真的很壮，那胳膊跟别人的腿差不多粗。格日勒终于想起来了，教练跟自己的师父是一伙的，都是那么壮，那么有劲，但教练似乎不太说话，没师父那么唠叨。

四

格日勒进行了快一年的训练后，某一天格日勒照旧去健身房，她已经习惯于这种生活了。那天教练不让格日勒训练，而是带着格日勒去一家烧烤店吃烧烤，他问格日勒是否喝酒。格日勒立刻点头。教练哈哈大笑，要了肉串啤酒，代表青春不朽。教练跟格日勒拼酒，你一杯，我一杯。喝光了一箱啤酒后，教練终于把目的说出来了。

他准备带格日勒去上海一家体育俱乐部参加比赛，对手是个澳大利亚女警察，虽然是三流拳手，但这是给格日勒的一次重要比赛机会。他问格日勒能不能把送水店兑出去？格日勒说不行，那是师父的，没准师父还回来呢，她可以关门几天，反正有电话，都是老主顾了，她可以先把水给他们送去存上，比赛回来后，可以再开张。教练佩服格日勒对生活的坚定不移。也就没多说，只是又给了格日勒一张碟片。里面是对手的比赛录像。

对手是白人，体格健硕，脂肪含量比格日勒多，腰腹粗壮。格日勒通过碟片发现女子拳手出拳速度，以及反应能力，都比自己差，她觉得自己可以用速度跟力量击败对手，她已经进入了一种赛前热身的最佳状态，给自己按摩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师父和教练都说过，按摩能让肌肉得到缓解，力量会更强，肌肉是有感觉的东西，抚摸是给肌肉温存的力量。格日勒按着肌肉，看着比赛录像，她明白该怎么打倒这个白人女警察了。她在脑海里像电影片段一样没完没了，不厌其烦地过着自己比赛的情节。

上海对格日勒来说，不过是个地名而已，她对一切灯红酒绿，服装鞋子都不感兴趣，只有拳击是她眼中的世界，看电视也是找格斗的片子看，而且看电视的时候，她习惯性地做着出拳的动作，就跟多动症的大人一样。

教练是个江湖老手，对灯红酒绿也是不感兴趣，他现在只想赢，他的梦想一直没有达到，他小时候就想当冠军，但因为各种原因，冠军与他无缘，但他还是想培养一个冠军出来，完成自己的梦。教练人不错，但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脾气不好，肝火太旺，就因为他脾气不好，导致他失去很多机会。他自认为那些谦谦君子都是伪君子，他就是喜欢野蛮，野蛮在他看来最真实，因此他一直也没有老婆，他嫌弃婆婆妈妈，家庭纠缠的世界。他只对拳击感兴趣。

比赛前二人要过磅，格日勒体重65公斤，而澳大利亚女警的体格看上去就比格日勒大，体重竟然一样，这让教练苦笑，打拳就是打拳，放倒对手就是硬道理。教练在蓝角给格日勒进行赛前按摩，放松她的身体和神经。因为紧张，肌肉会僵硬，神经会十分敏感，总感觉拳头就要过来，这就需要外力放松。一个好的拳击手，是会进行自我调节的，但那需要多次战斗来磨炼成钢。对于格日勒这样的新手，只有靠外力放松解决问题。

格日勒此刻听不到教练说话，脑袋里有一种被捆绑的感觉，就等铃声一响，她就能获得自由。她焦急地等待着主持人没完没了的废话，她有些憎恨这个戴着眼镜，小巧玲珑的主持人，油腔滑调，跟街边卖臭豆腐的小贩一样，没准以前就是拿着粪便抹臭豆腐的家伙，格日勒最恨臭豆腐，因为自从车祸后，闻到臭豆腐味道就流哈喇子。

教练从格日勒发直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以前的目光，那是老虎的眼睛，发直就是证明要出击了。教练拍打着格日勒的肩膀，把牙套塞进格日勒的嘴巴里，他看到格日勒的太阳穴血管明显暴起，压力太大了。教练安慰格日勒的方式是吼叫，从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吼叫，他觉得婆婆妈妈让人阳痿，他真想骂人。因为骂人教练曾经被取消过比赛资格，但不骂人他还是不舒服，后来竟然养成了吼叫的毛病。他吼叫的时候，也是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珠子都要鼓出来，样子跟要吃人似的。

铃声一响，格日勒端着拳头，直勾勾地冲上去，她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双手几乎是贴在腮帮子上，她是斗士，上，只有上。澳大利亚女警，也不是一般战士，二人展开了对攻，抡圆了胳膊，砸对方的脑袋。格日勒实际上是狡猾的对攻，她假装猛烈对攻，但实际上，她已经侧步到对手右侧，使劲击打对手的太阳神经丛，随即狠狠地后手拳砸在对手的太阳穴上，对手脚步踉跄，她跟上去一顿组合拳，把对手打得靠在护栏上，双手抱头，裁判立刻过来分开格日勒，给澳大利亚女警数秒，格日勒傲慢地回头看着教练，教练双拳使劲砸地板，跟着喊叫。他兴奋得恨不能跑到台上抱起格日勒。就在这个时候，怪事发生了。

澳大利亚女警突然尖叫一声，回身就跑。并说着怪话。这一幕让全场人都惊呆了，虽然看台上只有区区几百人，但大家都瞠目結舌，教练也傻了。拳台上只有格日勒一个人呆若木鸡，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裁判很想追出拳台，但他追了两步，挥手终止了比赛。

教练跳到拳台上，举起了格日勒，格日勒扬起右手，众人清晰地看见了格日勒胳膊上的二头和三头肌，一个女人的胳膊，让很多不锻炼的男人自卑。格日勒亲吻了拳套，她那一刻觉得世界都是她的了。

但接下来的结果，让教练大跌眼镜，澳大利亚女警逃跑事件，被解释成为，女警看见了眼前站着一个恶魔，一半脸是红色的，稀烂的，面对这样的对手，自己无法集中精力完成比赛，这对女警来说太不公平，一个拳手应该是健康的，因此她无法把比赛继续下去。无论这个女警说的话是真假，但教练知道，格日勒目前是无法拿到拳手资格证的，这让他十分恼火，他四处找人，依旧需要等待。教练为了安慰格日勒，他悄悄找人做了一张假的拳击认证书，还有证明，还有一个可以喝酒的水晶奖杯，这让格日勒喜上眉梢，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开始有价值了。训练和送水更来劲了，甚至哼着歌曲满街跑。

格日勒的快乐反而让教练十分痛苦，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徒弟被委屈，他只好找美容师来询问美容的价格。他一定要徒弟成为拳王。人生就这么点梦想了，必须要实现，教练这个人也是死犟，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

五

格日勒依旧每天训练，做着自己编织的梦，教练四处打听美容的消息，人家很纳闷，美容的费用要几十万，这让教练大为光火，他把全部家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健身房，把健身房卖了，能搞出美容的钱，也能搞出签证和比赛的费用。他不想领着格日勒参与业余比赛，那对自己和徒弟都是辱没，拳拳到肉，才是真实的。

在出兑健身房之前，他跟格日勒说自己不想经营健身房，想培养格日勒参加比赛，拿到冠军，但需要钱，只能把健身房卖了，别的不用格日勒担心。格日勒虽然出了车祸，但她不是傻瓜，她明白教练这是把自己的一生都赌在了她身上，她有些犹豫。她跟教练说，如果能给她一把枪，并把她丢进恐怖分子营地，她能干掉很多恐怖分子。这让教练哈哈大笑，这种疯狂的美梦，谁都做过，但行不通，还是老老实实的打拳吧。

没人帮助教练，一听说借钱，亲戚朋友都跑得没了踪影。格日勒那边更是没人帮，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忙自己的，她也不曾想起自己还有亲人。

教练找到了贷款公司，一来二去就形成了协议，谁知道贷款公司这边又出了麻烦，签署了协议后，贷款公司因为涉嫌黑社会被逮捕入狱，而教练没拿到钱，健身房也成了黑社会的资产，全部没收。教练有苦无处诉，找到律师，律师说这样的官司不能接。教练觉得焦躁，看见什么都来气，经常跟格日勒喝酒，但他还不能把事情说明白，教练在那个夜晚痛哭一场，这是什么命运啊。

格日勒没有哭泣，她明白教练难过，好在还有小库房可以训练。格日勒依旧像上了发条的钟摆一样，每天准时训练。教练经过两天的痛苦，又开始了新的找钱生涯。一个教练成了四处找钱的盲流，车卖了，每天走路全当锻炼心肺功能。每天领着格日勒训练，心情只有在训练的时候才能好起来。

时间不会因为你痛苦和难过而停止，每天睁开眼睛，就要继续你的生活。现在教练仅有的财产就是一套房子了，他干脆把房子也卖了。我勒个去，无债一身轻。他找到美容专家，专家看了看格日勒的脸，一个劲地摇头。教练又找到韩国的美容师，他们也是摇头。教练知道自己的梦和格日勒的脸都被诅咒了。

教练一生气干脆也搬到了送水公司，两个人又回到了以前格日勒和师父过的生活，牛腩、土豆、胡萝卜，两个人一起训练。每天教练都说，以后一定要开个健身房。教练在送水公司的小厨房里，又加上了一个小生意，自己做菜送外卖，骑着破电单车，四处送饭，一个盒饭一个盒饭的赚钱，一桶水一桶水的赚钱。他跟徒弟两个人竟然沉浸在这种生活中，干活，训练，快乐。

他们依旧每天训练，他们有一个梦，必须去追求的梦，有梦是幸福的。一天格日勒看着教练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能上拳台了，并干掉了对手。教练看着格日勒，他告诉格日勒，其实命运就是不倒翁，什么时候把不倒翁干掉，什么时候就赢了命运，我们要干掉不倒翁，我们要继续这样走下去，不停地训练，老子就不信命。格日勒笑了。

其实格日勒很想告诉教练一件事情，在她出院一个月后，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包括自己的父母，但她没有说出来，就是揣着明白当糊涂。第一个师父走了，她内心感激得要命，第二个是为自己付出了一切的教练，她无以为报，自己不能登台比赛，但他们能开健身房，招收学员，培养新的女子拳手。

格日勒去了银行，把富二代给她留下的一笔财产全部取出来，那是富二代出事之前给格日勒的救命钱，三百万。当格日勒把一切告诉教练的时候，教练看到了今后的生活。教练什么都没说，四处找房子，把健身房开办起来。并搭设了拳击台。他觉得婆婆妈妈地说那些肉麻的屁话，一点用都没有，出大汗，疼痛，才是真实的。

健身房的名字就叫“不倒翁”，格日勒还是每天送水，训练，但她的脸色非常好看，包括左边那张毁容的脸，也是容光焕发。她知道自己一生的责任就是干掉不倒翁。城市里经常能出现格日勒送水的身影，经常出现格日勒跟教练带领一群小孩子跑步的影子。

晚上健身房的拳台上，一男一女在打对抗，脚下踩着不倒翁的图像，两个人目光中透着直勾勾的眼神，那就是老虎的眼神……

责任编辑 郭金达